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許盼夏(十四)
三個小時多一點的高鐵。
葉迦瀾老家所屬的城市,每天往返北京的高鐵不過三次,最早的也就是許盼夏所購買的這一班次,可惜葉迦瀾買的晚,已經沒有餘票。
他已經儘力買最早抵達的班次。
葉迦瀾等了一分鐘,才等到人開門。
幸好。
許盼夏穿着灰色的運動套裝,扎着頭髮,一看就是順手抓起來的,頭髮上亂的可以讓可愛的小鳥來做個巢再下幾枚小巧的鳥蛋,耳朵邊還有一縷倔強的、不肯下去的頭髮,還是在老家時的模樣,乾乾淨淨一張臉。
「哥。」
「嗯。」
葉迦瀾拉着行李箱進門,門關上時,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拉開羽絨服拉鏈:「家裏冰箱還有什麼?」
許盼夏:「呃……」
葉迦瀾脫下羽絨服,裏面是件圓領的淺駝色羊絨衫,有些驚訝:「你別告訴我冰箱裏什麼都沒有。」
許盼夏:「……這個嘛……」
葉迦瀾:「你回家后什麼都沒買?」
「……」
「那你晚上打算吃什麼?」
「……」
很好很好。
葉迦瀾嘆氣:「一問搖頭三不知,餓不餓?我要不來,你打算怎麼辦?辟穀?修仙啊你?」
「爺爺奶奶不是給我裝了菜包子和豆包嘛,」許盼夏說,「我想着熱一熱就能吃。」
葉迦瀾轉臉,看到空蕩蕩茶几上,透明玻璃水杯上頂着的可憐小包子,只被咬了一口。
葉迦瀾不說話了,他拿起羽絨服重新穿上:「你先看會兒電視,我下樓買個菜。」
許盼夏說好。
他又問:「有想吃的水果嗎?」
許盼夏說:「什麼都行。」
什麼都行,她喜歡說「什麼都行」。倒不是真的什麼都愛吃,她是這樣習慣了,「寄人籬下」四個字好像深深刻在她骨子裏。哪怕許顏沒有教過她委屈求全,但那種環境……她自然而然地就學會了,學會把自己的真實喜好藏起來,小心翼翼到什麼都不敢說,擔心多一點要求會被認為「嬌氣」「側目」……
許顏走之後,許盼夏才突然「聰明」了。
葉迦瀾沒有糾正妹妹,他穿着羽絨服下樓,離開小區,去附近的超市中買菜買水果,昨天許盼夏吃了一整碗的餃子外,夾那份白菜豬肉丸子夾了十四筷,那就買白菜,買絞好的肉餡買澱粉回去炸丸子,還有那份涼切牛肉,宮保雞丁。
水果,他挑龍眼,挑新鮮飽滿的,還有一些運來的大櫻桃,雖然不如美早那般大,但看賣相也不錯,還有一個黃瓤的小圓西瓜……
葉迦瀾拎着兩大袋子回家時,許盼夏已經重新紮了頭髮,高馬尾,清清爽爽,臉也剛洗過。她震驚:「哥,你去搶超市了?」
「我要有那能力,先搶了你——」他話轉走,生硬轉折,「搶了你的東西,練手。」
許盼夏沒有留心,她眼圈有點紅,不看葉迦瀾的臉,蹲着,聲音輕鬆地細數:「龍眼,西瓜,砂糖橘……哇,還有櫻桃!」
她仰臉:「哥,你真搶銀行了吧?這時候櫻桃好貴。」
「獎學金,」葉迦瀾說,「雖然不多,但讓我妹妹吃點想吃的水果還是可以的。好了,去洗櫻桃吧,等會兒飯好了我叫你。」
許盼夏說:「我幫忙。」
「去把水果洗乾淨,找個盤子盛好,再去刷個勺子,」葉迦瀾說,「晚上看電影。」
許盼夏領命。
廚房很小,她便拿了東西去陽台上的水管沖洗。葉迦瀾拿了她咬了一口的涼包子,在廚房裏,低頭,順着她咬過的邊緣慢慢吃。
都涼透了。
葉光晨一早就開車送許盼夏走,那姿態是半點兒也不能等;許盼夏下了高鐵,背着書包拉着行李箱擠地鐵,又走這麼久回到住的地方。
包子凍得又冷又硬。
她剛剛就吃這個。
葉迦瀾吃掉了一整個涼包子,冷掉的麵食在胃中冷硬難消化,好像咽下去生冷的石子。他沉默着,抬手掀開鍋蓋,將書包里、她背來的其他包子和豆包一一放上去。廚房門開着,外面陽台上的水龍頭聲音開得很大,嘩嘩啦啦,不像許盼夏的一貫作風了。
實際上,陽台上,許盼夏一邊洗櫻桃,一邊嘩嘩啦啦地掉眼淚,她壓着不出聲,實在受不了,才擰大水龍頭,在嘩嘩啦啦水聲的掩飾下,急促、快速地吸一口氣,丟下哽咽。
許盼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現在葉迦瀾一對她好,她就忍不住想哭。
她其實並不覺得自己可憐。
但葉迦瀾對她的好讓她感覺到自己可憐。
四年前的許盼夏還沒有這種念頭。
那時候的她,縱使也有青春期的苦惱,但她還有媽媽,還有許顏替她頂着。那時候許盼夏毫無戒備心,就算和葉迦瀾的房間只隔着一扇棉簾,她也不會亂想。
家中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兄妹,不會發生什麼出格的事情,就連葉迦瀾也是這樣。
許盼夏感覺似乎只有自己是思想糟糕的那一個。
她反省自己是否過於「壞」,壞到會產生違背道德的念頭;她下定決心自己絕對不會再去多想葉迦瀾,一心一意地把對方當好哥哥,就像她小時候許願的那樣,讓媽媽給她生個好好的哥哥,會給她好吃的,和她聊天,倆人一起玩……
遺憾攔不住花開。
同葉迦瀾在老家裏住一起的時候,隔着棉簾,許盼夏每天都要洗睡衣,擔心葉迦瀾突然進來會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她睡覺前會用梳子把頭髮梳得乾乾淨淨,被子收拾得妥妥帖帖,就連鞋子也擺放整齊,還用佛手柑悄悄熏一熏房間……
葉迦瀾是很守規矩的人,他再沒有進入妹妹的房間。
許盼夏苦惱,葉迦瀾不來,她明白對方對自己毫無他意;他若是進來,她又會覺得葉迦瀾心思不正,不是她所設想中的好哥哥……
這種少女的苦惱,在過年前一天,被更大的苦惱所覆蓋。
——同學和她聊天,無意間提到,對方在咖啡廳見到了許盼夏的媽媽。
「……你回老家沒和你媽媽一塊兒嗎?」同學驚訝,「我下午還見到阿姨了呢,她穿得挺漂亮的,我還拍了照片呢,想發給你……」
照片傳到許盼夏手機上,她點開看。
沒認錯,就是美麗的許顏女士。
對面是許盼夏上次見到的那個男人。
許盼夏心思紛亂地和同學匆匆說了再見,給媽媽打,許顏女士聲音爽朗,毫無異樣:「我還在杭州呢,等過了年,初五吧,初五我就能回家了……」
許盼夏說:「好。媽媽,我看天氣預報,這幾天杭州降溫,您注意身體。」
通話結束。
許盼夏想不通媽媽為什麼騙她。
她把那個男人照片放大,翻來覆去地看,看不出什麼。許盼夏承認這個男的看起來比葉光晨年輕,細看眉眼也比葉光晨好看……但這什麼都說明不了,這不是出軌的理由。
有了這麼一件事,許盼夏連年也過不好了,她悶悶不樂,下午和奶奶、葉迦瀾一塊兒包餃子,恰好葉迦瀾的堂哥葉明超上門,奶奶摘了圍裙過去,只剩他們倆繼續包。
葉明超長了一個大高個,膚色不白,有些近小麥色,長相挺周正的,是大部分老人喜歡的那種長相。他比葉迦瀾大一歲,正在讀高三,不太愛說話,站在自己媽面前,不住地扭臉看許盼夏。
他的爺爺和葉迦瀾的爺爺是親兄弟,算下來,他爹是葉光晨的堂兄,再往下,自然而然的,葉明超也就是葉迦瀾的堂兄。
其實許盼夏已經快要臉盲了,這邊的堂兄太多,她也分不清誰是誰,反正天天跟着葉迦瀾,他叫什麼,自己就跟着叫什麼。不過這個堂兄給她的印象是沉默,還有他那個截然相反的媽媽,嗓門很大很亮,倆人拜年時拎着一箱子奶,離開的時候拎了一袋子奶奶種的蒜、一袋子地瓜、一袋子白菜、一罐子腌黃瓜、一筐自己養的土雞蛋、一隻雞。
還有——
「今天沒殺鴨子啊?」大娘可惜地探頭看看,「我看你們這鴨子差不多了,能吃了。我聽說這自己養的鴨子好,燉湯最好,補腦子!上高中的孩子就是得多補補,這部,我家超超馬上就高考了……」
奶奶說了什麼,屋子裏聽不清楚。
「哎呀,我知道,嬸子,您看看您,這多不好意思啊,」大娘說,「我們這搬到城裏去了,平時也不方便回來,一年也就來這麼一回。你也知道孩子他奶奶,唉,不說了,還是嬸子您好……」
……
其臉皮之厚,掃蕩能力之強,以一奶撥萬物的能力,令許盼夏嘆為觀止。
最後一塊兒送一送,堂兄葉明超或許察覺到許盼夏的視線,他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拉着自己媽的衣服:「媽,回去了回去了。」
大娘急了:「咋?等會兒,你二奶奶去給你盛她曬的地瓜幹了,你不是說二奶奶曬的地瓜干最好吃了嗎?這個在外面買不到。」
奶奶笑呵呵地拎着膠袋遞到葉明超手裏,他還推拒,不住地扭臉看許盼夏。葉迦瀾不動聲色,將許盼夏拉到自己身後,擋住她。
葉迦瀾說:「哥,你拿着吧,你一年也就來這一次,奶奶疼你。」
奶奶也笑呵呵:「對對對,拿着,這東西不值錢。」
葉明超還不接,大娘接過:「是啊,你看你二奶奶多疼你……你也聽聽,迦瀾都說了,讓你拿你就拿着。」
許盼夏個頭小,被葉迦瀾這麼一擋,完全看不到前面的禮物三對一推拉賽。她低頭,看到葉迦瀾拉住自己的手,不免又有些臉紅,明明沒有絲毫肢體接觸,她卻覺得兩人在大庭廣眾下有了一場親密無間的擁抱。
——像偷情。
這個比喻把許盼夏自己都嚇了一跳。
事實上,兩個人第一次長時間、親密無間的牽手,還是在大年三十這一天。
大年三十,年夜飯吃得早,六點半就吃完了。春節聯歡晚會還沒開始,家裏面擺了拍桌,打算自己家人聚在一塊兒打打紙牌、聊聊天,磕嗑瓜子。山東人打紙牌,首選的絕不是鬥地主,而是保皇和夠級。這兩個遊戲一樣,都需要好幾副牌。爺爺家裏的紙牌久無人打,數了數,有兩副缺了牌,於是讓許盼夏和葉迦瀾一塊兒出去買牌。
這倆人輩份最小,在山東,讓孩子跑腿是傳統。
這個時候還營業的店不多了,快走完整個鎮上一半的商店,終於在一家私人店鋪里買到兩副牌,街上道路旁堆着淡淡的、混着泥土的雪,踩上去像踩在未成行的水果炒冰沙上,有着奇怪的爽感。許盼夏穿着厚厚雪地靴,在上面一路踩過去,踩得雪和水混合發出清涼的聲音,身後跟着葉迦瀾,提醒她:「小心滑。」
空氣中彌散着淡淡的火藥味道,那是家家戶戶燃放炮仗留下的味道。路上還能看幾個調皮的孩子,玩一種叫做「擦炮」的東西,中性筆筆芯粗細,4、,不用火點燃,重重投擲出去,砸到東西上就會自動「爆炸」,發出響聲。
許盼夏第一次見這東西,目睹一個擦炮落在腳邊爆炸后,她被嚇得叫了一聲,立刻聽到周圍那些孩子哈哈哈大笑。
她驚魂未定,葉迦瀾拉住她的手,往自己面前拉。
許盼夏踉蹌着過去,一頭撞到他胸膛,與此同時,聽見身後傳來響亮的擦炮聲。
葉迦瀾拉着她的手,對那幾個小孩:「再扔,我擰斷你們頭見你們爹媽。」
他個子高,嚴肅起來時壓低聲音真的嚇人。現在天早就黑了,陰沉沉的,看不清臉,幾個小孩被他嚇住了,尖叫起來,哇哇大哭地往家跑。
葉迦瀾卻沒鬆手,他仍拉着許盼夏的手,解釋:「這邊留守兒童多,大部分都是爸爸媽媽在外打工,孩子丟給老人照顧……老人都把他們寵壞了。」
許盼夏搖搖頭,驚魂未定:「其實也沒事,就是聲音挺嚇人的。」
葉迦瀾不說話,握着她的手,在零星路燈下的春節夜晚往前走。鎮上的基礎設施肯定比不過城市,就連路燈也淳樸地暗了許多,遮不住星星的光輝。他們倆在黑暗中牽手走了半小時,兩人都出了不少汗,許盼夏又緊張又羞愧,她都分不清交融的是她的汗還是對方的。寒冬臘月,倆人都冒着熱氣,血里也滾着燙。
直到遙遙看見家門,許盼夏鬆開手,往外抽——
葉迦瀾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捏得她骨頭痛。
「還有一段呢,」葉迦瀾說,「這邊路滑,我牽你過去。」
「再借我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