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
“我去把它帶過來。”
王隊長扶着額頭,裝甲的控制面板在護目鏡上浮現,他簡單操作了幾下,左手的臂甲緩緩收緊,將有些彎折的小臂緊緊箍住,緊接着,伴隨着一陣泄氣的聲音,關節處的透明軟管種很快被某種藍色的液體注滿,細密的氣泡均勻地在液體中排布,更顯得它粘稠了。
他扶着巨石,想要直起身,卻被躺在地上的王啟明伸手攔下了。
“算了,還是我去吧,你不會弄。”
王隊長並沒有理會王啟明的請纓,但很快,雙腿就如同灌了鉛一樣失去了控制,他的下半身傳來泄氣的聲音,低下頭,原本嚴絲合縫的裝甲竟出現了裂縫,失去了動力的外骨骼對於治安官來說便如同枷鎖一般,人力根本無法帶動這套沉重的武裝,王隊長驚訝地轉過頭,看到了王啟明正從自己腰上拿開的手,“搞不好某個齒輪就是我自己親手搓的……老王,我給你說了無數次了,它們不值得你信任,除非你知道它們的心在哪裏,是用什麼語言編寫的。”
“你……”
“好好泡澡吧,”王啟明扶着治安官的肩膀站了起來,扭了扭在爆炸中被震得酸痛的脖子,從裝甲的肋下摸出了一支懸挂着的信號槍,“用這個通知他們嗎?”
“……是的。”
王隊長看着王啟明走向湖邊的背影,在不遠處的營地中,還有幾個倒下的機器衛兵保持着完整,他沉默片刻,說道,“你不是不信任這些機械人嗎?它們並沒有全部被炸毀,讓我去是更穩妥的選擇,你可以指揮我進行操作。”
伴隨着裝甲除維生功能之外其他模塊的停機,頭盔的擴音裝置也斷電了,他的聲音不再是經過處理的金屬音色,呈現出一種與厚重冰冷的裝甲違和的尖銳,顯得有些沙啞單薄,聲音輕飄飄的,還沒傳到王啟明的耳邊,就被湖風吹散了。
“王啟明!我會向治安隊和四季城的政府彙報你在此次行動中的所作所為,你依舊掌握着威脅平民安全的力量。”
“隨你,”王啟明頭也不回地舉起了手,扣下了信號槍的扳機,一枚紅色的熒彈從槍火中射出,在他們的正上方炸出三點綠色的焰火,信號槍的后坐力似乎超出了他的預料,他扭了扭肩膀,把槍丟到了地上,聲音悠悠地飄到治安官的頭盔里,“出發前,這次救援隊的指揮官稱呼我為平民,老王,看樣子四季城和你的口風有那麼一點兒不一樣啊。”
王隊長並沒有回答他的疑惑,保持着跪倒在地的姿態,放棄了掙扎,盯着王啟明再一次踏入血泊的背影,他襯衫的後背像極了很久之前人類流行的破洞裝,衣衫襤褸,還被燎得焦黑,露出被繃帶包紮的皮膚,褲子的一根背帶在剛剛的爆炸中已經斷了,只有右邊的一根掛在肩頭,好在褲子本來也不靠它們固定,那根金屬的腰帶倒是沒有在爆炸中被傷到,依舊維持着他着裝的得體。
他的視線停留在王啟明的腰間,直到王啟明走到只剩半截的旗杆旁,用戴着手套的手握住旗杆晃了晃,低下頭,似乎在觀察旗杆的內部,他搖了搖頭,直起腰,目光在周圍環繞了一圈,盯上了一台被爆炸掀翻的機器衛兵。
“你幹什麼?不要做多餘的事情!”
王隊長厲聲制止他的行動,但就在他說話的功夫,王啟明已經蹲在了機器衛兵旁邊,背對着他,雙手壓在機械人的胸口,看起來像是要給這個鐵疙瘩做人工呼吸,等到他轉過身面對王隊長時,那台機械人的胸甲已經向兩側打開,
內部的電路與機械結構暴露在外,王隊長完全無法想像他究竟是怎樣徒手把機械人打開的,就像他不理解為什麼王啟明可以輕輕鬆鬆地讓自己的裝甲停機。
他瞪大眼睛,因為王啟明的手裏握着的,正是剛剛被他打爆后引發殉爆的、一枚精巧的藍色“電池”。
“沒電了啊……”
王啟明似乎不覺得自己剛剛的動作有什麼冒險的地方,甚至隱隱還有些對這枚電池的不滿,他搖了搖頭,捏着電池走到旗杆旁,從中空的管子裏扯出兩根膠皮被燒焦了的線,接在了電池的兩端。
“喂!”他扯着嗓子,看向治安官的方向,大聲問道,“取水隊是什麼時候被襲擊的?”
“昨天,比現在晚一個小時。”
“那就二十四小時以前吧。”
王啟明蹲在旗杆旁,在底部摸索了一會兒,站起身,回到了王隊長的身邊。
旗杆上頓時亮起蜂窩般整齊排布的小燈,射向四面八方,線條因不同的角度發生重疊,相交的地方變亮,只有一條光路通過的位置暗淡下去,很快,一支正在行進中的車隊被空氣中的藍色光線勾勒成型。
他拍了拍王隊長的背,他看起來甚至比王隊長這個裝甲的使用者更了解它,很快從脊柱的位置摸出一支玻璃管裝着的針劑,插在了裝甲的肩膀上,王隊長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哼聲,剛打好腹稿的指責與警告被藥劑帶來的痛覺憋了回去,好在裝甲又可以活動了。
也許是因為旗杆少了上半截的緣故,這架記錄儀播放的影響只有下半部分——只能看到車隊的車窗以下和半截輪胎,它們在曠野上飛馳,很快在頭車的帶領下停在湖邊,隨着兩輛取水車的到來,記錄儀中的影像徹底和現實重合。
……
“隊長!我們到了!”
在一聲輕快的歡呼聲中,發生在湖畔的事故在二十四小時后完整地復原。
只有胸口以下部分的治安官虛影從裝甲車中躍下,面朝著湖水,催促着他的同事們下來。
兩輛運水車停靠在湖邊,從車廂四角伸出的探針插入地面,螺紋的鐵釺越打越深,它們很快變成了兩座臨時的凈水工事,同時,車輛中的治安官與機器衛兵都站在了地上。
“嗯,先把拖車裏面的濾水箱發動起來吧,我去檢測一下水質。”沉穩的男聲響起,應當是站在中央的那名治安官,他指向周圍的人安排各自的工作,“你們自由活動吧,不要靠近水面,不要解除武裝,你去讓那幾個機械人待機,我們的能源得到下個城市補充,你們幾個,看着那幾個剛入伍的小子。”
“是!隊長。”
取水車將水管伸進湖水中,經過其中的水泵送入挂車中的凈水裝置,發佈命令的治安官帶着從車上拿下的試劑盒走向了水邊,被安排了命令的人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他們的工作,沒有接到命令的人在湖畔自由活動,治安官們的交談聲傳到巨石后兩人的耳中,內容基本是感嘆城外景色的宏偉,並對四季城中的農民們表達讚歎。
這次取水工作似乎格外順利,相比他們平常供給四季城農業用水所需的建設,給先行的建設隊伍送水稱得上是一項相當輕鬆的工作。
“議長的講話里不是說了嗎?各個城市之間將會陷入靜默,但我們這樣算什麼?”
兩個聽聲音上了年紀的治安官走到巨石前閑聊,離他們僅數步之遙的兩人將談話聽了個真切,“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來回跑,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四季城是特殊的,”另一人答道,“人總得吃飯嘛,不吃飯怎麼活?”
裝甲摩擦的聲音傳來,不一會兒,兩人的手中就出現了自己的頭盔,在失去了上半截的影像中,他們就像兩個抱着自己腦袋的無頭騎士。
兩套裝甲湊在了一起,缺失的畫面讓石頭后的兩人看不出他們在幹什麼,只能大概聽到打火的聲音,接着便是綿長的呼吸聲。
他們似乎把隊長“不要解除武裝”的命令當成了耳旁風,不過看其他人的反應,這種透氣的行為似乎已經司空見慣了,不止他們,還有兩個離湖水比較遠的治安官也摘下了頭盔,而那些靠近湖水的人則依舊遵從着這個命令。
“這些機械人還夠用嗎?我可是聽說,農墾區的農機現在故障率比四年前高了至少三倍。”最開始說話的人指着遠處行道樹似的一動不動的機械人,時不時高過肩膀的手消失又再次在光線中出現,“我感覺我們好像只是搬了幾個裝飾品下來,它們真的還有戰鬥的能力嗎?”
“現在只是缺能源,入秋了就能得到補充,先遣隊的人已經找到了交換的場所,我們到時候把糧食送到那裏,然後帶走緊缺的電池,”另一人說道,“上個月,後勤部的人找來了一個被留在城裏的晝夜城人,你知道嗎?”
“王隊長?”
“不是,是和他一起來的另一個人,聽說以前是那裏的研究員,現在在第十農墾區當老師,四年裏教了不少會修農機的學生,後勤部的人看中了他的本事,請他到倉庫里檢查庫存的機器衛兵,據說他用比較簡單的方式重編了它們的維護手冊,我們雖然不能製造,但是至少可以撐到四季城轉到晝夜城周邊,很快了,那裏的糧食儲備一直不算多。”
“我們真的能撐到那時候嗎?要我說,取水的時候就不要帶它們了,省的麻煩,反正那些遊盪者也不可能威脅到我們。”
“這可不行,這是規矩。”
湖邊的呼喚聲傳來,兩人應和着戴上頭盔,向湖邊跑去,留下兩根緩緩熄滅的煙頭。
王隊長看向王啟明,發現他已經在沙土下找到了那兩個煙頭,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從王啟明的手裏拿過了那兩根煙頭,用腕部的噴槍燒成了灰燼。
治安官在機器衛兵前集合,但只到了十四個人,運水車的後面傳來響動,隊長讓隊員們在那裏候着,跑到運水車的後面尋找缺少的人,是一名今年才入伍,第一次出城的隊員。
運水車停得離湖水很近,那名年輕隊員的腳步聽起來也濕噠噠的,很快,兩人在巨大的儲水罐后打了個照面,王啟明挑起眉毛,他看到那名隊員的頭盔正被他抱在手中。
他興沖沖地沖隊長招了招手,水滴,正在從光線沒有呈現的肩膀上方滴落。
就在他打招呼的瞬間,隊長飛撲上前,一把把他撲倒在地,用手緊緊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們的高度此刻低於肩胸,王啟明也看到了他的臉——一張年輕的、錯愕的臉,濕漉漉的頭髮貼着頭皮,不斷地往下滴水。
他用餘光瞟向身邊的王隊長,這名始終沉默穩健的治安官卻在看到這一幕後打了個冷戰,王啟明揉了揉眼睛,裝甲又變得和雕像一般一動不動,彷彿他剛剛看到的只是幻覺。
“你瘋了!我不是說,讓你們不要解除武裝的嗎?!”
取水隊的隊長驚慌地看向身後,在確定兩人在水罐的死角時,才把臉轉回身下的隊年輕員,壓抑着音量,憤怒地詰問,“你為什麼要靠近湖水,為什麼要摘掉頭盔!”
“嗚嗚……”年輕隊員掙扎着搖頭,脫離了隊長的束縛后,險些窒息的他大口地喘着氣,說道,“隊……隊長,我看到你丟在……丟在車上的試紙了,湖水沒毒,我就去……您看,我還喝了……喝了一口,真的沒事,真的沒事。”
他慌忙地爭辯着,似乎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說法,他還長大嘴巴,把濕潤的喉嚨展示給隊長看。
“您瞧,我沒事,真的沒事,水真的沒有毒。”
“你不要……再說了!”
隊長時不時地向後張望,用最小的音量發出最咬牙切實的聲音,隔着影像,王啟明都能看出他的憤怒,“現在馬上給我戴上你該死的頭盔,馬上!”
年輕的隊員驚恐地不斷像搗蒜一樣用力點頭,他不明白平日裏平易近人的隊長為什麼突然變成了這樣,用顫抖的雙手捧起頭盔,往脖子上扣,但他的手實在是太抖了,抖到哪怕有裝甲的輔助也根本抓不緊頭盔。
“砰!”
頭盔從手中滑落,在沙地上砸出了一個小坑,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頭盔吸引,包括那些已經待機了的機器衛兵。
它們獨眼中的紅光不再如同呼吸般忽明忽暗,而是越來越亮,最後亮得出奇,哪怕是在藍色的光束勾勒出的畫面里,也能感受到那股血一般的顏色。
“他沒喝水!”隊長攔在年輕隊員的面前,沖沉默的機器衛兵大聲喊道,“我用試紙檢測過了,這片水域裏的水,沒有毒!四季城,能聽到我的話嗎?!四季城!”
“咔!”
回應他的,是上膛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