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斗笠與妖刀
落日的餘暉穿過厚厚的雲層,將夏末最後的溫暖,灑在天機城純白的石牆上。
圍繞在城中心那片巍峨高聳的白色建築群周邊,
橫七豎八的散落着髒兮兮亂糟糟的老舊街巷、坊肆和民居。
看起來就像錦衣華服的世家小姐坐在一輛四處漏風的破爛馬車裏,
顯得極為礙眼和不協調,
不過這在本地人眼裏看來卻無甚奇怪,畢竟這裏是庶人坊。
已近傍晚,老街上行人已漸稀少,
為數不多的店鋪已經開始陸續上閘打烊,
麻線街中寫着“蘇氏魚肆”的店鋪外,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懶洋洋的坐在柳木小杌子上,
微眯的雙眼不知道是在看着夕陽還是街上的路人。
年輕人相貌清秀俊朗,眉目清朗如畫,
經年接受海風洗禮的皮膚略有古銅之色,
卻也給他平添了幾分陽剛之美。
不過讓麻線街最近增多的外來武者側目的卻不是他的相貌,
而是他的一身奇裝異服:
一件白色棉布背心,一條藍色大褲衩,外加一根麻繩繞過大腳趾的木屐。
這身行頭在現代人看來算不得驚世駭俗,
最多有幾分不羈和痞氣,
但在長衫綸巾的九州大陸,卻着實讓人大開眼界。
少年名叫蘇近嶼,
在街坊四鄰眼裏是一名土生土長的瀛海仔,
由於和老爹一起開了這間魚肆,
名字裏的嶼又和魚字念起來差不多,
所以看着他長大的街坊們都稱呼他為小魚。
實際上自打娘胎里出來就有記憶的蘇近嶼,
不僅知道自己不是天機城的瀛海族人,
甚至壓根不屬於這個時空,
只是穿越的久了,隨着在這個世界再次從喝奶長起來,
過去的人生彷彿倒像一場夢,能回憶起來的並不多。
天色逐漸暗淡,隨着一陣踢踏之聲自巷口傳來,
一個白衣公子騎着白馬在魚肆前掀起陣陣塵土,
“咳咳,你丫不能輕着點啊,有馬了不起啊?什麼素質啊”
蘇近嶼一邊咳嗽一邊拿起旁邊的蒲扇對着灰塵一陣猛扇。
與他年紀相仿的公子身穿一身白色滾金錦衣,
左右領口各綉有一個半身金色駿馬圖紋,
腰間扎着條金絲蛛紋帶,佩着一柄三尺烏金長劍,
一把黑髮束起以一條翠綠的簪子固定着,
膚色白皙,五官清秀中卻帶着一抹俊俏,
身後背着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錦繡包裹。
聽見痞里痞氣的音調,白衣公子聞聲看去,
便一眼望見手忙腳亂的蘇近嶼,
待看清他那身奇裝異服,不免掩嘴笑了一下。
隨即想到自己的行為,又趕緊收起笑容,
在馬上對蘇近嶼拱了拱手以示歉意。
蘇近嶼無奈的撇了撇嘴,擺了擺手表示大人不記小人過,
等到白衣公子快走出麻線街,
蘇近嶼又將手聚攏成喇叭狀喊道:
“天快黑了,去貴人坊吧,庶人坊,不好玩!”
就在蘇近嶼扭過身去準備將閘板裝上關門打烊之時,
身後突然伸出一隻巨掌,重重的拍在蘇近嶼的肩頭,
蘇近嶼身形卻只是微微一晃,嘴角咧起一抹微笑。
扭過身去轉手就是一拳,
打得來人瞬間捂住肚子直哼哼,一邊哼哼一邊指着蘇近嶼罵道:
“小魚,你個癟犢子玩意,下手沒個輕重”
看着跟個狗熊似得傢伙像個女人一樣哼哼唧唧,蘇近嶼笑意更濃:
“猛子,倆月不見你丫的本事見漲啊,跟哪個娘們學的叫床啊這是”
“去你大爺的,動不動就玩消失,這又跑哪兒風流快活去了,也不帶上兄弟,忒不仗義了”
猛子真名叫孟重雲,與蘇近嶼同歲,
生的身材高大,樣貌威猛,肩寬背闊,
按蘇近嶼記憶中的現代尺寸,最少有一米九,
雖然名字生猛,猛子身上的穿着卻頗為考究:
一身暗紫色綉襟軟袍,腰纏翡翠玉帶,腳踏牛皮軟靴,
就是比貴人坊的公子也不遑多讓。
作為和蘇近嶼從小一起成長起來的發小,
猛子不僅對蘇近嶼的穿着作風毫不奇怪,
就連言談舉止也被感染個七七八八。
因為猛子知道和小魚鼓搗出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相比,
穿什麼衣服這事就是麻繩兒綁豆腐——不值一提。
從被麻線街其他魚販眼紅不已的冰塊,
到喝一口就能從嗓子眼熨帖到心窩的蒸餾酒,
以及不知從什麼地方帶回來讓他神魂顛倒的煙葉。
習慣成自然,猛子對這些早已司空見慣,
只是也偶爾埋怨這位兄弟,明明從麻線街到牛角街,
附近的掌柜們都樂意掏銀子買下這些東西或者秘方,
這個死心眼的小魚卻從來不珍惜這種發財的機會,
每天就守着自己那間破魚肆,
從來不想着用這些好玩意去換點銀子花花。
猛子摸索着從腰間掏出兩個煙捲,扔給蘇近嶼一支,
吹了幾下火摺子先給蘇近嶼點着,
然後又奪過來對着自己的那根猛嘬,
在滿意的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后,
眯着眼睛對着剛剛白衣公子離開的方向問道:
“哪兒來的少爺?”
蘇近嶼也抽了一口,淡淡回道:
“北境,不是少爺,是姑娘,落雪城的千金,盤纏和身材都有料,還沒到官城投店,沒有北境的虎衛暗裏綴着,身手應該不錯。”
猛子最佩服的就是蘇近嶼這洞察入微的識人本事,
在聽到對方是個千金小姐,不由瞪大了眼睛:
“落雪城到這一千多里,小丫頭片子一個人過來的?”
蘇近嶼撇了撇嘴無所謂道:
“所以說身手應該不錯,能來參加武選的,多半也是世家子中功夫過得去的,只是背了那麼大個包裹還在庶人坊晃蕩,應該也只是個小嫩雛。”
……
……
蘇近嶼猜的沒錯,白衣白馬公子打扮的的確是個姑娘。
身為北境郡王夏伯元的長女,
夏言蹊在聽二哥說到白鶴書院三年一次的武選即將開始,
自幼勤習武道的她頓時心生嚮往,
但聽說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寶貝疙瘩要遠行千里。
夏伯元還是破天荒的拒絕了她的請求,
於是性格倔強的小丫頭便獨自偷偷溜了出來。
從小就沒有離開過天高地闊的北境,
來到天機城這個傳說中的武者之城頗為新奇,
便沒有急着奔向富庶繁華的內城投店,
悠哉游哉的穿越了大半個庶人坊,
充分的領略了一下海濱漁夫的日常生活。
日已西沉,天色暗淡了下來,
大小姐不知是沒聽清蘇近嶼的話,
還是聽見了只當耳旁風,
畢竟這千里路獨行過來,辛苦是辛苦了些,
危險倒是談不上,
中途偶遇幾個劫道的小毛賊,遠非武道三品的大小姐對手,
於是依舊一人一馬不慌不忙的向城裏慢行,
路過牛角街,還順便在一個掛着陳舊木牌的酒肆吃了頓晚飯。
用過晚餐后太陽早已落山,
天空一輪彎月給小巷灑下淡淡的月色,
隨着一人一馬漸漸走遠,
酒肆側面漆黑的巷子裏閃出幾道黑影,
緊跟着夏言蹊的方向快速而輕盈的躡足潛蹤而去。
再往前走兩條街便是貴人坊所在了,
如同庶人坊一樣,所謂的貴人坊也並不是官方稱呼,
只是圍繞着學城和郡守府有一條青石鋪成的寬大官路,
將繁華和貧窮隔絕開來。
加之巡街的武侯幾乎從來不會從官路走到庶人坊,
所以窮漢子們便不自覺的將官路之內的世界稱之為“貴人坊”。
隨着距離官路越來越近,
此時凌亂的街道上除了幾個倒在路邊的醉鬼已經沒有什麼行人了,
即將走到官路的夏言蹊忽然停了下來,微微皺了皺眉頭:
“幾位大哥跟了這麼久了,這麼害羞都是大姑娘?”
聽聞此話,六個黑衣人紛紛從陰影中閃身而出,
前三后三剛好將夏言蹊的前路和退路堵了個嚴嚴實實,配合十分默契。
“哈哈哈哈,老子他媽的是不是姑娘不重要,你卻是實打實的大姑娘,北境的富家小姐在庶人坊可不常見,既然知道老子幾個綴着你還不騎馬扯呼,膽子真他媽不小哇”
為首的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狂笑道。
不過顯然這幾個黑衣人並未輕敵,
畢竟這小娘們既然料敵先知,
要麼功夫不俗,要麼暗中有人保護,
幾人想起庶人坊那個可怕的存在,心中未免有些忐忑,
所以互相對視一眼,紛紛抽出雪亮的長刀猱身而上,想要速戰速決。
“來的好!”被識破身份的夏言蹊嬌叱一聲,手中長劍應聲而出,
一招縱橫開闔的北境劍法猛然向擋住前路的三人橫斬過去。
前面三人都是二品境界,
沒料到這小丫頭如此兇悍,竟然搶先出手,
而且一招下來便發現對方境界果然不低,
急忙飛身閃開,堪堪躲過這霸氣凌厲的一劍。
為首的黑衣漢子看得真切,嘿嘿冷笑一聲,
一把含着森森殺意的長刀向夏言蹊後背劈去,
隨着一刀劈出,夏言蹊似有所感,
飛身一個側移,但那長刀卻似長了眼睛一般,
迅速化劈為掃,繼續向夏言蹊小腹橫切而來,
夏言蹊急將手中長劍豎起,
一聲脆響過後二人紛紛後撤三步。
夏言蹊此時心中大驚,
在她的認知里,
江湖上三品以上的高手大多已經在各國身居武職,
過着衣食無憂的上等人生活,
怎麼可能做殺人越貨這種下三濫的買賣,
一路的平安無事也印證了這一點。
但很明顯眼前幾人最差的也有二品境界,
面前的黑衣漢子更是與自己境界相當。
她忘記了一點,這裏是天機城,
是九州唯一的武者神廟白鶴寺的所在,
被稱為武者之城,
不單單是因為有白鶴寺和白鶴書院,
而是因為有無數的武者因為各種原因隱居於此,
單憑大小姐那點淺薄的江湖經驗,
在這庶人坊里難免陷自己於危機四伏之中。
就在此時幾人彷彿看穿了夏言蹊的驚駭,
瞬間同時發難,頓時刀光四起,將夏言蹊籠了個嚴嚴實實,
虧得她自幼有名師指點,府中更不乏三品四品高手喂招,
強敵環伺之下竟然在左突右支間勉力撐住了一時,
此時圍攻的幾人似乎也不想傷了這個小美人,出手之間並未使出全力,
領頭的黑衣漢子急得額頭青筋直冒,怒喝道:
“都他媽長點眼,別給小妮子的臉劃破就行,都快點往身上招呼,再不快點就壞事了。”
幾名小弟聽罷不敢再留手,忙加快了攻勢,
夏言蹊這邊頓時險象環生,肩上不知何時中了一刀,血流如注。
就在此時,隨着一聲輕咳,一個痞氣的聲音自巷口傳來:
“咳咳,知道會壞事,還要做,是我拿不動刀了,還是你們有點飄了?”
六個黑衣人瞬時渾身一顫,
循聲向巷口聲音傳來處望去,
藉著淡淡的月光,只見一個被戴着的斗笠遮住大半張臉的人正站在那裏,
像看戲一樣看着眾人,
來人身穿一襲紅衣,斗笠下剩餘的半張臉也被一個紅色面罩擋得嚴嚴實實,
紅色長衫上還不倫不類的綉着一隻藍色的蜘蛛,看起來怪異無比。
酣戰中的幾人,無論是劫匪還是夏言蹊,
都被這一身弔詭的打扮弄得震驚無比,暫時停止了打鬥,
“妖刀!”
隨着一聲慘嚎,一個黑衣小弟頭也不回的向巷子深處跑去。
“嗖”的一聲,也不見被稱為“妖刀”的男子有何動作,
逃跑的黑衣小弟便一個倒栽蔥滾翻在地,
都沒來得及哀嚎一聲便被未知的暗器結果了性命。
“媽的,妖你妹啊,說了多少次了,是蜘,蛛,俠!”
斗笠男子看起來對“妖刀”這個稱呼頗為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