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二場
第二場夢中殺人
歐陽晴一笑,“阿修羅?!沒得給人家這麼奇怪的代號。”
江可榮掃她一眼,“我這樣叫他是有原因的。等下再解釋。這位阿修羅剛剛成年,目前就讀於本市最好的一所大學。可是他有一個困惑,多年來無法紓解。他的困惑是這樣的——他總是做同一個夢,準確地說,是總是做同一個夢的開頭。夢中他穿行在一個很長很長的走廊里,走很久很久,才看到一扇大門。他費力地推開大門,發現與華麗、沉重的大門不相符的,是門后出現的,不過是一間非常普通的簡陋的房間,雪白牆壁,一桌一椅。”
簡單幾句話語,卻勾勒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神秘空間。氣氛漸漸詭異,歐陽晴把雙腿收到太師椅上盤起來,打個激靈。她腦中開始浮現畫面,似乎自己也正漸漸置身在那條走廊里。她既想繼續聽下去,又想逃走。
江可榮像是努力要描繪細節,又像是要盡量規避患者私隱,皺着眉措辭,“阿修羅每次穿行走廊的時候,都非常突兀。沒有開頭,沒有從哪個洞口或者門口進入的感覺,像是突然之間就置身於走廊zhōngyāng,前面望不到底,身後也一片黑黢黢。他很害怕,但是彷彿往回走會更恐怖,所以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越是這樣,走廊里的東西他越是忍不住要看。這條走廊很古老,也很華麗,雕樑畫棟,就像朱漆的深牆大院,上下左右四個方向都繪滿壁畫。但是雖然華麗,這條走廊卻到處掉漆,斑斑駁駁,同時灰塵撲撲。”
歐陽晴再忍不住,擺擺手打斷他,“等一下。大國手,我沒有明白,我一定要聽這個故事嗎?”
江可榮望着她,不置可否。
但他的眼神,是無助的、微微帶點祈求的,這是歐陽晴認識他數年以來,從未見過的眼神。
她頓時有些歉意,磕磕巴巴地解釋道,“那個,呃,我的意思是,連你都解答不了的問題,找我這個專門和小孩瞎混的人,會有用嗎?”
江可榮揮揮手,“對不起,我忘了講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夢中,阿修羅不是現在這個chéngrén,而是一個很小的小男孩,這是我今天來找你的一個重點。”
歐陽晴還是沒有頭緒。她現在也就像故事裏的主人公一樣,開始矛盾。故事已然開頭,而且會困擾到江可榮同學的,必然藏着重大玄機,不聽完恐怕要難受到折壽;可是小男孩、黑黢黢的長廊、充滿陳腐和死亡氣息的牆壁、沉重的大門,在心理學角度里,常常代表xìng、往事、障礙或者恐懼症。不是好兆頭。
她想想道,“夢中的阿修羅,是一個小孩。所以按照成年人的思路,沒有辦法分析這個夢嗎?”
江可榮困惑表情一點都沒有減少,甚至在聽完她的話之後更加嚴重,“是,也不是。”
歐陽晴沉默。
他卻誤解了她的心理活動,輕聲道,“不過你像是不感興趣,對不起,我停止,告辭。改rì再約。”
他站起身。
歐陽晴跳起來,“大江哥!”
她以為他生氣了。
但江可榮眉頭緊鎖,側頭朝她,卻實際並沒有看她,像是透過她的身體看着某個虛無或漂浮物一樣,說道,“不,你誤會了,我沒有生氣。我突然發現自己很不厚道。我不應該拿這個故事困擾你。困擾我一個也就夠了。也許我能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他是真的。他沒有在介意她是不是要聽下去,他也沒有介意自己是不是疏於禮貌,他是真的困擾至極。
歐陽晴把他生生再按回沙發,故意惡狠狠說話,增強他信心,“你給我說完,不然我寢食難安。”
江可榮揉一揉太陽穴,“我怕你聽完了,才真的寢食難安。”
歐陽晴重新坐回椅子上,好整以暇,“真寢食難安,我就趁機減肥。好,說吧。”
江可榮得到她鼓勵,這才又繼續下去。
“在夢中,阿修羅是小孩,這一點,確實是我來找你的原因。但是,等我講完你才會明白是什麼意思。現在我先繼續。夢中的他,每次都能走完這條走廊,每次也都能推開走廊盡頭的那扇門。門後面,桌椅後面,也都坐着同一個人。
“這是一個老太太,非常慈祥,滿頭白髮。老太太在燈光下看書,每次看到他,都會微笑,伸手召喚他走近。老太太叫他‘小寶’。對,你沒有聽錯,老太太叫他‘小寶’,聲音很溫暖,笑容很和煦。正因為這樣——背後大門關上,把黑暗關在了外面,阿修羅看着老太太,感覺特別幸福。”
歐陽晴大力呼出一口濁氣,“還好。”
江可榮冷笑一聲,沒有回應她,繼續道,“這個老太太有時給他吃糖,有時教他認字,總之這是夢的開頭。我前面說過了,到現在為止,夢的開頭都是一樣的。多年來,這個夢重複很多遍,開頭總是一樣。
“有時候夢到這裏就斷了,阿修羅醒來。有時候會繼續做下去。這就是夢開始分岔的地方。如果繼續做下去,夢中的老太太都會交給‘小寶’一個任務。他統計了一下,完整的夢一共出現了四次。分別在2007年、2008年,以及2012年兩次。
“這四次,依次的情形是:老太太給了他一把匕首,讓他推開一扇小門——對不起,這裏很混亂,阿修羅自己也記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總之莫名其妙就會出現一扇小門,每次都類似但每次好像又都不一樣的一扇小門——總之,2007年的這一次,老太太叮囑他,推開小門就會看到一個惡魔,‘小寶’必須要用匕首殺死惡魔。因為老太太讓阿修羅覺得很幸福,所以老太太交待的事情,阿修羅也覺得一定要照做,不做就不能得到幸福、不做就要重新回到剛才那條黑黢黢的走廊里。於是他就乖乖地、毫無恐懼地推開小門,用手裏的匕首捅死了惡魔。”
歐陽晴再度忍不住開口,“大江哥你稍等,惡魔?你說惡魔?阿修羅確認是匕首?要知道,會選匕首做武器的小孩,心理通常有嚴重問題!還有,他是否小時候被xìng侵過?”
江可榮搖頭,“你別急,遲些再分析。我盡量講快點。可是漏掉細節,又怕你影響你的分析。”
歐陽晴被老太太的“溫暖”放鬆在先,又被“殺死惡魔”嚇一跳,滿腹狐疑,莫名恐懼。
江可榮豎起手指,“這是第一次,也就是說,2007年,老太太讓他用匕首殺死了一個惡魔。然後就是2008年那次,老太太交給他一把槍,非常奇異,居然是把散彈槍,阿修羅在老太太的叮囑下推開小門,朝一個妖怪胸口連轟數槍,阿修羅親眼看到那個妖怪在自己槍口下血肉橫飛。2012年的第一次,也即第三次,老太太給了他一條緞帶,讓他打開小門,從背後悄悄靠近一個巨人,勒死了他。”
歐陽晴驚叫失聲,一把抓住椅子扶手,正襟危坐,脊背因為用力過度而綳得筆直,“這不可能!小男孩怎麼可能勒死巨人!”
江可榮望着她,不語。
開口后歐陽晴才發現自己的嚴重失態和入戲太深。她完全忘記自己是在聽一個夢境!
她瞠目結舌。太奇異了,這個夢境可怕可怖,又像具備魔力一樣,讓她短時間內就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江可榮看她恢復意識,繼續道,“2012年的另一次,也就是第四次,老太太讓他到小門后拉一個把手,他拉完把手,一顆巨石滾出來,碾死了一個坦胸露背的壯漢。”
說到這裏,江可榮反倒開始苦惱和後悔,遲疑道,“如果,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想繼續聽,我馬上停止。馬上結束。”
歐陽晴差點跳起來,“還沒結束?!你讓我分析的,到底是什麼?”
江可榮凝視她雙眼,“小晴,如果你接受能力有限,我——”
歐陽晴打斷他,“我是喜歡一驚一乍,不過我的接受能力絕對超越你想像。快快繼續,不然你休想走出我家大門。”
江可榮像是下了莫大決心一樣,微微點了一下頭,從褲兜里掏出手機。
歐陽晴這才發現他簡單得和自己一樣,不喜歡帶包,零碎物品放口袋即可。
江可榮嫻熟地用手機點開網頁,像是登錄到一早保存好的什麼連結上去。
歐陽晴伸長脖子看,後來嫌麻煩,索xìng坐到他身邊去。
江可榮又好笑又好氣地看看小師妹,伊人完全不顧男女授受不親,滿眼渴望,幾乎坐到他懷裏。不過他清楚知道,她“渴望”的其實只是網頁而已。
幸得有她這插科打諢的本事,減低了他內心的恐懼。
沒錯,他很恐懼,儘管他一直在掩飾。
終於網頁逐個打開,他把手機遞給她,叮囑道,“自己左右滑動來看。我一共打開了三個網頁,你看了就明白了。”
歐陽晴接過手機。這款手機是最新cháo物,時尚先進,可是此刻如鉛塊一樣重。
她有很不好預感。
她努力遏制呼吸,定睛看去。三個網頁,每個網頁一個主題,或者是類似同一條新聞的不同報道。但主題就是這三個。
“某小區發生煤氣爆炸事主當場身亡面目全毀”。
“工作壓力過大外科醫生上吊於自家豪宅”。
“貨車高速公路翻車成噸鋼鐵翻倒司機慘死”。
新聞字眼雖然簡潔明了,但歐陽晴反而完全不能理解。
她反反覆復看了很多遍,終於朝江可榮晃動手機,道,“等一下。我沒有明白,這些死亡事件各自dúlì啊!而且我看了,它們不全部發生在同一個地方,你看,氣爆發生在上海,上吊發生在杭州,車禍發生在高速公路上。另外,它們和阿修羅夢中的謀殺行為也不一致啊。”
江可榮抿一抿嘴,“你仔細想想。”
歐陽晴滿腹疑惑,再把這三個簡單新聞主題,看了三五遍,左左右右來來回回。突然有如驚雷閃過腦海,她頭皮開始發麻,漸漸耳朵也開始失聰。
一直麻到心肝脾肺腎,手指腳趾全體不能動彈。
她幾乎快要聽不到,耳邊如同自動答錄機一樣,重複播放的是江可榮剛剛講過的話。
——第二次,散彈槍,氣爆。血肉橫飛。
——第三次,緞帶,上吊。窒息氣絕。
——第四次,巨石,鋼鐵。碾壓致死。
饒是如此,歐陽晴還是硬着頭皮,強辯道,“好吧,我仍然不覺得有何不妥啊。這個阿修羅如果不是兇手,就是心理暗示超強的人。總之他每次看完新聞或者殺過人,就會夢見相關的謀殺場景。只是在夢中,他稍微修改了自己的謀殺手法而已。”
江可榮聞言卻苦笑起來。
歐陽晴不是笨蛋,她看着大江哥的苦澀笑容,喃喃道,“就知道沒有那麼簡單。”
果然江可榮說,“所有真實的死亡事件,都在阿修羅發夢后一周左右發生。小晴,你聽明白了嗎?是——夢在前,現實在後。”
夢在前,現實在後?!
“直觀地看,”歐陽晴努力穩住心神,輕輕握拳道,“最合理、最簡單的解釋:阿修羅就是兇手。”
江可榮“哎”一聲,“好吧,我們不用再繞來繞去講故事了。職業道德告訴我,必須為患者保密;可是良心道德告訴我,這件事情恐怕不能視作一個秘密那麼簡單。”
他順着她的意思往下推理,“阿修羅確實是我的一個患者。我反覆思考過他是兇手這種可能xìng。他的夢也許純屬虛構,他來找我只是故意炫技,表示:他毫不畏懼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反而為把所有謀殺案都完美的設計成了自殺或意外而感到驕傲。但是,小晴,這種可能xìng很低。如果你認識阿修羅的話。
“初次見他,才14歲。他是一個沉默、低調的孩子,看起來並不是擅長演戲和喜歡演戲的那種人。而且,他既不具備殺害這幾個人的動機,也不具備時間。”
歐陽晴問,“你調查過?”
江可榮點一下頭,“是。2007年他初次來找我的時候,還只是因為被一直重複的夢境所困擾。但是當2008年氣爆案發生后,他赫然發現了自己的夢境和真實之間的詭異聯繫。此後平靜了幾年,直到2012年。突然夢見勒殺的時候,他的情緒簡直可以用‘恐慌萬分’來形容。那時起我就開始了簡單的調查。調查資料,回頭我會整理一下發給你。你看完就知道了,參考意義不大。沒有任何一種跡象表明阿修羅和案件有關,反倒是有很多細節表明他的無辜。所以這些資料我今天都沒有帶過來。”
剩下那句話不言而喻:以免旁支末節影響我們對主要事件的分析。
“不是臆想嗎?”歐陽晴說出第二種可能xìng,“我的意思是,夢是真實的,死亡也是真實的,但它們之間沒有關係。阿修羅做夢,隔幾rì出了命案,死法有些類似,所以他以為跟自己有關。沒可能是這樣嗎?”
江可榮搖搖頭,“最早我也這樣想過。我甚至覺得,是不是有人知道他的夢,故意找出新聞來牽強附會,嚇一嚇他。可是不,新聞都是阿修羅自己找到的。最奇異的是,他說,像是受到某種昭示,突然某個時間點他就要去上網搜索新聞,而且必然在這一刻,不早不晚,就會發現相關網頁。”
歐陽晴瞪着他。其實她並沒有真的在“瞪”,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
從業這麼久,她從未碰過這麼血腥、惡xìng的事情。即便之前和小劉一起經手過的少年殺父案,也比這個好一些。
歐陽晴站起身,她的背脊已經一片冷汗。不行,必須要緩一緩。
她打開電視,調到體育頻道,讓呼啦啦的足球播報聲充斥整個房屋;又開啟洗衣機,開始洗早上晨跑后換下的運動服。洗衣機的嗡鳴聲和電視聲攪到一起,雜亂卻聽着踏實。
她甚至整理了一下書桌,給桌上的盆花澆了澆水。
江可榮也不急不躁地看着她做這些事情。他懂得,白噪聲此刻是最佳舒緩音樂,而瑣碎家務能分散注意力。
事已至此,他不再想離開。歐陽晴顯然比他想像中更堅強勇敢,他知道他找對人了。
果然十分鐘后,歐陽晴回來,面sè平靜溫暖,甚至帶着一點點舒暢。
“大江哥,我們繼續吧。”
江可榮微微笑,“你準備好了?”
歐陽晴點頭,“嗯。”
江可榮輕輕道,“最詭異的來了哦。”
歐陽晴再度點頭。
“阿修羅說,新聞里的那些人,面孔和他夢中的那些妖魔鬼怪一模一樣。”
歐陽晴嗒然坐下。果然,不僅是連環殺人,還是夢中預知。
“我剛剛猜到了,不是這麼詭異,你豈會來找我一起分析。”她有點慘然,又有點遲疑,“我也開始明白你找我,是為什麼原因了。”
“說說看。”
“好,我一邊整理一邊分析,你隨時可以打斷我。”歐陽晴說。
“首先,我先分析阿修羅為什麼每次都會夢見自己變成小孩后,才會殺人。我覺得這個問題最關鍵。
“我們都知道科爾伯格的那個關於道德的理論。科爾伯格認為:人的道德階段可以通過你對假設的兩難推理的回答來決定。亦即是說,對於同一個問題,‘為什麼會這樣推理’比‘這樣推理會得到什麼答案’更重要。比如jǐng察在調查各種案件時,經常會對嫌疑人進行偵訊和審問。他們會從偵訊本身得到答案嗎?不一定,至少他們不認為會得到真實答案。但是,jǐng察往往會從嫌疑人回答問題的表情、語速、前後是否矛盾、邏輯等等細節,來對真實答案進行推理和判斷。
“所以,我最關心阿修羅為什麼設定自己是小孩。”
江可榮點頭讚許,“好極了。我從未這樣想過。小晴,你的思路讓我耳目一新。請繼續。”
歐陽晴道,“科爾伯格還認為:兒童的道德發展水平分為三個,初級、中級和高級。初級水平是指,兒童遵守道德規範是因為怕受到懲罰;中級水平是指,兒童知道自己遵守道德規範會得到更大利益。高級水平接近於chéngrén,即對法律、秩序和自然規則的尊重。阿修羅每次在夢中都把自己減齡為兒童,表面看是對小時候的某種回憶,實際可能是他自己也覺得將要做壞事,很不道德,所以必須把自己放在道德初級水平上。
“在幼兒園我們經常碰到類似情景:老師,花瓶掉到地上了;老師,茶杯破了。兒童往往會用這種方式表述事件,好像花瓶和茶杯是莫名其妙壞掉的,跟自己無關。大江哥我說清楚了嗎?對不起,我恐怕語無倫次。我的意思是,阿修羅的心路歷程恐怕是這樣——我莫名其妙來到一個地方,莫名其妙要干一件壞事,我不幹這件壞事會受到懲罰。所以我不對任何後果負責。”
江可榮凝視她臉龐,他的雙眼在鏡片后熠熠發亮。
他真沒看錯人。不管她的推理是否正確,至少思路很清晰很細緻。他沒看錯人。
歐陽晴沒注意他的目光,繼續道,“其次,我非常好奇一點:他做過四次夢,實際死亡事件卻只發生了後面三次。第一次去哪裏了?還是第一次時間久遠,他忘記查了?或者匕首殺人案特別多,查不到?”
江可榮回答,“這個我給你答案。雖然時隔已久,但他查了,只是沒有查到什麼。”
歐陽晴一臉疑惑。
江可榮解釋,“阿修羅說,每一次噩夢出現,他會下意識在某個特定時間查詢。也許當天發生過好幾起類似事件,但是他每次都能一眼就看出哪起是和夢中吻合的。也說不清是地點、名字、或是死者面孔給他的啟示。唯獨這第一次,毫無頭緒,直到後來發現夢境與現實的驚人巧合后,他聯想到第一次夢中殺惡魔,現實中也一定對應有死者。結果上網查了很久,幾乎看遍那前後幾天所有報道過的新聞和血淋淋照片,都沒有找到心中映證。”
歐陽晴仍舊一臉疑惑。
“我解釋得不夠清楚?”他問。
“不,”歐陽晴愁眉苦臉,“我只是隱約覺得這裏隱藏着很重要的信息。”
江可榮剛想說什麼,小妮子又使出慣用手段,甩甩頭,像是要把剛才這個小煩惱甩到腦後去那樣,“算了,現在不想它。我們繼續吧。
“分析阿修羅變成小男孩的決策過程后,我們看看變身小男孩之後發生了什麼。前面我也說了,深不見底的走廊,糟糕的觸覺視覺感受,代表安全感的老太太,這些都可能意味着他曾經受過xìng侵犯,或是幼年有過糟糕的經歷。老太太讓他殺人,不是‘命令’或者‘強迫’,甚至不是‘唆使’,而是‘叮囑’——我記得你的用詞——所以老太太對於阿修羅來說,始終是溫柔的。老太太的原型很可能是阿修羅的某個親人或者老師。
“在夢中,每一次阿修羅殺人,都需要推開一扇小門。這是很強的心理定勢。這扇小門,是道德的界限,越過去,就是不道德的。所以必須有一扇小門。小門的位置不固定,也可能代表阿修羅自己心中道德界線的模糊。
“再來就是關於夢境外的事情。夢境外的阿修羅上網查證了那些謀殺案。先放下他是不是兇手這件事情,我們只討論查證過程。我們都知道‘記憶重構’是什麼意思。但是記憶重構會產生偏差,而暗示的力量也不容小覷,這就是為什麼同一目擊者,在不同的環境裏,可以畫出完全不同的兩張疑犯照片,指認疑犯也常常出現錯誤。所以我剛剛想到,現實中的阿修羅上網查證到的那些人,甚至地點、面孔,可能都沒有太多實際意義。”
她說到這裏,江可榮點頭替她補充道,“是。如果阿修羅喜歡虛構與想像,那麼他習慣在真實的記憶里增添想像的部分,漸漸他也就變得不能夠分離虛構和真實。這就是‘源遺忘症’現象。俗話說的,‘謊話說多了連自己都被騙’,就是這個意思。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大腦受損——這是小晴你喜歡的進化心理學範疇。我們都知道,如果大腦海馬體受損,就會在不傷害患者認知能力的情況下,只造成他記憶或者片段記憶的混亂。
“比如我有一個患者,他能準確地告訴我,他剛吃過午飯,問他吃了什麼,他說吃了牛排。過一會兒再問,答案變成川菜。而且前後兩次都言之鑿鑿。家人以為他有神經病,可是我注意到一個細節:他犯所謂的‘神經病’,是從一次輕微車禍開始。
“後來的病理檢查果然證實:就是這次車禍導致了他大腦皮層和部分海馬體的損害。他已經不能夠對實事、新聞甚至人臉形成持續xìng記憶。所以他還是能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生活,就是不能夠記起剛剛發生過的事情。”
歐陽晴側目看看他。他懂得她的意思,搖搖頭,“沒有。我為阿修羅做過很多次心理測試,他沒有‘源遺忘症’傾向。他也沒有受過類似的腦部損傷。我為他做過腦部核磁共振檢查,也反覆核查過結果。”
歐陽晴沉吟道,“可是,你仍然不放心。”
江可榮不語。
歐陽晴替他回答,“你不放心的是,阿修羅每次夢見殺人的,都是兒童狀態的自己。所以很多適用於chéngrén的分析不見得可靠。也即是說,現實的阿修羅——現在這個成年的阿修羅不擅長演戲,但兒童的阿修羅未必,對吧?”
“是。”江可榮推一推眼鏡,微笑道,“我最擔心的問題就是:成年的阿修羅,自己都未必清楚兒童的阿修羅是何種xìng格。這是我找你的最重要原因。小晴,業界都說你是兒童心理領域的頂尖高手,名不虛傳,我真高興。”
“換言之,”歐陽晴沒有在意他的誇讚,“你仍然懷疑他是兇手。”
江可榮補充,“或者和兇手有重要關係。”
歐陽晴若有所思,“從兒童的角度來看,兒童的回憶也並沒有比chéngrén更真實或是更歪曲。但很顯然,兒童年齡越小,受暗示的容易度越高。麥克馬丁幼兒園**案發生后,人們對於兒童何時說謊何時不說謊進行了調查。他們派去一個男人和兒童共處了一段時間,然後問他們:‘那個叔叔打你了嗎?’,同樣一個問題,同樣給予‘如果說打了就給你獎勵’的暗示——雖然那個叔叔根本沒有打過人——但小班就有高達80%的兒童為此暗示說了謊話,而大班說謊兒童的比率只有30%不到。”
她停一停,補充道,“所以這裏就有一個很重大的矛盾!
“阿修羅在夢中,是以‘不需要很強道德觀念’的兒童身份出現的。兒童阿修羅或許受到了暗示,或許很會演戲,總之看起來非常無辜;成年的阿修羅發現自己可能有罪,並為此不安和困惑,所以來找你進行心理諮詢。但矛盾就是:會演戲的、缺乏道德觀念的阿修羅,只在夢中出現,不具備作案可能;不會演戲的、罪惡感很強的阿修羅,又不具備作案時間與動機。”
江可榮興奮得站起身來,來回快速開始踱步。
他們兩個的默契已經在此前的幾個小時裏磨合完畢,他很自然地給她接下話頭,“——更何況,會演戲的、缺乏道德觀念的阿修羅,不可能通過夢境授意現實中的另一個人。”
“也就是說,”歐陽晴豎起手指,“一、如果阿修羅是兇手,成年的他是怎麼完成不可能犯罪的?還需要兼具狂野的自大和高超的演技!
“二、如果阿修羅只是幫凶,兇手另有其人,兒童的他——或者說夢境中的他,又是怎麼授意其他人為自己完成罪案的呢?
“三,如果阿修羅和案件毫無關係,他又何須自尋煩惱,把所有的意外和死亡跟自己聯繫起來呢?
“大江哥,我的這三個總結,沒有遺漏吧?”
江可榮詫異,“小晴,你太讓我震驚了。今天來找你,一定是我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
“嘩,居然敢說‘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歐陽晴伸個懶腰,笑道,“最正確的決定不是迎娶了嫂子嗎?給她聽到你這句話,會生氣伐?”
他看她突然露出專業之外的嫵媚一面,也笑了。
“不過,”他站定,半是讚許半是疑惑地問道,“為什麼現在,你反而好像不怎麼害怕了?此前我覺得你就快要透不過氣來。”
歐陽晴笑,“因為反正情形不能更壞。”
江可榮一愣,仰頭哈哈大笑,完全不似他平常穩重作風。
可是笑着笑着,變成苦笑,嗚嗚咽咽。
歐陽晴心驚,懶腰伸到一半,身體僵住。
江可榮苦笑半晌,才沮喪萬分地回答道,“不,情形還能更壞。”
歐陽晴看牢他。
江可榮摘下眼鏡,閉起眼睛,像是下了諾大決心那樣,“更壞的情形就是:今天早上他打我電話。說是昨夜夢中,他第五次殺人了。”
歐陽晴默契地接下去問,“所以,我需要幫你做的決定就是——到底要不要報jǐng——對吧?”
江可榮點頭默認。
歐陽晴也跟着他苦笑起來,“因為在jǐng察叔叔眼裏,阿修羅和我們,三個人都是神經病。”
(第一幕第二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