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失去
吃完飯,兩人又默契的各回各屋。
躺在床上,凌錚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
婆婆今日是什麼意思呢?
村中人常有他的閑話,凌錚早已習慣,自從婆婆將他接回家后,種種閑話更是繁多起來。
去學堂路上還會有婆婆輩的老人指着他笑,說他是凌婆婆撿來的長壽娃娃,日後若婆婆病了,她便可以借自己的壽。
養着他只是為了借壽而已。
可……那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借壽……”
思緒還未收回,凌錚忽而耳尖聽到門口傳來細微動靜,門縫被人一點點推開,月色在地上映出一道黑影,隨後一聲極快的“嘎吱”聲,只呼吸間,木門被人應聲關上。
凌錚抓住被角,神情有些警惕。
他目視前方,屏息斂聲,蜷曲着手指緩緩伸進枕頭下。濃稠的墨色鋪滿房間,凌錚雙眼在黑暗中無法視物,只能下意識微縮瞳孔,將手裏握住的尖銳木樁小心翼翼,不帶一絲動靜抽出來。
手掌心片刻間已淌了冷汗,可“武器”在手,凌錚心下稍安。
終於,良久的沉寂之下,來人已到了床前。
即便她呼吸極輕,步伐亦算無聲,可在這寂靜萬分的房間裏便如放大了數倍一般,聽到凌錚耳中,更覺得這是一種挑釁。
藉著呼吸,許是摸清了來人方位,凌錚不再猶豫,眼中微眯狠意一現,手指收緊,身體前傾,隨之迅猛往前刺去。
“嘶——”
破空之聲傳來,隨後便是當頭一刺,寧歌驚呼一頓,還未反應過來,系統就已經操控着身子旋身將這一攻擊躲了過去。
聞聲,正蓄力二擊的凌錚身形一頓,五指間力度還未卸下,他望向漆黑一片的房間,尋找寧歌的同時,口中亦試探出聲。
“寧歌?”
“是我。”
是被你差點戳穿的寧冤種本歌。
那一下太快,回歸身體的寧歌還沒有回過神來,腦子仍舊暈暈乎乎,連帶着手腳也也罷工起來,呼吸幾瞬,這才安撫好撲通撲通仿若打雷的心跳。
窸窸窣窣聲響起,是凌錚下了床。
黑暗中兩人指尖相觸,寧歌也被人順勢拉到床邊。
可算是有了個能支撐自己癱軟下來的地方,還在記仇的寧歌沒好氣的用腳將凌錚踹到一旁,自己一人獨罷了這一方天地,“好傢夥,深更半夜奇襲老姐,凌小錚,你是想上天嗎?”
凌錚站着沒有吭聲。
握住木樁的力道此時已經盡數卸了下來,可凌錚的五指還在不由自主的顫抖抽搐,由指尖傳來的無措不住的往四肢五骸蔓延,一再衝擊着他本就脆弱的心防。
差一點。
差一點,他傷害了世上唯一的……親人。
“你幹嘛不說話?”
寧歌這頭絮絮叨叨個沒完,嘴皮子都要說幹了,好不容易停下來想要聽聽凌錚的反饋,可等了半晌,愣是沒聽到人回應。
虧她還擔心凌錚白天的狀態,想着晚上偷偷過來給人斂個被角,發揚一下“母愛”的光輝與偉大,誰料到她光輝還醞釀沒出來,人凌錚險些送她去見天堂的光輝!
這孩子從小就有回報的好品質啊。
腦海中的黑白小人正在瘋狂的打架,一個頭頂冒煙急着拿手上的叉子去插凌錚,一個則頂着小光圈瘋狂勸阻,正是一發不可收拾之際,那一直無動於衷的少年卻突然隔着被褥將寧歌一把環住。
他膝蓋抵着床腳,環抱的姿勢稍動便止,也因此,寧歌沒有感受到來人的溫度,只覺得是一陣風吹了過來,瞬息又消失無聲。
“我害怕。”
少年緩緩開口,清朗的嗓音中夾雜稍許苦澀,“若你也死了,我便也堅信不移,自己是這世間最最克親之人了。”
“我好害怕。”
沉默中,有人終於低低嘆息一聲。
溫熱的掌心撫了撫凌錚頭頂,力度輕柔緩和,“不怕,我命硬得很,專門對付你身上這所謂的惡名聲。”
“不如你猜誰會贏?”
“不知道。”
少年搖搖頭,又在搖頭後點了點頭,聲音極低極低,“但我希望是你贏。”
“那就對了,我永遠都會贏,咱們倆也絕不會輸。”
凌錚忽而笑出聲來,“我還從未贏過,跟着你便能贏,真好。”
“……你會一直陪着我嗎?”
他彷彿怕她聽不清晰,聲音不禁大了一度,一字一頓,字裏行間都充斥着寧歌尚來不及反應的情感。
只有凌錚知道,那股突如其來的陌生情感,名為期待。
他在期待一個回答。
只要她應,此後無論何人以惡名中傷他,他都再也不會去理會。
胸腔處熱意滾燙,撲通撲通的心跳如響雷一般炸在耳邊,讓凌錚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掩藏在心底的卑劣。
他正在以卑劣威脅一個難得給予他溫暖的人。
哪怕他明白也清楚,自己對這人只有半分的信任,可縱是如此,他也不想放走她。
“會啊!”
寧歌毫不遲疑的回答瞬間引燃了凌錚骨子裏名為囚禁的幽幽火焰,愈燒愈烈。
“你以後會遇到越來越多的人,會與心生愛慕的女子成婚生子,也會有與賞識你的人並肩作戰,這個村子困不住你的,我一直在期待着你走出去的那一天。”
這個村子裏的人太不識貨了,還是要與男主團的人在一起才可以發揮出男主最大的作用。
當然,她也相信凌錚會是個在哪裏都能無限發光的好孩子。
——來自老母親對兒紙的關懷與期待。
“宿主主,你心真大。”
“謝誇。”
“你就不抱着一絲男主可能喜歡你的可能?”
“怎麼不抱?以我這等瓊姿花貌與善良溫柔的內里,誰看了心裏不咯噔來個愛的拍打?”
“等着吧,等他一出大山,心裏對我那束名為愛慕的小火苗肯定會被天道掐斷,都不用我親自動手了。”
別想着試探她!
她狠起來連自己都怕!
我噠!\(`Δ’)/!
“時候不早了,早點休息。”
寧歌斂着被子躺好,邊抽空給旁邊的人來了句晚安,眯了一會兒,突然覺察到不對勁,她睜眼,一言不發下了床,然後將凌錚扯到床上。
“抱歉,腦子抽了。”
差點忘了這裏不是她的房間。
之前穿來的時候她兩個房間都睡過,躺在床上給自己蓋被的熟練程度更是咻咻咻飛升。
唉,她長大了,再也不是個挑床的小寶寶了。
細心給凌錚斂好被角,感覺到他在注視着自己,寧歌含笑開口,語調微微上揚,“我要走啦,不然天亮了我就要被人類發現了,不能陪你咯。”
“睡覺吧凌小乖乖。”
配上她的心靈雞湯,再美美的睡上一覺,這還不得把憂鬱情緒有多遠拋多遠?
所以說啊,半夜談心最有效了。
寧歌深諳此法。
回到自己房裏,深感自己功德無量的寧歌也不禁做了個美夢。
……
談心事件過去后,寧歌再沒找過凌錚。
眼下節點在即,寧歌大半的時間都用來培養凌婆婆與凌錚的感情,並潛移默化往村民腦海里植入她體弱多病的訊息。
這個節點過去后,寧歌才算是真正的自由人。
她躺在床上,渾濁的目光獃滯盯着頭頂的木板,枯槁的手指動了動,卻又無力的垂下。
門口的腳步聲漸近,是凌錚端着粥往這邊來。
老人移動着眼珠子往那邊望去,喉間嗬嗬幾聲,蒼白的唇瓣蠕動幾番,只能發出幾聲斷續的嗚聲。
她被凌錚輕柔的扶了起來,靠在他豎起的枕頭上,看着他轉身拿起粥碗往床邊靠近,寧歌心裏頭就極其熨帖。
這就是有孫子孝順的好結果啊!
可惜,她誇不了他,也不能再動手為他做些什麼。
托天道的福,她此刻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彌留老人,想說什麼只能在心裏不停滾動彈幕,然而,對面的人啥也不知道。
痛苦。
“婆婆,喝粥。”
吹得溫熱的粥被少年喂到嘴邊,老人探着身子往前傾了一點,熱粥進了嘴巴,卻實在讓老人困難得下咽都緩慢。
少年卻極有耐心,慢慢等着老人將粥全部咽下去時才開始舀下一勺粥。
期間來了幾個村民探望,瞧見凌錚半跪在地上給老人喂粥,原本想說些什麼的幾個人相互對視一眼,最後也只是關懷了一下老人的身體才結伴出了門。
“現下瞧瞧,底下有子孫贍養還是極好的,那禍害……可不是將凌婆婆照顧得妥當。”
探望凌婆婆的一個婦女出了門低聲說道,“也不知道婆婆心裏怎麼想的,你們說說,她到底是不是那個意思啊?”
她們對凌婆婆都不親近,平日裏也只是鄰里鄰居的關係,眼下來探病大都是依着自家男人的話照做,真要說起來,她們對凌婆婆要不要引路借壽這事兒可比人身體硬不硬朗來得好奇。
同行一個黑瘦的男人打了打婦女的手,在她望過來時瞪直了眼,“你管人家做什麼?自己家長里短的還不夠說?丟臉丟到別人家,小心老子打死你。”
婦女瑟縮着身子,猶有不甘的低下頭,跟着男人回了家。
三日後,村裡人便聽說村尾的凌家婆婆去世了,去時安詳得很,面容很是慈藹。
鑒於同屋的凌錚還小,村長只好幫着他給凌婆婆挖了墳,將其埋在了凌家村後面的山裏,牌子是凌錚自己書寫的字,他識字,也只想自己給婆婆提字。
村長立在旁邊看他認認真真跪在地上給老人磕了三個響頭,起身後額頭都紅了大片,面上卻沒有一絲不情願,心裏難得點了點頭,對少年生出些滿意來。
這年頭,孝順的孩子更順眼些。
“她去得早,日後你若沒有地方安頓,就跟着我回吧。”
村長家裏也只有他一個,他一生沒有成親,孤家寡人了一輩子。
“我想陪着婆婆。”
凌婆婆去世后將屋子糧食都給了凌錚,村長是知道的。
見他執意不跟自己走,村長也不再勸,只擺了擺手,將鋤頭架在肩上往回走,“早些回去吧,山裡寒涼。”
凌錚獨自站在墓碑前,直至夕陽西下,他才稍稍動了動身子。
木頭上刻着他稚嫩的字體,可凌錚彷彿能從其中看出老人慈愛的面容來,他不解的問她,“你不借我的壽嗎?”
那時,彌留之際的老人卻強撐着拉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攥得很緊很緊。
她呼吸已經開始艱難,卻仍逼着自己一點一點吐出幾個乾澀的字句來。
“婆婆走了,阿錚便要照顧好自己。”
最後幾字越來越低,他幾乎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她去世的最後一刻,身體逐漸冰冷僵硬,掛在臉上的笑容卻十分溫暖溫柔,冥冥之中,他突然醒悟,老人或許是不想讓自己的模樣嚇到他。
她最後的笑與從前極為相似,都是一樣的慈祥溫暖,令人心生親近。
——你別怕,婆婆啊就是給你喝的,你生的玲瓏可愛,咋可能是那勞什子的霉運呢,婆婆瞧人准,你啊日後定是個威風凜凜的秀才先生!
——日後你若餓了便來婆婆這兒,雖沒有大的吃食美味,可味道呀,都是村裡獨一份兒的,旁人想吃也難嘞。
——婆婆見不得好孩子挨餓。
“你說錯了,我不是好孩子。”
他在眾人惡意中生活了十幾年,心裏已經沒有善意了。
“你是被我剋死的嗎?”
無人回應他。
此時風起,夜幕降臨,前幾日陰沉着的夜空今夜彷彿晴朗起來,他昂首望着天空,幽藍幕布間早已點綴着幾顆明亮璀璨的星星,雲層散去,那些星星便更是繁多冒出,引得皎潔的月牙也悄然出現,俏皮的懸挂在天際。
好美的夜空。
哪一顆星星都是亮亮的。
婆婆她,又會是哪一顆呢?會不會比其他的星星更亮?
她是不是在告訴他,她不是被他剋死的,又或是在與他說,好好照顧自己呢?
可他錯了。
他恍惚間才醒悟過來,自己在這荒涼世間的親人不止她,還有婆婆。
可婆婆不知道。
他亦從未開口向婆婆傾訴過。
婆婆會不會失望?
可惜,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