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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先回到小盛家的門口,看見有一個人,正坐在門口陰涼處的地上,靠着一根柱子打瞌睡。

徐先走到那個人面前,蹲下來看着他。

徐先看了很久。

徐先說,“好了。”

魏超睜開眼睛,嘆了口氣,說,“你的拳頭,果然還是比我大。”

徐先說,“我沒見過你用刀,所以剛才的不算。”

魏超說,“那天對付曹榮,我的極限,就和你當時的表現差不多,我不可能做得更好,而你明顯還有餘力。”

徐先說,“你說這些都沒用,你在我心中,目前就值五百兩銀子。如果有人肯出這五百兩,我就不管你有多強,都會殺了你。如果沒人出這五百兩,就算你跪下來求我,我都不會看你一眼的。”

魏超說,“那麼,我現在請你喝酒,你應該不會拒絕吧。”

徐先說,“先把賬理清楚了。”

魏超從背後的地上,推出一個小袋子,說,“那天掙了七百兩,給你五百六十兩。”

徐先看着魏超一會兒。

魏超又說,“還有二兩零頭,我們去喝酒。”

徐先說,“銀子先放你這兒,我要回一趟蘭州,過幾天再找你拿。”

魏超說,“蘭州好玩嗎?”

徐先說,“我的價格,是一天一百錢。”

魏超說,“那你路上小心一點。”

徐先說,“向來只有我搶別人的。”

魏超說,“那路上的別人,小心一點。”

徐先說,“你不是要喝酒嗎,走啊。”

魏超說,“我先把這些銀子,拿回去藏床底下。”

徐先冷冷地看着魏超。

魏超不動聲色地走了,徐先跟在魏超的後面。

他們叫了一輛馬車。

坐在馬車上,徐先說,“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

魏超說,“喝一頓酒而已,小事情。”

徐先想,長安真是狐狸窩,魏超本人就是個大狐狸,連隨手招呼的馬車,都有可能是別人的耳目。

他媽的。

*****

平康坊,倚碧閣,未時。

魏超說,“這倚碧閣,規模不大,名氣不小。”

徐先說,“喝個酒而已,怎麼這麼多講究。”

魏超說,“喝酒,要有情趣。”

徐先說,“二兩啊,小魏,二兩銀子啊,可以用酒洗好幾次澡了。”

魏超說,“在這裏,你只能叫一個次牌的大姑娘。”

他們進了大門,一個風韻十足的中年女人迎了上來。

那中年女人,向他們行了個禮,說,“魏公子,裏面請。”

魏超直接取出二兩銀子,說,“郭夫人,你安排一下。”

郭夫人倒是很大方,道了一聲謝,叫一名小丫鬟,帶着魏超和徐先,來到一個小院子裏。

小丫鬟退了出去。

這小小的院子,有個不大的池塘,池塘邊上擺一些石頭,種一些小樹,水面上還有一小叢荷葉。

那叢荷葉上,還有一些透明的小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估計是故意撒些水上去的。

池塘的中間,有一間三面臨水的涼房,窗戶都拆走了,現在變成透風的涼亭。

涼亭里只有三張小桌子,沒有凳子。

魏超跪坐在左邊。

徐先跪坐在右邊。

魏超看徐先一眼,說,“你可以把刀弓取下來了。”

徐先把刀弓取下來,

放在右手邊。

魏超說,“看來,你已經記不得,前後殺了幾個人了。”

徐先說,“我殺的人,都有我的理由。”

魏超說,“每一個?”

徐先說,“每一個。”

魏超說,“你可能知道,我要說什麼。”

徐先說,“我知道你至少要說兩件事,其中一件,我已經答應一個老頭了,另一件,無論我有沒有猜錯,到時候再說。”

魏超說,“你的酒量有多少。”

徐先想了一下,說,“我並不是一個貪杯的人。”

魏超說,“你的意思,就怕別人不能接受。”

徐先說,“我並不是很怕那個老頭。”

魏超說,“光着腳,真那麼舒服?”

徐先說,“光着腳,比較自在。”

魏超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

魏超說,“你是個猛人,也是個聰明人,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徐先說,“還是那句話,無論什麼事情,都要到時候再說。但是至少現在,我們還可以一起喝酒。”

魏超點了點頭,他拍了一下手。

*****

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子低着頭,帶着個小丫鬟,輕輕踩着細步,走了進來。

小丫鬟抱着個七弦的古琴。

那女子坐了下來,向徐先和魏超行了個禮。

那女子十分貌美。

她說,“徐公子,魏公子。”

魏超說,“沒想到能請來綠竹姑娘,我來這裏,可能有一百次了,自知是沒這個面子的。”

綠竹說,“魏公子說笑了。”

綠竹對徐先說,“我先給二位煮杯茶。”

徐先說,“多謝。”

又有兩個丫鬟,搬了些茶具,銅風爐、竹筥、炭撾、火筴、生鐵鍑、交床、青竹夾、橘木碾、漉水囊……

琳琅滿目的煮茶器具一字排開,徐先幾乎看傻了眼。

綠竹說,“這水,是終南山上的新泉。”

她舀了三小筒。

綠竹說,“這茶,是巴山峽川的野山茶。”

她放了十二片。

綠竹心無旁騖,一沸放鹽,二沸放茶,三沸育華。這些功夫她做了十幾年來,閉着眼睛也沒問題,只是這次,她做得特別用心。

徐先看着綠竹,衣角隨風輕動,一雙玉手,如彩蝶,上下飛舞左右飄忽。

過午斜斜的陽光,映着她專註的神情,天邊淡淡的流雲,如她鬢邊漫舞的髮絲,金色的時光,越過淺淺的窗欞,在緩緩流逝,四周的吵雜彷彿退了下去。

在這一刻,如此寧靜。

她把煮好的茶舀入兩隻碗中,小丫鬟用托盤,端給徐先和魏超。

徐先喝了一口。

綠竹說,“如何?”

徐先說,“今天早上,我今天喝過一杯茶,我說不好喝,看來我冤枉她了。”

綠竹說,“我煮的,也不好喝嗎?”

徐先說,“煮的過程,很好看。”

綠竹說,“看來,真的很難喝。”

徐先說,“我們一起怪茶葉,好不好?”

綠竹一怔,捂着嘴,低頭吃吃地笑。

魏超說,“光腳的,果然自在。”

徐先說,“有關係嗎?”

魏超說,“有幾個人寫過詩,讚美綠竹煮的茶。蕭右相蕭瑀,最喜歡她的茶了。”

徐先說,“難道你也要寫一首。”

魏超說,“我大小也有個官職,寫不好,會被人罵的。”

徐先說,“你居然也會寫詩。”

魏超說,“你用了也這個字。”

徐先說,“我當然也會,只不過我從來不寫而已。”

綠竹說,“那些詩不上枱面,長安狂人多,不差那幾個。”

魏超說,“整個長安所有的狂人加起來,也比不上徐兄的一根小指頭。”

徐先說,“再來一碗,解解渴。”

綠竹笑了一下,又給他舀了一碗。

綠竹說,“我來唱首曲子吧。”

丫鬟撤下茶具,擺上那把古琴。

綠竹伸出蘭花般的玉指,輕按琴弦,沉思片刻。然後手指一勾一挑,在明亮清澈的琴音中,聽她唱道: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借問誰家子,幽幷遊俠兒。

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隨着她最後幾次抹挑勾剔,琴音嘎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靜。

徐先靜坐了一會兒,說,“我雖不通音律,然而這曹子建的白馬篇,唱得如此抑揚頓挫,彈得如此恢弘浩大,昔日韓娥鬻歌假食,而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不過如此。”

聽徐先這麼說,綠竹臉頰微紅,低頭欠身,說,“徐公子過譽了,我自幼長安長大,從未出過遠門,不知關外風物,全憑行句間揣摩,不當之處,還請指教。”

徐先說,“你是真唱得好。”

魏超說,“沒想到啊,徐兄你居然知道曹子建,居然知道白馬篇。”

徐先說,“我也沒想到。”

綠竹又把手放到嘴邊。

魏超說,“你能做的事,真不少啊。”

徐先說,“我不能讓你白跑一趟。”

魏超說,“我會更麻煩的。”

徐先說,“那是你的事,現在我餓了,有沒有飯吃。”

綠竹說,“有的。”

綠竹朝丫鬟打了個手勢。

很快,飯菜端了上來。

照理,綠竹這時侯可以退出去,但她沒有。

她跪坐在徐先的小桌前,替徐先布菜,替徐先倒酒。

空閑之餘,她面帶微笑,靜靜跪坐着,看徐先很不文雅地吃着飯。

吃飯的時候,按場合是不說話的,但是魏超嘆了好幾口氣。

吃完飯,徐先說,“小魏,有些事,是可以忘記的。”

魏超說,“我已經忘記了。”

徐先說,“時辰不早了,多謝綠竹姑娘。”

綠竹說,“多謝二位公子。”

徐先重新背上刀弓。

他們要離開的時候,綠竹說,“請徐公子留步。”

魏超頭也不回,朝屋頂揚了揚手,走了。

*****

兩人站得很近。

綠竹低着頭。

徐先側着身。

綠竹說,“徐公子,我們見過一面的,你還記得嗎?”

徐先沉思了一下,恍然大悟,說,“啊!你就是………”

綠竹高興地說,“你想起來了。”

徐先說,“不記得了。”

綠竹一怔,拍了一下徐先的胸口,說,“你怎麼這麼淘氣!”

忽然,她覺得這個動作,還有這句話,太過親密了。

綠竹後退一步,低着頭,耳根子都紅了。

徐先可以輕鬆避開她的手,但是沒有。

就是沒有。

兩個人站了一會兒,徐先說,“我可能不太確定,也不想讓你感謝我。”

綠竹說,“你為什麼不想讓我感謝你?”

徐先說,“我來長安,是讓人怕的,不是讓人感謝的。”

綠竹說,“我不會怕你的。”

徐先說,“那你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

綠竹說,“我也不怕別人知道。”

徐先說,“你沒看到我背後一直背着刀弓嗎?”

綠竹說,“這很難嗎?”

徐先說,“他們會像碾死一隻螞蟻。”

綠竹說,“我一直活得像一隻螞蟻。”

徐先說,“天天煮茶喝,唱唱小曲兒,不好嗎?”

綠竹說,“這不妨礙我成為一隻螞蟻。”

徐先說,“你的謝意我收到了。”

綠竹靜靜看着他。

徐先又說,“需要我幫你做什麼?”

綠竹低下了頭,一會兒,她說,“我希望你天天早上,能來這裏喝難喝的茶。”

徐先說,“這比替你殺一個人還難。”

綠竹抬起頭,說,“有空的時候。”

徐先說,“說句實話,真的很難,而且我也沒這麼多錢。”

綠竹說,“你一文錢也不用花。”

徐先說,“我比較忙的。”

綠竹說,“那以後,早上的時候,我一般沒什麼事,我會叫丫鬟,去盛公子家裏看看,如果你有空,我帶上茶具,帶上琴,去找你,可以嗎?”

徐先說,“你會給我帶來很大麻煩的。”

綠竹說,“你不是整個長安都不怕嗎?”

徐先說,“這個麻煩,比起十個長安城的麻煩,還大。”

綠竹想了一下,說,“我知道了。”

徐先說,“你從這裏離開,還需要多少錢。”

綠竹說,“我隨時都可以離開。”

徐先說,“那我真的幫不上你了。”

眼淚流了下來。

徐先說,“長安有這麼差勁嗎?”

眼淚繼續流。

徐先輕輕走了出去。

背後傳來她的聲音,她哭着說,“我有這麼差勁嗎?”

長安最好的茶藝,也是天下最好的茶藝。

長安最好的琴藝,也是天下最好的琴藝。

你一點也不差勁。

只是大家,活在不同世界裏而已。

並且在這些互不相同的世界裏,卻有一條廣泛相通的規律,一條常常被忽略,永遠都有效的規律。

乞求來的,始終不是自己的。

從來都不是。

*****

徐先第二天去找霜兒,繼續講他的故事。

能賣不少錢的故事。

霜兒說,五十到一百兩。

那確實不少了,只不過又是個一鎚子的買賣。

霜兒邊聽邊寫,她說,“你的故事,要分成三種版本。第一種,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玉樹臨風坐懷不亂,這是賣給一些小姑娘聽的。第二種,傻沖傻打蠻橫無理,刀法一般純靠拚命,這是賣給一些感興趣的人。第三種,沉着冷靜膽大心細,刀法無雙前途光明,這是給我爹看的。”

徐先說,“你爹會吃醋的。”

霜兒說,“你怕被打屁股嗎?”

徐先說,“我會跑掉的。”

霜兒說,“徐先,你把臉伸過來。”

徐先說,-“你不要趁機占我小便宜。”

霜兒說,“我要在你臉上寫幾個字,你就不會跑掉了。”

徐先把臉伸過去,霜兒在他額頭寫了幾個字。

徐先覺得沾墨水的毛筆,在額頭划動的時候,一陣涼爽,一陣發癢。

徐先安靜地看着霜兒的臉。

徐先說,“你寫了什麼。”

霜兒說,“寫了,霜兒的小豬,五個字。”

徐先笑了起來,說,“我會一直留着,不擦掉。”

霜兒說,“可惜一出門,你就成了大花臉了。”

這麼熱的天,很快就會變成大黑臉的。

徐先說,“那也不擦。”

霜兒說,“徐先你真好,你應該早點來找我。”

徐先說,“我應該先去找她。”

霜兒說,“儘管這樣,我還是很高興的。”

徐先說,“我也很高興。”

霜兒說,“徐先,我要去看樹葉。”

徐先把霜兒抱起來,她緊緊靠着他的胸膛。

樹葉沒什麼好看的,徐先知道,霜兒是想看他是怎麼成大花臉的。

霜兒想,我就是要你抱着我。

他們看了樹葉,又去看魚。

看完了魚,徐先真的變成大花臉了。

他們回到廳房,繼續講故事。

進門之前,霜兒用自己的袖子,仔細把徐先的臉擦乾淨。

實際上擦不是很乾凈,但至少很均勻。

兩個人都真的很開心。

霜兒說,“寫下就算。”

徐先說,“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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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與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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