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園
閻思閉上雙眼,坐在祭壇之上,回思所見所聞。
尤其是入了萬靈門修鍊之後,他每每下山試煉時所知頗為觸目驚心。
雖然聶伊寧昏迷在地,他還是忍不住緩緩開口,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前年端月初,新春剛過,黃家十三口疑似被官宦家族所殺,平息之法是替罪羊和賠錢,公堂之上,那官宦家人大言侃侃,在我眼中如同異形般可怖,看那形貌痕迹,不用查我都知道兇手是誰。”
“前年荷月,少婦林氏新婚夜被某個世家大少爺霸佔,處理結果不過三年牢獄和賠錢,且有緩刑。那少爺在我眼中渾身觸鬚,噁心的慾望化作腥臭唾液,貪婪地舔舐着美貌的林氏,那異像別人見不到,難道我還不清楚真相嗎?但苦於非官非差,沒有證據,人微言輕。”
“去年三岳山下有修行者犯事,家大業大的修行者圈佔田地,害得村民家破人亡,只因修行身份竟然躲開官律,最後由萬靈門數位長老共同主持審判,發配戰亂之地,就此不了了之。”
“那修行者尖牙利齒遍佈全身,不可名狀,端的醜惡,竟靠根深樹大逃過應有制裁。”
若不說別人故事,只說自己親身體驗,又有什麼區別?
“我年幼時和母親相依為命,從未作惡,但屢遭迫害,母親去世都因沒有資源去醫治養生,一切都給了我,為了我。”
“如今陷入思過園的危境,我也只會受到同門的驚異和白眼,還要忍受家族二叔對我的最後一點壓榨,身邊有想救的人也無能為力。”
閻思嘆了口氣,淡淡地說道:
“修行者的世界,一切都不過是實力。”
“善惡之道當然不可丟,但支撐善惡之數的根本卻不是道德與人性。”
“我們修行最終走向升仙境,並不是為了遵循世俗的門道和看法,而是為了追求心之所安,一生無愧,這是誰都教不來的,要自己懂自己悟。”
“有實力才能講行善還是行惡,無實力才是心之不安,此刻我心中善惡與心安就是這樣的直白簡單。”
“母親,我每年都祭奠您,您的話也從未忘記過,但並非為了安撫您的亡魂,而是為了活着的我心之所安。”
閻思默念完畢,心中已有計較,他站起身,朝石碑鞠了一躬,捧起黑水一飲而盡。
思之慎之,不僅是對後果的警告,更是不想讓有緣人悔恨。
“廟祝的神魂給了我踏上修行之道的機會,我絕無悔恨。”
剎那間,閻思的雙眼紫光綻放,毛孔中邪氣沸騰,噴出一股股烏黑的煙塵,似是身體的諸般雜質被強行排出。
強大而妄澹的氣息從心口上冒,繼而捲住全身,閻思感到神魂中出現了一個異物,樣貌無法描述,似是無數個生物的融合體般龐大而可畏,竟然開始與他爭搶起身體的控制權。
在神識中雙方互相拉扯,被波及的肉身在巨大的黑氣中緩緩升空,懸浮到祭壇正上方。
祭壇內心的光圈往中間收束,繼而順着方桌上的小鼎噴涌而上,穿過了閻思的的身體,透進了廟宇的房檐,更是順着屋脊一飛衝天上到了夜空。
整個森林被這束光所照亮,瀰漫的白霧一掃而空,清冽的月光與射線共融到了一起。
同一時刻,閻思不由自主發出撕心嚎叫,他感到數之不盡的能量開始從空氣中進入軀體,滋補着他乾渴的骨肉,充斥着空虛的丹田。
如海之浩瀚,如天之寬廣。
最終在他的咆哮下,萬物在光輝中變成純白,一切皆空。
等閻思恢復意識,百般紛亂都平靜下來,天空已經一片明亮,他感受着自身流動的靈氣。
五感中,肉身比之前還更為純凈,沒有半分醜惡和混沌。
眼中原本血腥與漆黑的臟污世界,猛然多了數層顏色,將世間萬物覆蓋的肉塊被漆成多彩的模樣,血肉、皮膚、內臟、骨骼,全都分明精細。
這小小的改變,令事物的原型得以看出本來面目,似乎污濁與粘液都不再那麼讓他反胃,腐爛的腥氣也不再令他作嘔了。
“我入修了,我入修了!”
此刻他激動的叫喊,聲音語無倫次,卡了他兩年的一關,甚至差點奪走他一切的障礙現已突破。
丹田之中忽有一縷異樣氣息翻湧流動,讓他猛的一顫。
“這是什麼?”
內識直射過去,竟然看不清楚,一個漆黑模糊的影子在靈氣之海中飄來飄去,形態詭異,變化多端,似有似無,不可名狀,就如同碧藍之海里滴入一滴墨水,卻聚而不散。
心念轉換間,閻思覺得這黑影似曾相識,雪花般的剪影在腦中電閃而過。
“莫非是……”
他忽然住口,內心雪亮如明鏡,這就是契約的代價。
“罷了,世間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更沒有白賺的買賣。”
閻思背起聶伊寧,一股靈力直透她的經脈,那碧綠的氣息從胸口瞬間被壓制下行,直褪到手臂傷口邊。
墨綠色的汁液順着皓白的手臂滴到地面。
“區區蠍毒,何足掛齒。”
他昂首走出山廟大門,徑直前往山廟界樁的邊緣。
見到突然出現的獵物,無數林中凶獸咆哮,身上的觸手與粘液猙獰飛舞,整個樹林化作恐怖醜惡的修羅場。
踏出第一步,抽出紫薇劍。
踏出第二步,反手斬斷巨蟒蛇頭。
踏出第三步,當頭劈開黑猿天靈骨。
踏出第四步,橫劍刺穿黑蠍甲胄。
那些原本驅趕閻思猶如嬉戲般輕鬆自如的妖獸們,此時的每一個動作都似是放慢了數倍,惡毒腥臭的觸手襲擊,緩慢得好似靜止的彩色雕塑。
佈滿粘液的網狀皮膚竟在陽光下有一股妖艷的光輝,危險而令人沉迷的閃耀着。
閻思感覺自己的雙眼能將世間萬物都看得如此真切和清晰,如同洞穿本質,抵達根源。這一路勇往直前,直如砍瓜切菜,毫不留情,揮灑自如。
來到思過園大門前,能力鎖邊,他已經渾身沾滿內臟和鮮血,衣衫更是破碎成縷縷布條。
無妨。“我回來了。”
感應到他的修為,銅鎖旋轉數下,幾條門欄收起,大門內置的鏈條“咔咔咔”地響起來,笨重而緩慢地打開。
早春的石板路上,溫暖的陽光正搭配着歡快的鳥叫,在演奏盎然的仙樂。
那和煦的風飄來盪去,就像在撫摸聶伊寧鬢邊紛亂的秀髮。
幾個路過的同門師兄弟從外面的小徑上走過——
“師兄這次入修成功,可以下山去歷練一番。”
“正好品嘗一下當地特產。”
——他們這樣嬉笑着地大聲聊着往前行着,走了過去。
……而閻思和聶伊寧。
因精疲力盡而緩緩跪下的閻思,他僅剩的意識讓自己承擔了倒地的大部分撞擊,聶伊寧則意識恍惚地輕輕伏到了另一邊。
蠍毒的後遺症讓她無法立刻動彈,只是無言的,側着頭看着這個全身是血的昏迷青年。
不知道能為他做點什麼。
殊不知第二天,一縷香風追尋閻思,光顧了萬靈門的大陣外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