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徐先本來以為,切掉了突厥人,他就可以實現美好人生了。
現在發現,他離他的美好人生,恐怕越來越遠。
徐先粗略計算一下,即將迎來的,和可能迎來的,各種麻煩,臉上立刻流出冷汗。
相比起來,切掉骨咄祿和莫利,是一件很簡單很容易的事情。
小青站起來,用袖子替徐先擦去臉上的汗。
小白說,“流汗了,應該好一些了。”
小青突然說,“姐姐,這個月,你怎麼不用草木灰了?”
只有小白,知道這是一條好消息。
這個好消息,小白想過幾天再說。
*****
劉四去徐先家裏,不單單送三百兩銀子,主要是送信。
霜兒也會給徐先家送封信,告知徐先的情況。
但是作為大婦的小白,總不能一直當啞巴。
雖然,在成親的時候,說出了“關天和地屁事”這樣的豪言壯語,但是對自己實際上的婆婆,小白還是很忐忑的。
小白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去寫這一封信。
總不能說,我們於某日,已經成親了,但是,關天和地屁事。
在徐先離開的一個月時間裏,信再難寫,也得寫了。
這封信在徐先到達前,已經寫了,已經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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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問家中長輩康好,小白的信,很文明,很懂事。
信中說,未告知天地神明,未請示長輩許可,倉促之間梳頭結髮,是因為夫君將執刀行,往死地,且身處番邦而不知禮節,故而從簡從權。
信中說,禮儀不正,不敢居其位,但請罪。
信中說,長安秋家有女,甚宜,可求之,丙戍八月,可為佳期。
信中說,朝中裴矩,位高望重,可代請為納采提雁之人。
信中說,不知歸期,叩安,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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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小白也給霜兒去了一封信,告訴她,徐先可能會留一個夏天。
然後可能再加個秋天和冬天。
告訴她,可以準備嫁妝了。
然後順便偷偷地告訴她,開始可能會疼一下,以後就不疼了。
*****
其實,這裏有一個禮節上的悖論。
如果作為大婦,小白是有資格參與討論徐先娶老婆的有關事宜,那麼作為納小的霜兒,就沒有資格享受正娶婚事的各種待遇。
即使是徐先去老李那裏蓋了章,也是不行的。
老李的章,是大不過天地的。
反過來說,如果霜兒享受正娶的待遇,那麼小白就是個小妾,是野合來的。
野合,那是多麼美好的字眼。
但是現在,野合來的小妾,一點地位都沒有,更沒有資格去討論什麼夫君的婚事了。
小妾只能老老實實地去廚房,和小貓小狗待着吧。
但是小白,就這麼討論徐先的婚事了。
既然關天和地屁事了,還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呢?
這件事情,雖然是婆婆最後拿主意,但是小白的這個建議,無疑是最好的。
就是不知道雲姨,會怎麼說了。
*****
小白當老大以後,將開會的地點,改在三座墳的旁邊。
以前在小鎮裏的客棧開會,大冬天屋裏的味道很不好。
但是只能在冬天開。
既然改不了時間,那就改一下地點。
劉七在每次開會前,
都會佈置會場。
其實也沒什麼可佈置的,把地弄平一點,下雪的時候掃一掃,颳風的時候圍一下布,實在是天氣不好了,過幾天再開都沒問題。
開會的時候,只能有一把椅子,這是規矩。
老師傅來了,也只是蹲在旁邊。
但是今年,擺了兩把椅子。
因為今年的椅子,一把小姐坐,一把小青小姐坐。
*****
他們這些兄弟,都是按數字取名字的。
很容易取,但是很不容易記。
他們之間,有時候也會搞錯。
只有三個人不會記錯他們的名字,一個是小白,一個是小青,還有一個,叫元義。
元義是所有人的大師兄,只有他的名字不用數字。
但實際上,還是有的。
元,一也。
別的兄弟,數字是名,只有元義,數字是姓。
元是魏朝的皇姓,就是跟小白的奶奶一個姓,實際上,元義是奶奶的老丫鬟的侄子。
奶奶賜給元義一個姓。
也許奶奶只是為了,紀念她大魏皇族的輝煌。
按照皇族的規矩,奶奶是沒有權利,把這個賜姓給他的。
但是大家都叫他,元義。
在奶奶的組織權利結構體系中,師傅管人,元義管錢。
所以在奶奶和老師傅去世的時候,小白告訴趙三,買賣繼續吧,實際上,小白告訴的是元義。
元義是組織原來的三把手。
開會的時候,元義應該接替老師傅蹲在那裏。
但是,元義覺得自己沒這個資格。
元義是奶奶這邊的人,蹲那裏不合適。
而且元義也老了,很快也會死了。
照理,每一次會元義都要參加。
但因為季節的原因,小白掌管以後,元義每一次都無法參加。
這次開會的季節好,元義就勉強可以參加。
何況是小姐成親,那麼元義就必須參加。
今天,元義站在三座墳前。
站了很久,小白走了過去。
過了一會兒,小白說,“放心吧。”
*****
開完會,師兄弟們都散了。
這一天,小鎮來了一個人。
一個很落魄的人。
背着一把斷了柄的槍。
那人走進客棧,看了一眼四周的人,然後叫了一壇酒。
付錢的時候,當著夥計的面,用力地捏癟了一小塊銀子。
劉七很快出現了。
那人說,“掌柜的,我想請大家喝酒,一人來一壇酒。”
客棧大堂,有十五個人。
十五壇酒,大約要三兩銀子。
一個相當有錢的人。
劉七看了看銀子,大約有五兩,但是這參了這麼多鉛的銀子,至少要打掉五折。
但是劉七沒有計較銀子的成色問題。
劉七說,“什麼講究。”
那人說,“等一會兒,管得住嘴就行。”
劉七點了點頭。
然後,那人像驢一樣叫了起來,“徐先,快從老婆的肚子上滾下來,你親哥快被人砍死了。”
然後,那人從背上取下那把斷槍,從客棧的窗戶扔了出去,正好插在碾砣和碾盤的縫隙之間。
劉七心裏大吃一驚。
劉七馬上又嘆了一口氣。
那人大喊一聲徐先的時候,小鎮已經註定就會少掉三條人命。
這還是因為開會清過場了,小鎮現在暫時沒什麼外人。
那人拿起一個空的酒罈子,在自己額頭磕了一下,然後用手摸一下。
酒罈沒破,額頭也沒破。
再磕一下。
酒罈子破了,額頭上也流了一點點的血。
一點點而已,連一滴都不到。
那人自言自語,“祖傳三代的槍,算五千兩,額頭磕這一下,算三千兩,便宜你了。”
那人問劉七,“我喊得夠大聲了嗎?”
劉七說,“無論做什麼,都夠了。”
那人點了點頭,他走了出去,把插在石碾上的槍頭,撇彎了,然後把槍抽了出來。
劉七知道這個人。
按照傳來的消息,這個人在兩天前,就應該會到小鎮了。
雖然這是劉七第一次看見他,但是劉七知道,這個人叫沈騰。
即將名震天下的沈騰。
沈騰扔出那把槍,是為了表明,我可以隨便拆了你的客棧,所以,你們不要亂講話。
沈騰磕破了自己的額頭,是為了表明,我狠起來自己都不放過,所以你們如果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那麼最好是把嘴巴里的舌頭事先割掉。
大堂里的十五個人,都十分安靜地喝着酒,坐着等看戲。
*****
過了很久,沈騰都快打了三輪的瞌睡了,徐先才在小青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沈騰看見徐先身邊的小青,嚇得站起來。
沈騰用手指着徐先,顫抖着說,“你…你他媽不是人……她還是個孩子……你居然下得去手……你簡直就是禽獸,她這麼瘦小,你又那麼……你居然可以……可以……”
徐先知道沈騰想說什麼。
徐先和小青坐了下來。
徐先說,“她是小青,她不是我老婆。”
小青說,“過幾年就是。”
沈騰嘟嚷着坐下來。
沈騰說,“徐先,你沒想辦法救我,我不怪你,因為你也追不上。”
這個倒是大實話,那種情況,確實很難追上。
沈騰說,“但是,你看到了嗎?這是我家祖傳五代的天下第一槍,現在不僅斷了,連槍頭都彎了。還有我的這額頭,現在是快好了,前幾天腫得像豬頭。你說說,該怎麼算?”
小青說,“這把槍的槍頭,是武威郡的孫家鍛造的,一般是賣三兩四錢銀子。鋒利,彈性和堅固,具是上佳,據說打造手法很特殊。你下回去買,報鄭十四的名號,三兩一錢的銀子就夠了。”
沈騰不動聲色地看着小青。
沈騰的懷裏,還有一把沒用過的槍頭,他知道小青沒說假話。
小青說,“額頭上的傷口,是兩柱香之前磕的,酒罈子的碎片,還在地上呢。”
沈騰好像沒聽到小青的話,對徐先繼續說,“怎麼算?”
徐先嘆了口氣,說,“原先說好了,給你加倍,你今天既然這麼慘,那就三倍好了。”
沈騰說,“乾脆人。”
徐先說,“辛虧帶了一個能跳的。”
沈騰正得意着。
小青說,“能跳的?是猴子還是馬?”
沈騰臉馬上拉下來了。
徐先看了看小青,笑了一下。
隨便派個最小的,就把你滅了。
沈騰覺得沒意思了,說,“回去再吹?”
徐先說,“回去再吹。”
徐先看了一眼劉七。
劉七點了點頭。
徐先嘆了口氣。
這場,是清過的。
沈騰是信不過魏超的,所以他必須來看一下徐先。
但沈騰沒辦法見到徐先,因為在這裏他既不認識人,也沒人認識他。
沈騰只能快速賭一把,就走。
骰子還在轉,就要離開賭桌了。
至於留下的臟屁股,徐先自己去擦了。
徐先也需要見一見沈騰。
有些事,還是要交代一下的。
沈騰要趕回去了,畢竟這裏還是突厥的地界。
要乘突厥人還沒反應過來,消息還沒有擴散開,就離開這裏。
反正這裏又不能愉快地吹牛,沒有好聽眾就算了,還有個喜歡拆台的。
沈騰能來看一下徐先,已經很夠意思了。
沈騰說,“有什麼事要做的?”
徐先說,“去南方幫我砍一兩個人。”
沈騰摸摸自己的臉,然後點了點頭。
這是小事,沒必要談錢。
沈騰說,“有什麼話要帶的?”
徐先說,“告訴雲姨,我可能要明年開春再回去。”
這是大事,也沒必要談錢。
沈騰又點了點頭,正想打趣徐先幾句。
拆台人小青突然說,“因為徐先要當爹了。”
沈騰站起來就走,嘴巴里說著,“我要抓緊了。”
沈騰從劉七手裏接過兩匹馬的韁繩,迅速地騎上馬跑了。
沈騰抓緊幹什麼?
回去給沈老頭洗泥腳么?
什麼時候沈騰變得這麼孝順了。
看來這個台,小青拆得狠了一點。
沈騰的一句話,就把人往死里得罪。
誰那麼瘦小了。
沈騰不知道他剛才在鬼門關,逛了幾圈。
辛虧沈騰跑得快。
徐先又看了劉七一眼。
劉七又點了點頭。
*****
那天小白對元義說,放心吧。
是因為元義有些事情,不放心。
人要死了,事卻放不下。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
元義知道,小姐成親后,是要回中原的。
按照他們兄弟幾個人的意思,可以在西域搶幾個小國,讓徐先當個小王。
胖子劉四,十二和十四,先後都探過徐先的口風。
徐先的心裏,也很為難,也很猶豫。
直到有一天,小白說,徐先,你要當爹了。
徐先於是不猶豫了。
心決意定以後,三個人都很高興。
所以開會的時候,小白說,從現在開始,小青坐這把椅子。
但小青也會長大,也會成親,也會去中原。
所以小青說,“這把椅子,我可以再坐三年。”
小青說,“三年以後后,我每年的夏天,會回來一次,再回來三年。我的那份,只拿一半。”
小青說,“如果計劃沒什麼改變,那麼六年以後,可能大家就要自己做買賣了。”
小白說,“突厥人幾乎每年都要跑到中原搶點東西,並不是因為突厥人缺這點東西,而是害怕南方的王朝,又強大起來。李唐每年都要花很多的錢,在這方面。南方統一之後,突厥和中原之間,是一定會有大戰,而且還不是一兩次。”
小白說,“就像兩條狗互咬,一隻要把另一隻咬死,或者咬跑。”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笑而已,不敢插嘴。
小白說,“我們這些人能撈點錢,在兩隻狗互咬時候的撈錢手法,與不咬時候的撈錢手法,是不一樣的。”
這些人的很聰明,但是都站得不夠高。
就像看遠方。
我的看,和你的看,還是不一樣的。
我的遠方,和你的遠方,也不一樣的。
也許因為你站得不夠高。
也許因為你眼神不太好。
那天小白說,總不能拍拍屁股就走吧。
但要走,終究是要走的。
天下,沒有不敗的山花,也沒有不散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