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第 109 章 澈也與怯懦
瀨尾澈也很清楚自己是在做夢。
空白的空間,空白的思維,還有面前這個和自己長相完全一致的,空白表情的那張臉。
渾身都輕飄飄的,有種感覺不到重力,卻還能塔在地面上的不真實感。
“上次出現這樣的情況,你很清楚我是誰,現在卻一無所知,甚至還保持警惕,明明我是你最不該警惕的對象。”
那人用他的臉,面無表情地開口。
瀨尾澈也不搭理他,既然知道自己在做夢,他甚至想原地躺下什麼也不幹。
“無視我的話你是醒不過來的。”
那人走到他面前,聲音卻依舊是從四面八方傳來。
“本來我不應該干預,可你太任性了,肉眼可見的,你在將來會因為現在的任性而後悔。”
“連自我介紹都刪掉的陌生人有什麼好談的,我是個對別人體貼視而不見的卑鄙傢伙哦。”
“你居然選了這麼麻煩的性格,這一點也很任性。”他嘆了嘆氣,“遺漏自我介紹是我的疏忽,忘記你是個這麼難搞的性格了——那麼,你可以叫我「死亡推理」。”
死亡推理?
瀨尾澈也覺得有點好笑,怎麼會有人在他面前自稱這個名字。
“哦,挺有個性的名字。”他擺出了看起來並不感興趣的模樣。
「死亡推理」問:“趁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我想問問看。除了繼續觀望,將原本簡單的劇情攪渾外,你還有什麼要做的?”
“聊天就聊天,在我面前造謠做什麼?我可是受害者……受害者之一。你口中的簡單劇情可是把我耍得團團轉啊。”
“真的是這樣么?”
“……不然呢?”瀨尾澈也看着對方的眼睛。
他第一次了解被這雙眼睛注視着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原來是真的會令人煩躁啊,不管是對方像是什麼都明白的神情,還是在那片金色中倒映出的身影。
具有攻擊力的不是這幅面容,而是擁有面容的人想要展現出來、或者說絲毫不避諱的東西。
煩死了。
“我承認是想要看看有意思的劇情,畢竟我現在不記得很多事了,也算是能站在讀者的角度去感知由自己創作的東西——儘管如此,我可沒有什麼壞的念頭在裏面。”
而「死亡推理」依舊用平靜到算得上溫和的眼神注視着他:“真的是這樣么?”
瀨尾澈也不接話了,他開始埋怨自己幹嘛要搭理這個夢中的身影,簡直莫名其妙。
“你比「我們」想的還要懦弱。”
“你——”
“沒聽清嗎?那我重複一遍。”對方居然伸出手,拽住了瀨尾澈也的頭髮,不容拒絕地將他拽到自己跟前,幾乎是沒有距離可言的,他複述着,“你比「我們」想的還要懦弱。”
夢裏沒有痛覺,頭頂傳來的力度卻不容忽視。瀨尾澈也開始思索要怎麼才能讓自己清醒過來,比起惱怒,他更不想繼續和這個人進行對話。
有一種不妙的感覺,這種感覺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好像下一秒,這個人就要變成某種他無力招架的洪水猛獸,從刁鑽的角度讓他感到……痛苦。
他是這樣預感的,事實居然也就這樣發生了。
“從早乙女天禮死亡的時候就這樣了,你接受合乎邏輯的事情逐漸發生,並且絲毫不為之感到後悔。你覺得他的死亡是完美的,而你只是……不想承擔死亡的沉重罷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聽不懂么,沒關係,你的這裏——”「死亡推理」指着他的胸口,“它是能理解的,所以請讓我說完。”
“……”
“接着是泉鯉生,他原本不是會逃避的人,想逃的不是他,是你。”
“我不認識什麼泉鯉生!”他有些慌張了。
“是你有了不想被改變的想法,如果真的學會了什麼是愛,你會問自己,天禮的死亡是有必要的嗎?你不會否認那個故事的完美,所以就會產生另一個問題——完美的故事是有必要的嗎?”
“當然有必要!!我是小說家,如果這都屬於沒必要的,那我又算什麼?!”
“接着,在奧列格的時候,你完全放棄了。”
瀨尾澈也的眼睛瞪得圓鼓鼓的,他握住對方拽着自己頭髮的手腕。明明不屬於強壯的體型,在沒有武器的援助下,遇到事情只能被動尋求解決方案的體魄。
可他完全沒辦法掙脫,「死亡推理」的力氣就此刻他話語蘊含的東西一樣堅不可摧。
“你擁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間,如果你願意,世界未來的格局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但你放棄了,你充滿悲觀的不想去改變太多事情,有沒辦法捨棄那些擺在眼前的慘劇。你從中途開始就意識到了「麻煩」,承擔眾人的期待要比安置單個人的感情還要令你心慌。令你更加絕望的是,你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自卑」。”
瀨尾澈也像被踩住尾巴的小狗,一下子瘋狂掙紮起來。
“我憑什麼自卑?”
我是大放異彩的小說家,筆下的文字被上千、上萬人閱讀,他們記得他筆下的每一個人,也記得創造出故事和角色的自己。
不管寫什麼我都能適應得很快,而且出人意料的受到歡迎,因為那是得到真實體驗后的產物,是我冒着「即使我不再是我」的風險去採摘的果實。
我成功了一次又一次,即使是被稱為天才的摯友也不得不承認我的天賦,即使我真的逃避過……那樣就能說明我自卑了么?!
瀨尾澈也不知道自己這些念頭是怎麼誕生的,他同樣不理解之中的邏輯關係,什麼叫做成功一次又一次,什麼叫做「即使我不再是我」,那個「被稱為天才的摯友」又是誰?
他不明白,被指着的「心」卻誠實地能理解一切。
“世界上沒有比你更自卑的人了。”
這是切開他肌理的第一刀。
“從小認識天才,邁入天才的世界后你沒辦法再回到正常人群中。記得你在文學系的學弟么?那個腿上有傷但還是堅持想要參加箱根驛傳的學弟,你看着他每天訓練,那個時候你是怎麼說的?”
“……”
“如果是我的話,就放棄了。如果我有天賦,那麼上帝已經關上了我的門,如果我沒有天賦,那所有堅持都是在浪費時間——脾氣很好的學弟第一次和你吵了一架,但你打心底就是這樣想的。”
「死亡推理」淡淡道。
“可悲的是,你已經沒辦法確認自己,到底是否擁有天賦了。你不認同所謂的「普通人」,唯一能作為參考的對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天才」。這個天才不在乎所有東西,一切從心,他是個和你完全不一樣的人類,具有更堅實更篤定的道路。”
“你要如何不自卑呢?”
這是切開他心臟的第二刀。
瀨尾澈也突然就沒了力氣,這個問題太傷人心了,就像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否認一開始就隱約得出的結論。
作者是孤獨的職業,從頭到尾都是。
寫下文字的人想要重塑月光,所以寫下碎玻璃上閃着的光;想要傳頌愛情,於是兩個不會呼吸的人類由此誕生;想要對社會吶喊,所以誕生出會被人笑評為「這傢伙該不會真的犯過罪吧」的冷酷故事。
可月光不屬於他,愛情不屬於他,就連冷酷也不屬於他。
“忘記所有事情讓你無比暢快,像是在第一次呼吸,就算是遍地活死人的腐臭氣息也能令你心生愉悅。可是澈也,故事是有盡頭的。”
「死亡推理」沒話了,依舊用不咸不淡地眼神進行凌遲。
故事是有盡頭的,瀨尾澈也竭儘可能的在這短暫的自由中肆意着,坐擁平時的他不具備的絕對傲慢,喜氣洋洋地看着一團亂麻的劇情發展。
瀨尾澈也突然就明白了這裏為什麼是一片空白。
原先的文字已經全部消失了,他沒有繼續寫下和他無關的故事。《死亡推理》是未完成的半成品,作者不知所蹤,可故事還在繼續。
正因為故事還在繼續,作為作者的他想要矛盾,想要更激烈的衝突,想要有人把他按在地上說出能點明主旨的亮眼句子。
可這裏是一片空白。
我的文字呢?
發生的所有事情不屬於我的故事嗎?
“看來你已經明白了。”「死亡推理」送開他,看着陷入怔松的人,將他耳邊的頭髮別到耳後,“你的目的不是主角的目的,你的主角他不怯懦、不自卑、不猶豫,他不會讓事情發展成又亂又無序的被動模樣。”
“他……只是個神經病。”瀨尾澈也喃喃着,“我知道的,他只是個可憐的神經病。”
“那麼你是要讓神經病走向他的「正途」,結束掉這篇簡單的小說,還是要讓自己走上你的「歧路」,永不停歇地將所有人埋葬在這裏呢?”
“我的做法……是錯誤的嗎?”這次是瀨尾澈也向前一步,抓住眼前人衣服,急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結果。
那人只是依舊用不變的眼神回視:“我不是你的摯友,沒有辦法給你一個「正確」的答案。”
“他就能給我答案嗎?”
“如果你在一開始就去問他,他會罵你的吧。”「死亡推理」說,“所以你才一直沒有問過,甚至害怕問出這個問題的自己,遭到難以置信的疑問眼神——說到底,你害怕他否定你,你害怕自己不配和他一樣,被稱為「天才」。”
“那現在,他能給我答案嗎?”瀨尾澈也執着地問。
“你呢,你有膽量去承受他的答案嗎?”
純白的空間逐漸開始瓦解,黑色的諸如墨跡一般的文字開始從外面蔓延進來,密密麻麻,毫無章法地疊在一起。
夢快醒了。
「死亡推理」輕輕掰開了他的手,看着他由白色的地面墜入滿是文字的深淵。
那樣高高在上的,他說了在這個夢中的最後一句話。
“別遺憾早乙女天禮的死,別美化你未選擇的路。這是你做出的第一個決定,不管是否是正確的,你都只能走下去。先去當好你筆下的,瘋癲的神經病吧。”
他說。
“如果不這樣想,「我們」都會徹底瘋掉的。”
***
深夜,圖書館二層的休息區,燭光影影綽綽照亮周圍。
蘇格蘭站在長桌旁邊,略帶擔憂地看着桌上熟睡的青年。
他此刻應該算得上昏迷,不管怎樣都無法將他喊醒,額頭不斷冒出的冷汗彰顯他此刻正陷入非常不妙的夢中,或者是一些身體上無法解決的問題。
波本和柯南在外面緊急排查着存在的炸彈,越查越令人心驚。
無法拆除的炸彈幾乎遍佈了每個角落,只等某個瞬間就能葬送掉整個圖書館,和裏面的所有活人、和活死人。
唯一不感到急迫的就只有在旁邊悠閑安坐的赤井秀一。
“醒了?”一直閉目養神的赤井秀一突然開口。
蘇格蘭發現瀨尾澈也的確已經睜開了眼,不像任何剛從睡夢中醒來那樣,眼神直勾勾的望着天花板,彷彿在那上面有誰存在,正在和他隔空對視一樣。
“你沒事吧?”蘇格蘭將他扶了起來。
“這裏的人都會死。”這是瀨尾澈也醒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早就有所預感,赤井秀一沒有任何意外。
他比蘇格蘭粗暴多了,直接把人提起來坐在桌上。
“被救了之後良心發現,不打算繼續藏着掖着了?”
“啊,對,我被救了啊。”瀨尾澈也有些後知後覺,他揉了揉眼,沒什麼誠意地說,“多謝,雖然我感覺你們都挺不想救我的……波本和柯南呢?”
剛念出他們的名字,從二樓拐角快步走來兩人的身影。
柯南跑在前面:“我們找到了!在圖書館後面的樹林裏有一架「雌鹿」!”
雌鹿,現階段最先進的米35m武裝直升機,這應該就是琴酒離開這裏的「交通工具」。
赤井秀一偏頭問瀨尾澈也:“所以呢,還有多久?”
瀨尾澈也相當配合:“天都黑了,隨時吧。”
蘇格蘭皺眉:“隨時什麼?”
“隨時都會爆炸。”
波本立刻做出決斷:“離開,得立刻帶學生離開。圖書館外的空地是24小時受到監控的,就算會被波及,至少那裏不會有佈置的炸彈。把學生全部疏散到外面——”
“你確定外面不會出現活死人嗎?他們是失蹤,不是消亡。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和隨時可能出現的活死人,你選擇後者?”瀨尾澈也說。
波本掉頭就走。
“等,等等波本,現在來不及了,馬上離開才是正確的——”瀨尾澈也跳起來,用吃奶的功夫拽住波本。
剛醒,他根本沒什麼力氣,全靠當個沉重的腿部掛件才把人拖住。
“你聽不到我剛才說了什麼嗎——?”波本怒吼。
澈也已經焦頭爛額了,雖然能預計事件的大致走向,但混亂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這些「參與者」都是看着挺斯文沉穩,結果一個比一個狂野的典型。
他下意識吼了回去:“對啊我聽不到啊!”
波本氣笑了,打算兩三下把人撂倒算了。
“你多少也得給我優柔寡斷一下啊!繼續和我堅持下去看看,是我先被你放倒,還是你先暈過去!”瀨尾澈也露出了殺手鐧。
“波本是對的,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了。”柯南說。
蘇格蘭點頭,赤井秀一也沒有其他意見。
四對一,瀨尾澈也完全不佔優勢,即使是最民主安全的投票制,澈也也是被針對票出局的那一個弱勢「群體」。
但他口中的「道理」確是現實。
“放棄他們馬上離開才是正確的,這可不是什麼鬧着玩的炸彈。會用可拆解引線的炸彈犯早就被淘汰了,pcb焊接的東西,還有預保險防破壞,現在不逃,在這裏和這些人一起殉情嗎?”
非常輕鬆又平直的敘述,反問也是心平氣和的,正因如此才格外讓人火大。
波本腦門青筋突突直跳:“別開玩笑了!法政大還活着的所有人都在這裏,裏面大多數人還沒到20歲。你要看着這麼多未成年孩子等死?!”
“到是很自覺把自己從「孩子」里摘了出來呢。”瀨尾澈也喃喃着,“日本20歲才成年的法律遲早會改,不說大部分國家普通基準的18歲,英國可是16歲成年哦。”
“我沒有在和你開玩笑。”
“那你要怎麼做呢,波本先生?請告訴我,即使「雌鹿」作為武裝機已經算運載量大的那一類,可如何在一定承載量的直升機上帶走你的那麼多「孩子」?你要怎麼改變他們為數不多的生存時間,將死亡倒計時完全抹除?”
波本臉色一變,後退了小步,走到了走廊邊上:“原來你說的沒時間了指的是這個……”
“不用在意的,波本。”瀨尾澈也將聲音放得更輕,“他們都是筆下的角色,存活在筆墨間。在不受歡迎的作者手裏不見天日,被創造又被死亡就是角色完整的一生。如果這樣想——”
“嘭——”地一聲。
風從瀨尾澈也臉頰劃過,波本憤怒的拳頭擦過他耳側的髮絲,直直砸入牆面。
挨完揍,波本也會因為c被強制下線吧。澈也想着。
但至少得把人帶走,把這些被牽連進來的真正的無辜者帶走!
然而,一聲額外的巨響憑空炸裂,牆面出現裂痕,一直上下蔓延到天花板與地面。
整個走廊都在顫抖,灰塵撲簌下掉。
不管是旁邊攔着赤井秀一不讓他插手的蘇格蘭,還是手指已經扣在槍套上的赤井秀一,砸出那一拳的波本,向這裏跑來想要攔架的江戶川柯南,在遠處不敢靠近的普通學生……所有人都徹底愣住了。
“這可不是挨揍那麼簡單啊……”澈也不可置信的說。
而就在下一秒,瀨尾澈也立刻回過神來,這不是波本砸出來的動靜。
“跑——!”他扭頭看向赤井秀一,同時一把推開波本。
牆上的那道裂痕已經擴散到整個走廊,像快要被巨力被憑空掰斷一般。
驚疑不定中,江戶川柯南高吼的聲音讓這層的每個人都能聽見,“是爆炸!有人引爆了炸彈,圖書館快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