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葉迦瀾(十九)
清晨空曠而寂寥,冬天燒着暖氣,最不缺的就是熱水。
葉光晨在外面少做飯,但回到老家,基本什麼都是挽着袖子自己來。早上做飯也是這樣,老人覺淺,奶奶去外面早餐鋪子裏買包子,爺爺身體不好,在院子裏慢慢悠悠地轉圈、復健,葉光晨剛煮上粥和雞蛋,神色不悅地望着葉迦瀾:「昨天晚上,你和夏夏在做什麼?」
「沒什麼,」葉迦瀾說,「就是聊聊天。」
葉光晨明顯不信,他這幾年白髮長了不少,高薪意味着高壓,賺錢多的工作,無論犯不犯法,往往都伴隨着操心。
鍋里的熱水燒開了,和還生硬的米一同咕咕嚕嚕地響。門開着,窗戶上結了一層霜,葉光晨猶疑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又沉默地去拿了白菜來切。
「我就不該安排你們睡隔壁,」葉光晨說,「晚上——」
說到這裏,葉光晨頓了頓,又說:「夏夏什麼時候回北京?」
他的神色已經漸漸恢復,顯然已經從那種情緒中及時抽離。
那巴掌雖然沒有真正打在葉迦瀾臉上,但在葉光晨心裏,也算已經打過了。
葉迦瀾說:「馬上快過年了,你讓夏夏一個人回北京?你還記得許阿姨怎麼和你說的?」
「那是大人之間的事,」葉光晨提高聲音,「和你沒關係。我是答應過你許阿姨,送夏夏讀大學,她現在有沒有好好讀大學?嗯?」
說到這裏,外面傳來一聲落地的響,葉迦瀾不說話,探身看,空蕩蕩的,沒有人,是電視柜上的一個雕刻小葫蘆,跌了下來。
葉迦瀾撿起,重新擺好,回頭看,確認不是許盼夏下樓。
重新回到廚房時,葉光晨已經咚咚咚切好白菜絲蔥姜蒜,鍋里倒了點花生油,掂着鍋潤了一遍鍋底,燒熱,已經打算起火炒菜。
葉迦瀾拉上廚房的玻璃門,壓低聲音:「您好好想想,她一個女孩子,去年在北京一個人生活,過的是什麼日子?她的腳本身就有凍瘡,去年她捨不得花錢租房,連暖氣都沒有……」
葉光晨捻了幾粒晒乾的花椒殼丟進鍋里,油已經燒熱了,被這麼一刺激,噼里啪啦要濺起油,房間裏嗆起一陣香味兒,辛辣刺鼻。
他說:「我知道夏夏是個好孩子,也很可憐。」
新鮮的薑絲和蔥絲、青椒絲混合在一起,帶着未乾的水滴一塊兒下了鍋,冷水遇熱油,炸了鍋,一滴油濺在葉光晨手上,他轉身,將白菜絲下鍋,翻炒:「但你最好給我想清楚,夏夏是你妹。」
嗆人的油煙味兒在廚房中迅速擴散蔓延,辣椒的焦香,花椒的麻香,還有蔥姜的特殊氣味,熱油一激,全都一股腦兒湧出。
「你沒和許阿姨登記結婚,」葉迦瀾說,「我倆什麼關係都沒有。」
「那是你覺得,」葉光晨開了油煙機,他說,「我拿夏夏當親女兒。」
「有人會讓親女兒大過年的走?有人會讓親女兒孤零零在外一個人過年?」葉迦瀾問,「爸,您這樣做,許阿姨如果知道,也會——」
「我是為你好,」葉光晨皺眉,他說,「那事鬧得多大?雞飛狗跳,雞犬不寧。嚼舌根的人那麼多,一點兒破事能從年頭傳到年尾。你以為咱們這次回家,就沒人碎嘴?你以為我這幾年都不帶夏夏回來是為什麼?」
葉迦瀾說:「根本不是她的錯。「
「怪就怪你那個嘴碎的大爺和大娘,小小一件事鬧成這樣……」葉光晨嘆氣,「我當然知道不關夏夏的事。但她畢竟是個女孩,你知道,現在這個風氣。」
葉迦瀾說:「當時我就不該帶着夏夏回來。」
葉光晨驟然沉下臉:「行了,你給我收斂點,後來不是也道歉了?夏夏已經說不追究了,你也別再提這事。過去就過去了,只為了你堂哥一時鬼迷心竅,你還真打算把自己親兄弟送到監獄?那時候你把他打個半死不說,這些年,他臉也丟盡了,也搬走了,算受懲罰了吧?最重要的一點,迦瀾,你爺爺奶奶老了,身體不行了,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葉迦瀾說:「我不會讓她一個人在那個出租屋過年。」
葉光晨哂笑:「我知道你們都還很年輕,總覺得沒什麼事能難倒你們……但,迦瀾,再有幾年,你們就該畢業了。找工作,結婚生子,你們再怎麼不情願,還是要安安穩穩地走。」
「你要是不信,儘管放手去做,」葉光晨專註炒菜,「以前我不信命,後來我信了。有些東西,你再怎麼努力,那也不是你的。我不干擾這事,腿在人身上,我攔也攔不住,能走多遠是你的本事。我只提醒一點,藏好了,我能理解青春期荷爾蒙的蕩漾,我也年輕過,衝動過,我理解,但老人受不了這刺激,別把事搞到像上次那樣難看。」
葉迦瀾一言不發,掂了掂奶奶打算給許盼夏的那個袋子,繩子勒手。他不聲響,將自己書包里東西倒出來,拿着給許盼夏盛奶奶裝的零食和食物。
許盼夏第一次提前過年。
晚上大家聚一塊兒吃年夜飯,鄉鎮上禁燃令不嚴格,葉光晨又去買了禮花,轟轟烈烈放了半小時,引得一鎮上人都來看。
再好的煙花也有放完的時候。
許盼夏走得靜悄悄,爺爺奶奶還在睡,葉迦瀾也在睡,她不聲響地拎着行李箱走,葉光晨送她去車站。
葉光晨面色如常地和她聊了生活近況,隻字不提讓她留下繼續過年的事。
許盼夏心裏也明白。
這要是在葉光晨那個家,過年並不是什麼難事。
但這是爺爺家,尤其是年關,親戚朋友都會來。
她不在這裏,也挺好,至少也不用遭受那些異樣的眼光。
許盼夏長長伸個懶腰,輕鬆地想,多好,過個清凈年。
北京已經漸漸有了些節日的氛圍,但和熱熱鬧鬧的小鎮比起來,大城市好像總是少了絲年味。許盼夏哼着歌,拉着行李箱、背着沉甸甸雙肩包從地鐵上艱難擠下,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間。
這個小區大部分都是北漂,一多半的人都放年假回家了,冷冷清清,好像氣溫也降了不少。
許盼夏打開自己空蕩蕩的房間,她哼着歡快的歌,打開電腦、手機,放歌,放好運來啊祝你好運來,放一些地方台錄製的春節聯歡晚會,放恭喜你發財我恭喜你發財……
直到電腦因為耗盡電量自動關機,手機也彈出低電量模式提醒。
許盼夏翻出數據線充上電。
房間中一片死寂。
明明有暖氣,但還是這麼冷。
她安靜地打開一路背來的書包,裏面是爺爺奶奶裝好的包子,方言叫做菜饃饃,用剁碎的白蘿蔔、豬肉、木耳碎、紅薯粉條兒、大蔥等等做的餡兒。
許盼夏赤着腳,背靠着茶几,她坐在地板上,翹着兩隻光腳,在萬籟俱寂的黃昏光中咬了一口涼透的包子。
嗯。
就算涼了也很好吃。
許盼夏樂觀地想,嗯,就算一個人也能繼續好好過年,又不是沒有一個人過年過……她今年過年要去外面逛街,要奢侈一把地買加兩個雞蛋兩根腸還有肉鬆的烤冷麵,她還要……
「叮咚。」
驟然而起的門鈴聲打破許盼夏的思緒,她把咬了一口的包子珍惜地放在茶几的一個白瓷杯上,抽了濕巾擦擦手,往門口跑去。
許盼夏沒有開門,謹慎地隔着貓眼往外看。
她看到葉迦瀾。
如雪的白色羽絨服,拉着銀色的行李箱,高高大大,站在門前。
臉頰被風吹得有些發紅,膚色映出冷白。
他抬起手指,又按門鈴。
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