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槍與火
子彈,是人類有史以來效率最高的發明。
它不需要揮砍,不需要投擲,不需要訓練,不需要謹慎地下毒,只需要輕輕地扣動扳機,就可以輕易地帶走一條性命。
而隨着科技的發展,這種收割的技術也變得愈發高效了。
取水隊的隊長張開雙臂擋在年輕隊員的身前,身體低伏,雙眼瞪大,臉上寫滿了錯愕和驚恐。
“水真的沒毒,我用試紙測過了,晝夜城的產品!”
沒有人回應他,取水隊的隊員們同樣錯愕,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砰。”
也許是撞針敲擊葯筒的聲音,也許是誰放了個屁,總之,在一聲沉悶的爆響過後,匍匐着癱軟在地的年輕隊員沒了動靜,他的胳膊無力地垂落,檢測到使用者死亡的裝甲鎖死,鮮血從眉心的黑點流出。
“你們瘋了!”
隊長大吼一聲,配槍架在腋下,衝著殺死隊員的機器衛兵瘋狂開火,但他的彈藥幾乎都打到了空出,早在他做出架槍動作的瞬間,機械人便以他難以看清的速度閃開了。
“那他媽是邦聯時期的規矩,水沒有毒!世界上根本沒有喪屍之類的東西,那是騙小孩的笑話!”他瞬間清空了彈匣,訓練帶來的反應讓他迅速完成了更換,彈藥傾瀉而出,但早已失了準頭,“我們都喝過水,沒人變成殭屍,沒有人!”
他的話似乎觸動了機器衛兵的某個開關,在話音剛落的瞬間,它們動了。
全身的彈艙洞開,治安官的裝甲里需要塞下一個活人,而機械人,則可以往裏面塞更多的東西。
在第一架機器衛兵開火后,記錄儀呈現的畫面開始劇烈搖晃扭曲起來,只能聽到密集的槍聲和夾雜在其中微弱的驚呼,畫面的扭曲只持續了大概十秒便穩定下來,槍聲戛然而止,一切靜默,而原本站着的二十九道身影,此刻只剩下了十五道。
這是一場壓倒性的勝利,或許叫屠殺會更貼切些。
石頭后的王啟明捂着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站立着的機器衛兵們齊刷刷地抬起頭,看向天空,在腳下的血泊中,倒映出它們在影像里缺失的頭部,面甲正中央的紅燈閃爍着,在蜂鳴聲中,彷彿一群完成了某種祭祀的狂徒。
“你知道它們在幹什麼嗎?”
王隊長的聲音在王啟明的耳邊響起,在裝甲重啟后,他的聲音又蒙上了那種失真的金屬質感。
“它們在向中控台發送消息。”
王啟明皺着眉頭,盯着機器衛兵們倒影中閃爍不斷的眼睛,藍色光線交織出的虛影與它們腳下的血泊重合,呈現出一種比影像資料中的晚霞還要奇幻瑰麗無數倍的紫色,但這種色彩卻讓人不由得感到膽寒,記錄儀的虛影定格在這一瞬間,倘若不是血泊中的紅光依舊在閃爍,他恐怕都要覺得畫面在這裏卡住了。
這一幀持續了很久的時間,久到他已經站不住,索性坐在了地上。
“但是它們沒有得到控制者的回應,所以它們改變了通訊方式,把所有的能源都用於通訊,現在的它們就是信號塔,這一定是一個在它們的邏輯中優先級很高的訊息,如果越過基站……難道它們要直接聯繫邦聯政府嗎?”
紅光依舊在規律地閃爍着,只是頻率更快了,但明度也相應地暗淡了一些,王啟明抬起頭,看向機器衛兵的眼睛望向的天空,萬里無雲,只矇著一層夜色將至的薄靄,那裏什麼也沒有,
而它們發送的信號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沒有得到回應。
“它們的中控台一般會設置在哪?”他望向王隊長,問道,“你是治安官,你應該知道。”
王隊長指了指依舊在維持自己功能的半截旗杆,那枚被王啟明拆下的電池懸挂在旗杆上,順時針地牽引着導線纏緊,又在極限處開始向相反的方向轉動,猶如一枚停擺的空竹,又像是一隻斷了線的風箏。
“不,”王啟明搖了搖頭,“不是那個,城市內務的行動範圍不需要使用這種通訊方式。”
“……”
王隊長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
“你以前參加過取水隊嗎?”
“參加過。”
“發生過這類隊員戲水的事件嗎?”王啟明追問道,“那時候的機器衛兵有這種反應嗎?”
“沒有……”
王隊長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似的,猛地抬起頭,說道:“1013,你無權盤問我!”
“我明白了,它們在聯繫自己的出產地——”
王啟明忽略了王隊長的警告,張開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一起,在野地里傳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他眯起眼睛,咬緊嘴唇,從牙縫裏擠出那三個讓王隊長身體一僵的字:
“晝夜城。”
空氣在這一刻都似乎凝滯了。
“是誰下達了這個命令,向毫無防備的取水隊員開槍,並在遭遇了反抗后乾淨利落地解決了剩下的十四個隊員?”王啟明的聲音無比平靜,穿着工裝的身影在王隊長的眼中逐漸與他稍顯青澀、披着白大褂的模樣重合,他抬起手,摸向鼻樑,卻在意識到那裏空無一物后把手拿了下來,“‘人是最寶貴、最不能消耗的資源’,這是晝夜城的內參里議長文章里的話,真的是這樣嗎?”
“王啟明,事情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樣。”
王隊長經過頭盔擴音的聲音甚至弱過了王啟明平靜的音調。
“把我的晶片給我,我去看看它們在二十四小時以前,究竟接到了什麼命令!”
“你的晶片……不在我身上,那是晝夜城的財產,在我們離開以前,就被議會銷毀了。”
“真是永絕後患啊……”
王啟明的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抬腿走向不久前爆炸的原爆點,僅存的三台機器衛兵躺在血泊中,唯有紅光微弱的獨眼能證明耗盡能源的它們還“活着”,他站在旗杆旁,伸手抓向親手接駁的電池:“它們最後信息傳輸的功率足以把消息傳播到邦聯的每個角落,除非——”
話音未落時,靜止畫面的突然運動打斷了他的步伐,機器衛兵們齊刷刷地低下頭,它們的身影徹底和兩人初到此地時的情景重合,紅色的獨眼齊齊地凝視着旗杆的方向,在血泊的倒影中,每一隻屬於機器的眼睛視線都匯聚在了旗杆旁的王啟明身上。
“緊急通訊失敗。”
王啟明分辨不清這句話到底是由哪台機器發出的,但他也不用去分辨了,一句句話分別從它們的擴音器中傳出,電子合成的聲音,標準的普通話,冰冷極了,在十五隻紅色眼睛的注視下,機械人的邏輯呈現在他的耳中。
“現尋找最後的儲存介質記錄事故。”
“已找到目標:出城行動專用通訊信標。”
“編號:農糧-0135.”
“事故原因:取水隊隊員違規觸水,已達到暴露標準。”
“接觸位置為頭部,有飲用行為。”
“水域編號為秋-042,近海。”
“事故等級:高危。”
“判定已無急救的可能。”
“未能成功與邦聯議會取得授權。”
“啟動緊急預案。”
“遭遇取水隊治安官暴力反抗,指揮官已證實隊員全部存在接觸水的經歷,判定符合緊急處理標準。”
“已消滅全體暴露者。”
“未能成功向邦聯議會報備此次行動。”
“請收到此條訊息的公民立即將事故上報邦聯議會,請立即履行您的公民義務,我們的行動符合邦聯憲法的所有規定。”
十五句話,從十五台機器衛兵的口中傳出,它們的語調與合成的音色完全一致。
十五句話,判定了取水隊十五名隊員的命運,即便指揮官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了他們沒有威脅。
十五句話,粉碎了十五位治安官的武裝,它們的裝甲在爆炸前甚至連划痕都沒有。
這被包圍在中央的王啟明感到不寒而慄,即便他清楚這只是信標的記錄儀投影的影像,但在血色倒影的環繞下,他彷彿在聆聽一台龐大到無法窺探全貌的機器在傳達命令。
即便這台機器早已在四年前停擺乃至解體。
“除非……”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看向朝自己走來的王隊長,扶着半截旗杆吐出了剩下的半句話,“除非它們真的無法收到回執,不得不在最近的信息儲存介質中記錄此次行動。”
這帶給了他比第一次看到死人,看到治安官裝甲破碎的護目鏡下空洞渙散的眼睛還要強烈無數倍的震撼,劇痛從眼底襲來,那十五台在影像中站立的機器衛兵白色的身體扭曲變大,擠滿了他的視野,長成了一座座在四季城中看不到的摩天大樓,各式的精巧飛行器在樓宇中穿梭着,高樓外立面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各色的廣告,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員在街道上快步穿行,地面傳來震顫,遠處的街道盡頭,排列着整齊隊伍的機器衛兵進行着它們日常的巡邏。
他扶着旗杆,一把拽下了被兩根導線掛着的電池,周圍的影像瞬間消失,那些建立在十五台機器衛兵上的大樓也隨之垮塌,但整齊劃一的腳步引發的震顫卻沒有停下,反倒因為它們愈發靠近的行軍變得劇烈起來,王啟明難以忍受,彎腰乾嘔。
“喝點兒水吧。”
王隊長快步上前,扶住他,遞上從大腿外側拆下的水壺。
裝甲冰冷的觸感讓王啟明瞬間清醒過來,他閉上眼睛,平復着心情,揮手擋開了水壺和王隊長的手:“不不不,不要水,謝謝。”
“這是凈化過的水,沒問題的,你喝吧。”
王隊長不由分說,把水壺塞到了王啟明的嘴邊,在內部的壓力下,常溫的凈水湧入他的口腔,滋潤着每一個乾癟的細胞,但平日裏清冽甘甜的水卻帶給了王啟明彷彿血漿一般濃稠、令人作嘔的滋味,在水壺從嘴邊挪開的瞬間,他便吐了出來,連帶着將在列車上補充的糖塊也一起嘔出。
“我第一次知道這種事情的時候,和你的反應是一樣的。”
王隊長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裝甲的力量哪怕再收斂,也足夠給王啟明帶來令他清醒的劇痛了,他瞪大眼睛,臉白得猶如脫水的病人一般。
“老王,水……真的是有毒的嗎?”
“我不知道,”王隊長看着自己監管的被評價為極度危險的犯人,可現在的他看起來卻不堪一擊,王隊長搖了搖頭,說道,“這不是我需要了解的事情。”
“他們,這些治安官應該怎麼辦?”
“等其他人到吧,我們自己無權決定。”
“它們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我要自己看看!”
王啟明掙脫了治安官的攙扶,腳步堅定地走向了一台沒有被爆炸摧毀的機器衛兵,這一次王隊長沒有阻止他,他已經從王啟明的表現中證實了他和取水隊遇險的事情沒有關係,長達四年每季度的檢查接觸和第十農墾區居民的反饋也讓他實在無法將王啟明視作一個極度危險的犯人。
“也許他的罪惡已經隨着晶片被銷毀了吧?”
王隊長這樣說服自己,趁着調查隊伍的成員還未抵達,抱着手站在旗杆邊上,看着王啟明輕車熟路地拆解着機器衛兵的身體。
頭盔里的眼睛眨了眨,他赫然發現,王啟明居然從腰帶里摸出來了一件他不該持有的工具。
“你——”
他很快打住了話頭,因為他看到王啟明拆下了一位治安官頭盔上還算完整的護目鏡,將它連接在了機器衛兵洞開的胸口中被拽出的線路上,手中的工具冒出火花,在精準的點焊下,這片治安官的護目鏡已經變成了一塊簡易的屏幕。
王啟明握着同樣從頭盔上拆下來的耳機,利用上面的按鍵快速地翻動屏幕,王隊長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頭暈,但還是強忍着死盯。
“這一批機器衛兵就是上個月我檢查過的庫存貨。”
在王隊長的眼中,鏡片上的一行行代碼早已糊成了一坨。
“它們從運到四季城后就沒有再開機,直到最近機器衛兵故障率太高,才被翻出來。”
“這些都是老型號,它們的確沒有收到任何人的指令,它們是依據早已寫下的邏輯判定了取水隊的命運。”
“它們的機體是十年前出廠的,但晶片卻是二十五年前的老型號,當時的人究竟往裏面寫了什麼東西?!”
“嗤——”
在王啟明的強行讀取下,機器衛兵的胸口冒出一團黑煙,面甲上的獨眼徹底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