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思過園
思過園的位置遠離一眾建築,在那偏僻的後山密林前。
門口卻還有兩位近齡的同門,三人互相對眼一看不由得苦笑,都是無法通過入修,且有不好傳聞的弟子。
左邊一人是身材高大的男子,扛着大包袱,背後一把巨劍,雙臂雙腿粗大,肌肉結塊,顯得孔武有力,在園前來回踱步,臉上藏不住焦慮,似是等了閻思很久早就不耐煩了,他叫戚正真。
右邊一人是身材高挑的女子,腰間一根細杖,青色制式長袍無法掩住她凸起的前胸和盈盈的纖腰,頭髮挽了一個花式,幾根烏絲從耳邊垂下,襯得皮膚雪白。
她的下半張臉被一條半隱半現的絲巾覆蓋,看不清楚表情,反增了一股誘惑,沉靜的姿態倒是不見任何急躁,她叫聶伊寧,與閻思一樣是家族子嗣。
“師兄師妹久等。”
雖然是同門,但是不在同一個傳功師長手下,又是前往思過園這種九死一生的鬼地方,大家都沒再多說什麼,不約而同地朝大門邁步。
這裏名為“園”,實則是一處神秘密林,據說連至山腹深處,自成一方世界。
白色霧氣從園門開始往內延伸,遮蔽了一切可見事物,園門和界樁就是隔離兩個世界的結界,那大門自動開鎖,複雜往複的鏈條聲“咔咔咔”響個不停,震顫人心。
三米高的大門向三人緩緩打開,進門后,”咔咔咔”的鏈條聲讓人忍不住回頭,大門無情關閉,門背後一把巨大的銅鎖有多個門栓合上,鎖的嚴絲合縫。
那兩人倒還沒什麼反應,閻思卻眼皮直跳,他眯眼一看,鎖孔間隙伸出的血紅觸手細長而黏膩,有十幾條之多,將整個大門徹底覆蓋,密集得讓他頭皮發麻。
“師弟怎麼了?”
戚正真見閻思又在磨蹭,有點不耐煩起來。
“這是能力鎖,現在一牆之隔,就是入修與不入修的差別。”閻思解釋道。
同樣對環境觀察仔細的還有另一人。
“有一層結界……”聶伊寧撫摸着大門邊無形的屏障,嬌聲一喊:“有人聽到嗎?”
這聲嬌呼撞到無形牆壁上,從兩側返回了回聲,聶伊寧閉上眼,側耳貼着傾聽,無形牆壁延伸很遠,無窮無盡。
“連聲音也透不出去,這看不見的牆壁似乎是圍成了弧形,不知道弧心在什麼地方,也許是思過園的正中。”
“想這些沒用的幹嘛,我們一路往前披荊斬棘就是了。”
與聶伊寧的細膩截然不同,戚正真粗枝大葉、無所畏懼。
一路上情景變幻,高枝大葉的密林漸漸向細小的針葉林過渡,雜草漸漸開始茂密起來。
道路越來越不清晰,消隱在行徑上,山勢開始變得雜亂和陡峭,遮蔽物越來越多。
等發現時,幾人已經進入一片山坳,兩邊凸起的山崖在白霧后顯現出來,顯得巨大而驚悚。
明明三人都心有警惕,竟然不知不覺來到險地,心中都是有些不安。
“師妹,聽說你懂得音律?耳朵也很靈敏?”
閻思一邊觀察地形的變幻,一邊試着和兩人搭話,進園門后聶伊寧的舉止他有注意到。
若說雙眼觀察,沒人再比得上閻思,他眯眼所見之物,雖然怪異難言,但卻無比清晰和分明,常人看不見的靈氣波動,在他看來都是實實在在的觸手和肉塊。
五感之中,耳力排第二,卻完全不是閻思所長。
“小時候跟家中老師學琴,練過幾年,略有小成。”聶伊寧頷首。
略有小成?閻思眯眼一看,聶伊寧身上是潔凈的粉白色,毛髮間雖有細小觸手盤旋往複,但沒有噁心粘液,也沒有猙獰的血腥。
她心中平靜謙和,閻思眯眼所見肉塊也潔凈清爽,小成還是謙虛的說的?
“我眼力比普通修行者強一些,但這裏大霧籠罩,看不見太遠的地方,若是有什麼奇怪的聲音,就只能靠聶師妹神耳了。”
聶伊寧美目朝閻思深深一望,竟然抿嘴猶豫起來,看得閻思眉頭一皺。
“怎麼?”
連戚正真都停下腳步望過來,他雖然粗獷,卻不傻。
聶伊寧雪白的臉蛋帶着憂慮,終於開口:“從進山坳開始,我就聽到一些不舒服的聲音,有遠有近,剛開始還以為是幻聽,懷疑是森林中的風吹草動。”
“請師妹描述清楚。”
“就是,說清楚了。”
閻思和戚正真都湧起不祥預感。
“在很遠的地方,總有些密密麻麻的聲音,四面八方都有,似乎是某些成群結隊的東西,體型應該不大,數量卻很多,之前以為是樹葉在風中的剮蹭和浮動。”
“若說較近的距離,離這裏數百米,有一股嘯聲,就在前方,你們難道沒聽到?”聶伊寧奇怪地看向兩人。
“嘯聲?”戚正真臉上獃滯。
“數百米?”
三人對望中,陷入安靜,專註在耳力上果然隱隱約約聽到了那個聲音。
“不好,靠近了!”
閻思臉色一變,他不認為自己能有聶伊寧的聽力。
"只有百米了!"聶伊寧嘴唇一顫。
“五十米!”
“二十米!”
在聶伊寧不停地報點下,三人全都面向前方,擺出戰鬥姿勢,戚正真扔下肩膀的大包袱,從背後抽出巨大黑鐵劍,閻思往腰間伸手“唰”地抽出紫薇佩劍,聶伊寧則拔出腰間細長木杖。
若論武器,以聶伊寧最為不利,她身為女子,又不是擅長體術和近戰的那種類型,入修之前,所學攻防術法想必也很有限。
在迷霧中,閻思看到白霧顏色漸變,血紅的氣息逐漸透過來,隨之還有一股腥臭味道。
血紅的霧氣擴大,波動,似有什麼兇惡巨物即將降臨。
一根觸手撥開血霧,飛速竄出來的身影如同腐肉,豬面獠牙,鼻孔中噴出一陣陣血氣,身形未到,巨大的觸手已經率先襲來。
“快閃開!”閻思大吼。
走在最前的戚正真卻毫無察覺般擺着守衛姿勢,他看不見靈氣化成的觸手,瞬間被觸手纏繞脖頸,驚慌中全身無法動彈,整個臂膀被豬嘴一口咬住。
閻思看到了那佈滿利齒的大嘴中,還有無數個小嘴,小嘴咬住了戚正真體內湧出的細長觸手,不斷地貪婪吞咽,形同地獄。
它竟然在進食的同時,從血肉中吸取靈力。
“啊啊啊!”
嘶吼中,戚正真倒地,全身痙攣動彈不得,聚在胸前的黑鐵劍只能勉強抵擋怪物進襲,毫無反擊之力。
“這是……這是努毛獸,修鍊成妖獸……妖獸了!”
聶伊寧全身顫抖,嘴皮哆嗦,在戚正真搏鬥時最適合的空檔卻忘了揮舞法杖進行吟唱。
家族千金小姐,真是一點實戰經驗都沒有!
閻思朝四周掃眼,亮眼間一把抓住聶伊寧手臂,朝山坳一側的窪地就沖了過去,那裏竟然有一條生路能逃出這片險隘的山坳。
豬面怪物扔下奄奄一息的戚正真飛撲追出,身未到,血色觸手已經射出,閻思揮出紫薇劍,擋下這最為可怕的靈力一擊。
這短暫的攻防中,努毛獸未注意腳下,被戚正真一絆,摔了個狗吃屎,臉上的肉塊砸在地下,濺出骯髒粘液。
“走!”
這是戚正真用盡全力吐出的最後一個字,受重傷的他竟然能為兩人逃生爭取到寶貴的一丁點時間,閻思頗有些悔恨讓他走在最前。
聶伊寧完全沒了思想,一路被閻思拉着跑,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處於什麼境界。
等她回過神時,兩人已經在某片灌木叢茂密的區域中喘息,努毛獸早就不知所蹤,看來全力奔跑多時,甩掉了惡獸。
聶伊寧“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撲在閻思懷裏抽泣,清香鋪滿了閻思的鼻孔。
她從小到大何曾受過這種驚嚇,哪怕跟隨師門下山歷練,也往往被安置在學習和旁觀的角色,此刻心神混亂驚懼,無法再端莊地自控。
閻思拍着她背,不斷安慰:“沒事,已經沒事了,我們現在是安全的。”說話間不忘環顧四周,仔細確認。
聶伊寧哭聲稍微止住,閻思采了些果子遞給她,等她稍稍飽腹才開口詢問:
“聶師妹,你是為何才來思過園的?”
此事不由得讓他好奇,如果聶伊寧早有生死覺悟,不應該嚇成這樣,應當像戚正真一般視死如歸。
“為了逃婚。”
這理由讓閻思氣息一窒,隨即苦笑。
大家族中男孩與女孩各有各的險惡,男孩往往出生起就隨着派系和繼承權生死沉浮,女孩則一生困擾於婚姻。
“家裏人讓我嫁的對象,我死都不嫁!”
看她咬牙切齒的模樣,聯姻的對象一定是讓她憎惡到了極點。
若是嫁錯人,女人一生就毀了。
“從小家族教育的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最後我才明白,他們只是為了讓我嫁的更有價值,更為體面。為了逃婚,我只有修行這一條路能走。”
“修到熔煉,我就不再需要聽家族安排婚姻,能活出自己的人生了。”
煉體-入修-下氣-中合-開光-資深-熔煉-入宗-傳奇-入聖-真聖-半神-升仙……大華國的修行者按照這個等級來劃分修為,入修算是真正成為修行者,而熔煉大概處於中間段位,能真正稱為一方高手。
必須“熔煉”的級別才能決定婚姻,聶家對女子的嚴苛可見一斑。
“可是入修這一關我卻卡住了,兩次跳入洗髓池,上來以後都無法順利入修,掌門為我診察過,斷言我的靈脈天生殘缺,數處斷脈,這輩子有幾個關卡是過不去的。”
“傳功師長告訴我不要存僥倖心理,直接下山就行,但是我不能下山,下山我就得嫁過去,寧肯來到思過園碰碰運氣。”
說完后,聶伊寧垂着頭,修長的脖頸雪白得像靜謐的天鵝一樣,髮絲隨着汗液貼在耳邊,越發讓她看起來嬌弱。
她說了很多話,似乎釋放了情緒,恢復鎮定。
“閻師兄又是為什麼來思過園?大家都說你遇到魔障。”
“我?”
閻思明知旁邊再無其他人,還是忍不住四顧了一番,一臉隱秘鬼祟的樣子。
“我的狀況有些奇特,說是魔障倒也沒錯。”
“具體是……”
聶伊寧的表情被下半張臉的絲布蓋住看不出來,但一雙眼睛滿含水光,充滿了好奇。
“這可是我的秘密,你一定要保密。”
“一定一定!”聶伊寧鄭重其事的點頭,但閻思一眯眼就能看到她頭頂的觸手好奇而雀躍,表皮也變得粉紅嬌艷。
反覆猶豫了一陣后,閻思終於開口:
"我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看不見的東西?”靈動的大眼眨了眨,怔怔地凝視着閻思,映出他的倒影。
“簡而言之,在我眼中,世間萬物是另一番景象,而像洗髓池那樣靈氣充盈的事物,異像更是可畏可怖,猶如煉獄。”
“我說什麼也跳不下洗髓池,我體內的每一塊血肉都在反抗,這種抗拒源自本能,不是意志可以抵擋和自控的。”
原來如此。聶伊寧總算驗證了一些八卦和傳說。
聶家是深遠家族,雖然今非昔比,比閻氏家族實力差不少,但論起對修行方面的理解卻一點不弱。
她曾聽說過有傳聞,一些有血脈傳承的大家族中會覺醒出奇人異士,往往和家族的淵源有關,甚至能聯繫到某些傳說中的久遠存在。
在白日夢般的幻想中,聶伊寧曾希望自己有那種奇異體質,能助她反抗壓迫,衝破斷脈的桎梏,但是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告訴她是痴人說夢。
可眼前的閻思似乎有許多特徵符合,她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奇異體質與閻思的狀況非常相似,讓她忍不住地去懷疑。
見聶伊寧似乎還要開口追問,閻思心中有了個計較:
“我都說出我的秘密了,聶師妹能否也給我一個你的秘密?”
“我?我還能有什麼秘密?”聶伊寧俏臉一怔。
“能否取下絲巾,讓我一看廬山真面目?”
閻思直視那雙含水的美目,聞言后聶伊寧臉蛋一紅,不再言語。
“天色開始往下暗了,我們得抓緊時間找個棲身的地方。”
閻思轉開頭,挺直腰板朝向前路。
他似乎並不是真的想瞧我的臉,只是為了擋住我的嘴……聶伊寧竟然有些失落。
這片密林詭異莫名,到了晚上恐怕是危險重重。
如果要安全的渡過一夜,必須有障壁護身。
“我看這些樹木雖然高大,但是每一棵都很怪異,爬上去睡覺恐怕不妥,師妹覺得呢?”
“至少找到個山洞……”聶伊寧低聲說道。
雖然一生錦衣玉食,聶伊寧入思過園后也有住陋室的覺悟。
天空一點點暗下來,途中沒有任何棲身之所,反而雜草越發茂盛,樹木模樣越發古怪,光影錯落中竟然隱隱有些人形,頗為滲人。
閻思追蹤着太陽落山的軌跡,推算着自己對於星辰日月的膚淺理解。
“在思過園的結界裏,起碼時間走向與外界是一致的,它也許並不是獨立存在。”
“再過一會兒太陽就完全落山了,你帶了火石嗎?”聶伊寧對現實問題非常細心。
“……”
兩人相對無言,看向各自輕車簡裝的模樣。
整個萬靈門又有誰能對思過園熟悉呢?
光聽“園”這個字,人人都以為是一所莊園,一處機關,或者一個城堡……像燈火一類的器具哪裏想到得帶在身上。
“我看戚師兄包裹很大,肯定有帶,只是可惜……”
聶伊寧嘆息間住了口。
“那我們得加快了,不然就分頭尋找,這樣效率高一些。”閻思果斷提出可取的計策。
“不!”
“每過數百米就互相呼應一聲,不離開太遠,只是擴大範圍,但保證安全。”
“不好!”
聶伊寧低聲搖頭,她說什麼也不想在這種鬼地方獨自一人探索。
“師妹你聽我說……”
閻思還想子再勸一下,結果聶伊寧臉色忽然變了:
“你聽!”
“……”
寂靜中,除了鳥蟲之聲,還有微風浮動的樹葉沙沙響聲。
太陽已經斜下,一切的光影被拉長成數倍,閻思並不能像聶伊寧那樣分辨細膩的聲音,但此時他不用靠聽的,看斜長的影子開始抖動,一些密密麻麻的事物涌動,如同湖水波浪翻湧一樣朝這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