洗掉昏臭(11)
我希望的無雨的夜,落下毛毛雨。
我扯過毯子蓋住肚子,那是媽媽說一定要蓋住的部位,不着涼,迷瞪的眼神,耳朵倒是清晰,小巷外似乎依然行色匆匆的路人,急急忙忙的。
夜裏凍得厲害,睡得特別不踏實,我輾轉反側不停地拉扯毯子企望遮住各個部位。冷歸冷,卻也做了個夢,夢見我從超市偷了兩瓶酸奶、一袋麵包和一掛香蕉。我把它們通抱在懷裏,趁着早晨收銀台員工少,倉皇地奔出了門,逃跑到拐角時,迎面撞上一個紅衣服女孩,我懷中東西掉了一地,酸奶橫濺街頭,她重重摔倒在地,捂着撞疼的臉,痛苦萬分。我傻站着,她疼痛扭曲的臉,驚恐地抬眼看我,眼眸里一瞬間的害怕與不解都變成了驚訝,瞳孔放大,嘴唇微張,彷彿是認出了我。我盯着乾乾淨淨的她,一臉尷尬,不知是害怕她聞見我身上好多天不洗澡的昏臭,還是叫她瞧出了地上的東西是我從超市偷的;於是,狼狽不堪地匆忙撿起那掛未摔散的香蕉落荒而逃。
下一天,天亮得依然特別晚。昨夜一覺睡的不短,從傍晚天黑不久便一直睡到眼前天蒙蒙亮才醒。雖是黑灰色的雲,卻還是在未睜眼前就感到一束刺眼的光,射入眼眶,直插進腦仁。羽絨服里,脊樑后已是汗津津,當我爬坐起身時,一股酸唧唧味從衣領口順風擠出。想着昨夜那個短夢,我用袖子擋住眼睛,細瞧着烏雲見漏出了的一小塊缺口,藍得發青的外天。幾道陽光從那處缺口擠射而下,那些光擦在陰雲大洞,給厚實的邊擦着火、擦亮一層金邊。烏雲洞閃閃金光的孔,早晨,灰沉陰冷,多了几絲喜悅。
我正想,這喜悅是啥?
艾迪醒了,米瞪着眼,打個哈欠扭頭看看我,沒有說話,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捏出根半截煙,敲了幾下,點燃,悠然自得地抽。垃圾箱邊的JACK和紅鬍子依舊在夢裏,蓋着那條藏青色的大厚被子,呼呼大睡。JACK似乎正被他的同伴不斷地捲走屬於他的那塊被褥,他的大半個骨瘦如柴的背在清晨里,小巷外漸濃的車水馬龍的清晨下,裸露的毫不違和。誰知道這神經病居然有赤膊睡覺的習慣,他慘白色的皮膚,沒有一點血色。
我沒和艾迪講什麼,從鋪墊爬起來后繞出垃圾箱的小巷外,去了超市,打算像昨天那樣把上衣脫了,用洗手液洗一洗身上,如果有可能的話,把褲子褪到膝蓋處,也用洗手液搓搓,還有後背上的汗,感覺幹掉的時候已經有鹽渣,怎麼也要想辦法抹去。
“洗白白,洗白白。”
小時候聽大人們唱,卻很討厭洗澡,尤其冬天裏,凍得瑟瑟發抖。這裏的冬天有暖氣,於是,洗着、洗着也便有了癮,彷彿隔三差五不洗洗乾淨就覺得骯髒,渾身油膩發癢。
當我走過拐角才發現超市還沒有開門,可能是還沒過七點,只好又走回後巷,重新在地鋪上坐下。
“你幹嘛?”,艾迪問我。
“不幹嘛!,洗不成‘白白’。”,我沒好氣地回了句。
“哦”
“今天要幹嘛?”,我問他。
“不幹嘛啊。”
“什麼也不幹?”
“你想幹嘛?”
“不知道!”
他“嘿嘿”地笑,尖瘦的山羊下巴,冒出了新鮮的胡茬,黝黑抽動的嘴角,把它們扯來扯去。
“翻瓶子?”
“好。”
我滿眼是個那個地下停車場,光怪陸離的熾光燈,長長的連接過道,
像一個無盡頭的夢,黑漆漆的風刮個沒完,有種不可言喻的不見天日。我抬頭看着烏雲間的白點說,
“算了。”
“算了?”
艾迪似乎不意外,“那你看着家當吧。”
我不知道他要留下什麼讓我看着,只跟他說是不是老時間回來?
他講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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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三個收拾好東西,將一些破毯子、被子什麼的塞進其中一輛較空的推車,連同昨晚艾迪推的那輛車一起留給了我,推着那輛裏頭似乎擺着幾件單衣,兩隻憋軟旅行包和幾隻黑色厚垃圾袋的車走了。那輛車之前一直是被約翰推的,推了很久,至少是我見他們之前就一直是他在推,下邊的四隻輪子非常靈活,我試過一次,沒有咯吱的老舊聲,手上輕輕一使勁就向前滾去,彷彿經常維護上潤滑油。
我看見昨天傍晚艾迪推的那輛手推車裏的幾瓶酒,既然去不了超市裏“洗澡”,乾脆起身去倒半杯喝兩口。
早酒,兩口下肚,靠在牆邊的身子便一動也動不了,屋檐外的天空中間,烏雲豁開的那個口比剛剛更寬更深,烏雲的邊立刻被金光全點燃,金色的,美得很,厚重黑壓的烏雲叫白天暗沉得太久,差點忘了原來煤灰色的雲外有金色的陽光,風裏清冷的空氣,讓溫暖**驅散掉不少。
心情愉悅地坐着,開心的時候想不起來要幹啥,我把杯子裏剩下的一點送進嘴裏,然後覺得空氣愈發溫暖,陽光更熱烈,風是在刮,可就算坐着一動不動,背上已經汗津津的。
艾迪他們三個快中午的時候回來,見着我很興奮,扭頭看了看那兩輛車,同早晨那樣一動也沒動地停在垃圾箱旁邊。
我才想起該換個姿勢,剛扭動身子,尾骨一陣刺痛,電泳般擊麻屁股和雙腿,只好側倒在紙殼地鋪上,手懸在半空裏,不知該揉哪裏。
艾迪見狀“哈哈”地笑,“你還真是一動也不動啊!看着家當。”
我笑不出來,尾椎電擊般麻痛。我努力地從地鋪上扭脖子看天空上的那個窟窿,金色的光沒了,金色邊正在合攏,窟窿變小、變深,洞裏最後的藍色,亮閃閃,像童年夏天的池塘,掉落了石頭和磚塊,浮萍盪散又聚攏來。最後的一束亮從烏雲夾層勉強射下,亮藍色的外天就被拉上一條灰厚的帳子,驟然暗淡的午後,風也變得寒冷,一瞬間悵然若失,冬不願意去,春彷彿不來。
艾迪弄了塊加厚紙殼板扔地上,一屁股坐在我身邊,問我喝不喝點?
我問他今天收成如何,他說一般般,站起來走過去伸手插進車筐下,拽出那小半瓶威士忌,“噔”地放在水泥地上,然後重新坐下。我倆都倒了點喝下去,胃裏暖烘烘。
艾迪摸了摸他那山羊下巴上的小鬍子,沒話找話,
“我們那裏男人結婚前是不刮鬍子,結婚那天晚上頭一次刮,讓媳婦代勞;所以,結婚前,我就在想我媽媽是怎樣刮我爸的鬍子,我奶奶又是怎麼刮爺爺的鬍子。”
他喝完杯里剩下的,
“我媽說刮鬍子要抹薑汁和朗姆酒,那樣脖子就不長紅疹,不過胡茬聞起來就一點兒也不像胡茬,像內褲。。。”
他看着我挑了挑眉毛。
我問他,你那山羊下巴的鬍子到現在不刮,是因為沒了老婆了嗎?
我倆一起“哈哈哈”地大笑,多無聊的一個笑話。
他走去和JACK、紅鬍子抽煙,講了幾句不知什麼話,他們“嘿嘿嘿”地笑,牙真是整齊,黑黃的整齊,笑容卻要比白天的那幾束陽光還要溫暖和令人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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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輪番去SAVEONFOODS超市的洗手間洗白白。
我起先以為只有我這樣干,JACK嘲笑地講,
“你以為我們從來不洗?”,說著他還伸胳膊四處撓撓,
“不洗的話,身上癢得慌,哈哈哈。”
“真噁心。”
我胃裏的酒突然翻上來湧進嘴裏。
說洗澡,我也是才發現,即使好多天不洗,好像身上也並沒有長出什麼奇怪的東西,似乎幾萬年前我們的祖先也沒可能經常洗得乾乾淨淨,這幅軀殼,隨便折騰也就那麼回事。
小時候和爸去澡堂,他常強迫我洗乾淨,說不然身上生跳蚤。冬天裏,毫無暖氣又四處漏風的澡堂,每次洗澡都是上刑。
超市裏的那間在冰凍貨櫃旁的只有一隻鹵素燈、昏暗的廁所,像極了小時候的澡堂,簡陋的更衣大廳,掉了漆的衣櫃,四周柜子頂有一圈細小的窗戶,冬日裏,還未脫去衣褲,四處遊盪的寒氣就層層搜颳走身上的溫熱。幸好這裏的廁所有暖氣,足夠單衣時不寒顫。
JACK去完廁所,回來后是約翰。我坐在墊子上問艾迪和JACK為什麼不去圖書館,日光燈更明亮,一樓和二樓都有非常像樣的廁所,每間都有三隻洗臉池,還特別乾淨。
艾迪猶豫了一會講,“那裏人太多,身上味道太大。”
我想了想,扭頭認真地看着艾迪,
“你給我喝口酒吧!”
他詫異地低頭看着我倆中間的酒瓶,伸手向我這邊推了一下。我攥過來擰開金屬蓋子,往杯子裏倒了半杯,一揚脖子“咕咚,咕咚”咽下去。這麼奢侈地大口灌,很爽,嗓子熱辣辣地冒火,肚裏暖烘烘,臉頰就熱得發燙,情緒總在這時刻美好,懶洋洋地放鬆。
風忽然溫潤。
“春天來了嗎?”
我自言自語,把衣領扯上聞裏頭,熏臭,那種深入肉里的臭味,不泡個三天三夜,搓上幾十遍,無論如何都洗刷不去。
艾迪剛點燃的煙絲味道很好聞。我有一種特殊的能力,聞得出那煙被燃燒的大致是哪個部位,這得益於小時候常聞長輩的二手煙,在那個居所匱乏的年代,四壁見方的小平房裏,香煙聞慣了,每當煙霧繚繞時,情不自禁地想聞,尤其是透過某些布料,像衣領、袖口和被子角,濃烈的辛嗆味被過濾掉,只剩下香醇。有一種氣味與之差不多,老式解放牌車裏揮發出的汽油味,有人說好聞,香,有人說臭,反胃,不管哪樣,聞久了的確會頭暈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