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心
隊伍停停走走三日後,官道便拐進層疊的密林中。
正午時候陽光傾瀉,鑽入枝葉咬合的叢林,在地上投出亮金色光斑。但時辰早或者晚些,光線弱,就穿不透在道路上方交錯的林層。
隊伍在昏暗的環境下行進,如同走在夜間,考慮到附近有匪患叢生,護衛武者也不敢讓孩子們下車休息。每車兩個車夫交替趕車,連走四五日,直跑得馬匹吐了白沫,才進入王都外畿。
出林的一剎那,視野豁然開闊起來。
林鈞只能感嘆一聲不愧為一國之都,城牆綿延數千里,像是平地而起的天障,與平坦的地表貼合得極為自然。主城門直往雲霄而去,投下的陰影將近兩千人的車隊完全籠蓋。
此時城門大開,兩側有玄甲軍列隊而站,神情肅穆,目不斜視。
安平、安陽兩郡幾乎是與王都距離最遠的城池,林鈞他們進城后,才知道自己是來得最晚的。
“既然人已來齊,我就回去復命了。此次靈寶道觀徵選佳童,算得上我楚國一大盛事,諸位歇息兩日,待到大會將始,自會有人傳令。”說話的是那位紫袍人,林鈞不知他姓名,只聽見司震稱其“孔大師”。
孔大師待人和氣,偶爾與他們這些孩子交談也是笑意盈盈。林青不知其中道理,真以為是武道大師性格軟和,不說林鈞和陳家姐妹,便是林豪也察覺他客氣過頭,好似在忌憚什麼。
林豪和林鈞疑惑,陳家姐妹卻看上去對某個念頭更有了幾分底氣。
司震把孔大師送出院門,才揮手叫人整理住處。
所以說王都浩大,此次徵選少說有數萬孩童,司震與陳家統領也愁過住哪兒。直至城內,方知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只等人入住了。
林陳兩家比鄰而居,只隔了一道院牆。剛安置好,就聽見陳怡嬌聲音在房門處響起。
“你那兩個弟弟都不想被選上,那你呢,你想去嗎?”她和林鈞同歲,也是個愛讀書的,兩人有共同喜好,比旁人聊得來些。
只是這小姑娘一邊嫌棄林鈞身份不夠格,一邊又覺得林鈞涉獵廣泛,博聞甚廣,兩人交往總有些小彆扭。
林鈞把衣物收拾好,放進櫃裏,回頭一看陳怡嬌已經愜意地癱在靠椅上了。他感嘆,果然還是個小女孩。
“想啊,我不能習武,進道觀也是一條出路。”
“那可有些難了,我娘說這次不少人都是來走個過場的,真能被選上,有天大的福享不盡呢!”她兩手在頭頂環住,框出個大圓圈,想表現這福氣到底有多大。
林鈞豎起耳朵,這姐妹倆在途中半遮半掩,多少吐露出些事情,林家曉得安陽郡這代郡守同王都里的公侯通了婚。那是紮根在天子腳下的世族,說不定知曉些秘辛。
“什麼福比習武入重更大?我弟弟姐姐們可全都盼着落選回去,早些把落下的功課補上。”
陳怡嬌“嘁”一聲,在桌上隨手抄了串葡萄吃:“才不一樣呢。我娘還說——”她聲音驟然放低,整個人身體前傾,林鈞知道她意思,將耳朵湊到她嘴邊,下一刻就感到有道驚雷在耳邊爆開來:
“被選中的人,能修道成仙。”
四歲時,林鈞聽人講,某個人練武有成,將千斤大鼎拋着玩樂,他笑他人說話誇張,不知所謂。後來在練武場親眼看見林教習兩手一錯,將青銅杯盞生生擰成螺旋狀,才知道什麼叫井底之蛙。
現在十歲,有人告訴他有人可以修道成仙,他是覺得荒謬,但也信了兩分。令他自己都怪異的是,他對成仙好像並不那般嚮往。
“這如何能當真?便是武道宗師,也沒聽過能升仙的。”
“信不信由你,我哥哥去年就被接到王都來了,跟在觀主身邊,那邊還嫌他年紀太大。”
“可他才十五歲,走的時候都要破入武道三重了,以後說不定要超過父親,可家裏還是讓他去了。”
聽到這裏,林鈞已經信了七八分,只是面上不顯,笑道:“那應是有更好的出路了。”
陳怡嬌半斂下眼睛,倒不是很高興:“好不好都是他的出路,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他對你不好?”
“也不是不好,就是...就是覺得差了些。”她把下巴擱在桌上,臉頰上的肉隨着說話微微顫抖。窗外夕色撲進小小的房間,讓她染上一層太陽垂落的頹然。
林鈞最不懂安慰人,串了幾句話封在嘴巴里,吐不出來。
“林鈞。”
“嗯?”
他看見陳怡嬌把臉頰一偏,貼上光亮的桌面,問:“你覺得我和我姐姐關係好嗎?”
林鈞坐到她旁邊去,低聲道:“比起我家裏,你們已經很好了。”
同胞姐妹,又是自小一起長大,比他們這種連名字都不一定對得上臉的關係,親近了不知多少。
林鈞上輩子就是獨生子女,不知道和兄弟姐妹們怎麼相處,就算是來了這裏,和林家其他人也十分疏遠。他懷念起父母,卻發現他們的臉也漸漸淡化扭曲,而這,才不過十年的時間
也許有一日,上輩子的東西會從他腦海里剝離,重組成另一個“林鈞”,再也不是以前的他。
林鈞眼前驀然清明起來,從出生開始就籠罩着他的迷霧此刻忽地散去了。沒有變化發生,但他確確實實感到自己存在得更加真實。
兩人再沒說話,暮色安靜地在屋內生長。
陳怡嬌藉著天色已晚的理由離開后,剩林鈞枯坐着發獃。
晚風把房外樹葉搖出聲響,林鈞猛地一顫,清醒過來,隱隱約約懂了些事,原來是他一直刻意地迴避着這個世界,只把生活的十年當做一場大夢。
習武也好,求道也罷。他心裏始終想要安穩活下去的原因,是想回到原來的世界去。所以他刻意不與人親近,不讓任何東西有成為留戀的可能。
使他不能完全融入此間世界的,正是他自己。當內心的迷霧被破除時,他才真正作為“林鈞”而活。
仰躺在床上,林鈞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只是平靜之下,翻湧着不明的恐慌。
沒有僥倖,一切都無處躲藏,他必須直面這神異的世界,如果前路脫離既定的軌道,能做的也僅僅是向前走。
這或許也算一種個人英雄主義吧,他想。
徵召的孩童們多數年紀尚小,即使王都守備森嚴,管事的也不敢讓他們隨意出門。
林鈞在屋裏關了兩日,實在煩悶就跑到院子裏打兩套拳伸展身體。司震瞧在眼裏,覺得驚奇,不過他出拳無力,下盤不穩,並不是武道中人,司震搖頭,只當他是為了強身健體。
第三日才過四更,便有人傳令上門了。
說是大會,靈寶道觀為其取了個“神仙宴”的雅名,在王都設下能容納近十萬人的道場。
林鈞隨着隊伍入場,二十名孩童坐一張大筵,所有人落座之後,竟也不顯得擁擠。
從高台望下,烏泱泱的腦袋左右晃着,人聲鼎沸。
林鈞耳朵快被鬧麻了,正難受不已,高台上傳出個洪亮威嚴的聲音:
“肅靜!”
喧鬧聲幾乎被瞬間掐停,孩童們把目光投向來源處,不知道什麼發生了。
王都的人還是一臉淡然,外來的武者卻驚白了臉。要知道,這是數萬人同在的盛景,高台離人群處最遠足有近兩里地,純以人力發聲,傳遞這樣的距離,幾乎可以說是神仙施為。
來了,林鈞暗道,這個以武者為尊的世界,即將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