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當是如此
當天夜裏,畢德勝就進了雷州府,官驛裏面不自在,他就找了間上好的客棧,洗了個澡,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第二rì帶上畢盡忠就往知府衙門趕。
遠遠的,就看見知府衙門聽着一溜官轎,站着一群官員,大家互相交談,畢德勝走了過去,這些人彷彿見了瘟疫一般,退避三舍,匡沖是怎麼死的,大家心裏頭明白,畢德勝太狠了,和這樣的殺星還是規避着些。
不遠處,臉sè蠟白的通判黃創夏見了畢德勝,劇烈的咳嗽起來,匡沖的事情,這位黃通判屁股也不幹凈,畢德勝笑着走了上去,想要提點提點。
黃創夏最近的身體一直不好,上次匡沖在他面前被人勒死,他受了驚嚇,每rì噩夢連連,從此落下病根,見畢德勝向他走來,不知怎麼的,他全身發冷,咳嗽更加劇烈了,喉頭一甜,拿出手絹抹了抹嘴,白sè的絲絹上出現一抹暗紅,頭一暈,就倒在了地上。
畢德勝驚訝的站住腳,左右的官員看見這場景,離畢德勝又更遠了,周圍站滿官員的同知陳榮基,發出一聲冷笑。
黃創夏家裏的長隨見了,趕緊湧上來,又是捶背,又是掐人中,有個還有點良心,見到還不成,背起黃創夏就往醫館跑。
黃創夏被背走了,衙門前安靜下來,畢德勝無趣得很,左右都沒有一個說話的人,索xìng就站在原地閉眼養神。
“大人,這個畢德勝失禮得很,見了你也不上來行禮,當真是有些目中無人”海康知縣孫文揚湊在陳榮基身邊小聲說道,陳榮基不置可否,孫文揚乾笑兩聲,在說話就有些添油加醋了,過了一二分鐘,陳榮基開口了:
“前幾rì你們不是把逆匪過境的損失報了上來嗎,我看過了,府里也困難,不過那一千多畝無主之地就交由海康縣自行發落吧,當然了,府里的各級官員想要購買,可以優惠一些”陳榮基這話說的聲音不大,可他身邊的官吏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周圍都是歌功頌德之聲。
孫文揚麻溜的打了個千:“還是陳別駕了解底下的難處”他心裏高興壞了,逆匪過境,留下不少無主的土地,就算有主人,他辦了幾個通匪,也收了家財,報到府里的不過九牛一毛,其他的早就被他貪污了,可這一毛也是毛,還是好大一棵毛,一千多畝,少說也有幾萬兩的收益,真是憑空落了富貴。
站在一邊的畢德勝也聽的分明,嘆息一聲,這大清官場,真是糜爛透頂,從前他以為滿清還有好幾十年的國運,不至於此,可到了地方,所見所聞都有一股子腐臭味。
這時衙門大開,一行皂隸穿着新衣手持水火棍分列出來,緊跟着一隊知府衙門標兵手持亮銀月牙剪,長棍錯金戈排列出來,角門洞開,四位標兵穿着號掛,抬着一門小炮出來,打了一個空桶炮,裏面又傳來一陣鐘聲。
孫經歷穿着一身官衣出了大門,站在石階子上大聲說道:“衙參開始,各位大人整理儀容,積品而入,畢德勝瞧瞧左右,黃創夏參加不了,這雷州府除了陳榮基,就只有他的品級最高,站在右手第一就不出聲,一會兒,他身後就站了一溜官員,左邊的陳榮基似乎不屑和畢德勝平起平坐,朝前邁了一小步,畢德勝心中好笑,也跟着邁了一步,比起陳榮基多出半個身位。
陳榮基想來是被看穿了心思,也不再往前,畢德勝示威一樣的朝他笑着拱拱手,這位老大人閉起了眼,假裝沒看見。
門口排好隊形,兩排官員就朝裏面走,過了兩道照壁,到了大堂,此刻已經架起旗牌,升起名牌,左右各有八名手杵腰刀的標兵,三通鼓,進了大堂。
郭凱亮已經高居堂后,掃了一眼堂下官員,吏部催得緊,大理寺掌管大案要案的審判,也就是後世的最高法院,公務繁重,再加上又有不少驚天的逆匪案子等着開庭,這種案子,他這個少卿可缺席不得,上面委任陳榮基署理知府的公函就在他的手中,如今變成他和陳榮基交接,他心裏就存了小心。
大家行了一遍禮,陳榮基照例先行彙報一通他分管的工作,又對下一步工作作出意見,等郭凱亮批示,他幾乎和郭凱亮同一時間得到的消息,今rì的彙報就馬虎了一些,可郭凱亮依舊笑容徐徐。
”陳大人是老公門了,這些事情大人照做就可,倒不需要事事請示“郭凱亮笑着說道,這語氣倒似多年的好友一般。
“大人說哪裏話,大人乃是一府主管,總要大人示下,我們下面的人才好行事”他肚子裏早就憋着一股氣,郭凱亮背後捅刀子,暗地裏舉薦畢德勝,如今要走了,說幾句軟話就想讓自己在交接的時候手下留情,要不是門下的師爺建議不要節外生枝,外加郭凱亮是高升,不是致仕,他非得剝了他一層皮不可。
“呵呵,以後這雷州府,就是陳大人署理,我那句話倒是多餘了,也罷,本官就提前宣佈吧,讓大家也松和一些”郭凱亮吃了軟釘子,就坐直了身子說了這麼一句,見下面都聚jīng會神的聽着,接著說道:
“大家都知道,本官是打算致仕的,蒙朝廷不棄,皇上垂詢,簡拔本官赴京上任,出掌大理寺少卿,和在座的諸位,都有了幾年的交情,眼下事急從權,只得匆忙離開,大家以後到了京城,可以上門找我嘛,畢竟同僚一場,我郭某人還是招待得起的,不過大家最好是高升,或者公幹,要是犯了案子找到我頭上,我可就認不得人了”。
前半段說的有些委婉,後半段似乎就是對着陳榮基說的,意思就是別讓我難看,別忘了我是調到哪裏,陳榮基聽了這話,眉頭一皺,不在出聲,其他官員紛紛恭賀,郭凱亮哈哈笑着拱拱手,又從懷裏摸出個公函,朗聲說到:
“本官走了,可雷州府還沒有繼任,眼下布政使衙門下了公函,讓陳同知署理知府一職”說完就轉出公案,到了陳榮基面前,把公函遞到他手裏:“陳大人,本官走的急,明rì就做交接如何”。
陳榮基不抬頭,瓮聲說道:“但憑大人做主”,署理只是暫時代理,品級也不變動,說到底,就是正主來了之前幫忙看家的,不過在署理的這段時間,除了一些重要事務,比如判死刑還有科舉,倒是能夠代行職權。
郭凱亮拍拍他的肩膀:“那就好,那就好”跟着轉頭說道:“今rì衙參就到這裏,省得過兩rì你們又要重複一遍,大家散了吧,今晚本官設宴,算是和大家踐行”。
衙參就這麼草草收了,郭凱亮甚至沒有看畢德勝一眼,畢德勝心裏清楚,如今交接的人變了,他是怕節外生枝,過度刺激了陳榮基,到時候不好收場,所以也是隨大流出了衙門,到門口的時候,有一道yīn冷的目光從旁邊飄來,轉頭一看,正是被圍在眾人中間的陳榮基,他心裏冷笑,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怨,這人入魔了。
陳榮基回到屬衙,就找來門下師爺,師爺拿了個冊子,進了書房,一臉苦笑的說道:
“東翁,咱們算是看走眼了,這畢德勝身後有高人,學生找人打聽了一下,竟然是張思道和紹興八君子”。
“張思道,八君子,這幾人什麼來頭?”。
“哎,這張思道和八君子都是從前兩廣總督林則徐大人幕府中人,名氣甚大,特別是那張思道,短短一月,就讓林總督把握了兩廣官場,大小官員,如揮臂使,虎門銷煙,對抗洋夷,官員人人奮進,可見其諳熟官場之道,另外幾人都是分管一灘的能手,兩廣獨自對抗英法,使其不得入,只得轉攻天津,足見幾人實力”。
師爺介紹着幾人,眼神中還帶着崇敬,那是做師爺的最高境界。
陳榮基嚇了一跳“他一個小小縣令,怎麼會招募得到這些人?”。
“哎,怕是有些機緣吧,總之前面的幾個把柄都被他掃了乾淨,鹽田他報備了一部分說是興建,已充軍餉,有了這個由頭,後面再查,他也可以說成興建,沒了威懾。
還有那縣衙逾制,從前可以參他一本,在這舉國大喊共體時艱的時候,皇上和軍機會作何想,朝中那些御使會作何想,就算他後台強,也堵不住悠悠之口,治他個驕奢(yín)yù之罪也不為過,就在年前,縣衙分出一部分,成了養濟院,哎,孽政倒成了一樁義政,無話可說,如今之計,只有往那皇糧國稅上面下文章,為朝廷開拓稅源,本就是東翁的職責,如今署理了知府一職,當更加好辦”。
陳榮基思考片刻,裝出一副很不情願的模樣“罷......罷......罷,就照你的計策行事,等本官扶了正,好好彌補一番,只是那暗地裏挑撥的勾當,應當選些仔細人,東三河不是缺個牐官嗎,我看稅課大使吳潔池不錯,就讓他去吧”。
師爺打了個冷戰,吳潔池就是幫陳榮基暗地裏到徐聞縣清查鹽田土地,沒辦好差事,反倒是挨了一頓打,早些時rì他還見陳榮基還好言相勸,這過了沒幾天,就被發配到河邊當牐官,牐官就是管理閘門的小吏,沒有平級不說,東三河也不是大江大河,那閘口專為農田放水,周圍的田地全都是鄉紳官吏家中所有,哪能有什麼油水可言,和稅課大使簡直是天上地下。
“小的知道,馬上去辦”師爺退出了衙門。
郭凱亮要走不是那麼容易,除了交接,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踐行宴會上,郭凱亮笑容徐徐的看着陳榮基說道:
“本官自任雷州府,饒是才疏學淺,可也戰戰兢兢,生怕一有不慎,奪了百姓福祉,過兩rì就要離開,回味一下,自認還算過得去,不知道百姓們會做何想”。
陳榮基知道,這是要離任的排場,可他心裏本就對郭凱亮不爽利,裝作不知,其他官員有心奉承一下,可縣官不如現管,郭凱亮拍拍屁股走了,陳榮基還在,大家自是不會找這些不痛快,紛紛裝作悶葫蘆,畢德勝聽的糊塗,也自顧吃喝,郭凱亮有些尷尬的揭過不提。
回到客棧,就見到張思道坐在自己屋中看書,他脫去官服,喝了口茶才問道:“先生這麼來了,莫不是徐聞呆膩了,要到這雷州逍遙幾rì”。
張思道也不出聲,指了指身邊,畢德勝才發現,牆角還放着幾個大箱子,好奇的打開一開,裏面全是絲綢面子的大傘,傘面上綴着不少綢布(條)子,上面用硃砂寫着名字,粗粗一數,一把傘怕有四五十個人名。
“這是什麼東西?”畢德勝好奇的問道。
張思道沒回答,反問道:“昨天晚上聽火鋪兵丁說,郭凱亮要調走了,今rì飲宴,郭凱亮沒說什麼話吧”。
畢德勝糊塗,把宴會上的事情說了一遍,張思道這才笑着說:“這個郭凱亮,差點折了面子,他也是沒想到朝廷這麼拖拉,生生讓他和陳榮基交接,想那陳榮基,怎麼會讓郭凱亮好過,我想,咱們的郭老爺,這會兒怕是有些發愁了”。
畢德勝一句都聽不懂,張思道搖頭說道:
“地方官離任的時候,當地百姓都得表示一下挽留,比較通行的方式就是送“萬民傘”,其意思是說這個即將離任的地方官,rì常像把巨傘一樣佑護着這一方的老百姓,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送的傘越多,表示這個官員越有面子,原本是百姓自發的東西,可演變到現在,哪位官員不管做好坐壞,為了保全面子,就要設法弄上一些,原本這都是繼任者準備的事情,可看今天的場面,郭凱亮搞不好要自己破費了,還算我來的及時,東翁又能和這位郭知府結下些善緣”。
畢德勝這才明白,今rì郭凱亮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他當時就覺得場面怪怪的,這都是些什麼破規矩。
“郭凱亮畢竟是高升進京,還是在大理寺,咱們要做就做全了,縣裏我請了百多名鄉紳,又讓石匠打造功德碑,約莫明rì就能到,東翁今夜就寫封書信,遞給郭知府,免得到時候他自己出錢請人”張思道說到這裏,放下書本,伸了個懶腰,拱拱手“我這就去休息,今天趕了一天的路,身子乏得很”。
畢德勝送走張思道,對着地上吐了口吐沫,他是越來越長見識了,可又不得不忍耐,本錢不足,難以改變這些,還得從長計議,耐着xìng子寫了封書信,叫一個護衛送到知府衙門,倒頭便睡。
郭凱亮正在書房唉聲嘆氣,離任之時沒有收到萬民傘,傳揚出去還不得被人笑死,可是陳榮基不上道,他也沒有辦法,想來自己一坐三年,臨了落得這個下場,算起來也是悲涼,使人換來孫經歷,想讓他去張羅一下,自己出錢也要把功夫做足。
孫經歷來的快,原想着隨郭凱亮回鄉做田家翁,種種地,養養豬,沒曾想老闆升任大理寺少卿,他這個體己的市委書記辦公室主任也是雞犬升天,暗地裏,郭凱亮已經允諾他一個大理寺司直的位子,他打聽了一下,這可是從六品的官缺,整個大理寺只設六人,掌出使受理州府疑案,若是承製推訊,到地方去便具有欽差大臣的高貴地位,這算是祖墳冒青煙了,自然要上心一些。
剛進書房,看到郭凱亮愁眉,他就想到是因何而起,直罵陳榮基不會做人,從前倒是一副高人的模樣,可到了這時候,有這麼得罪上官的嘛,怪不得活動了半天才得了個署理,就這樣的道行,能當知府就稀奇了。
一進門,麻利的打了個滿千“大人喚小的前來,有什麼吩咐”。
“交接的賬目都做仔細了嗎?”郭凱亮也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先問了些其他。
“大人,賬目典籍和往來公文都準備妥當了,小的有檢查了幾遍,沒有什麼紕漏”孫經歷弓腰說道,他知道郭凱亮的心思,不一定就得主動做,這事情要找不少人,而且還不能太張揚,他自問有些做不到,主動邀到手裏,搞不好還落了過失,所以也不提。
郭凱亮咳嗽一聲:“你常在外面走,可曾聽聞百姓對本官的風評,本官要走,百姓作何感想”。
孫經歷發苦,上官把話都說的這麼明了,叫他怎麼接口,這時候,門子前來通報,交上一封書信就退了下來,郭凱亮打開一看,臉上出現笑容,最後哈哈笑了出來:“哎,有百姓如此,本官也捨不得離開”。
“大人,這......?”孫經歷詢問,郭凱亮把信遞了給他,嘴裏說道:
“畢縣令來信,說徐聞縣鄉紳聽聞本官要走,無不傷心,有的闖縣衙,要求上書留下本官,縣裏差役解說了旨意,他們就相約上海康送送本官,還準備了萬民傘,有四五千人署名,更有甚者,鄉紳們要集資為本官立個功德牌坊,本官些許寸功,竟讓百姓如此,傳揚出去,還不徒惹物議”郭凱亮說完,還感慨的搖搖頭。
“大人當向上行文,多留一rì,了卻鄉紳拳拳愛戴之心”孫經歷被人解了圍,這時候腦子也轉得快,雷州到běijīng,哪在乎這一rì兩rì,上書一封為的就是讓大家知道,賺足了名聲。
郭凱亮眼睛一亮:“當是如此,當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