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卓西德又稱罪:“不分主次,扯了許多廢話,請諸位大人和張先生責罰。”
燕修淡淡道:“無妨,還是按照你當日的所見,順着說就行。”
桂淳倒了一杯茶,起身遞給卓西德,又攙扶他手臂:“此非公堂,更不算審問,卓老闆不必如此委屈,起來坐下潤潤喉嚨,慢慢說。”
卓西德戰戰兢兢作揖:“豈敢豈敢,罪民藏匿財物,欺瞞官府多年,罪孽深重。怎配在諸位大人及張先生面前坐下。萬不能領受。”
兩人撕扯一陣兒,燕修不緊不慢道:“你的過錯,來日自有府尹大人或本地知縣定奪,當下是坐是跪無甚要緊。你已有了些年紀,久跪耗力,或不便於回憶陳述。”
柳桐倚亦和顏悅色道:“正是,請卓老闆起來坐下吧。”
如此又磨了幾個來回,卓西德吐出一大堆告罪退讓的言辭,方才一副惶恐模樣斜坐到一張矮凳邊緣,恭敬地捧着茶杯喝了幾口,放到旁側小案上。
燕修又問:“起火那日,你為什麼會去蔡府?”
卓西德道:“為幫黃郎中找尋他閨女。”說著偷偷望了一眼張屏,“找着了之後,罪民賀慶佑又往蔡府那邊去探望,見場面奇怪,沒敢過去,返回時遇到了蔡三。”
燕修微蹙眉:“不必這麼簡略。仍是把能回憶起的都說出來。你方才說,罪婦黃氏當日逃出兩次。你與賀慶佑去尋她,即是因為第二次出逃?大概什麼時辰得知她不見的?”
卓西德再偷瞄一眼張屏,恭順低頭:“回大人話,那瘋婦幾時跑掉的,罪民真不知道。晚上黃郎中去給她送飯,才發現她又跑了。具體時辰……當時天已擦黑了,八月里,約莫是酉交戌時。對了,這女子真是瘋得特別刁鑽,竟把鎖鏈纏回門鼻上,鎖頭也掛了回去。黃郎中發現鏈子纏得不太對,再一開門見屋裏是空的,當時也要急瘋了。”
桂淳咂舌:“真是瘋出了慧根,難怪能做下大逆不道事。不過,某隻是一問,望休要見怪——你和賀老闆兩個年富力壯的外鄉男子,大晚上的,黃郎中怎放心讓去找他閨女?”
卓西德拱手:“大人問得自然有理,這般客氣折煞罪民。不單是罪民和賀慶佑兩個,幫着找的人不少,分了好幾撥。黃郎中處平常多有村民幫忙,他們村裡人吃飯,又都好端個碗出了家門,在空地上聚着,一邊敘話一邊吃。黃郎中門口不遠就有一棵大樹,他這裏一說閨女丟了,一群聚着的村民立刻擱下碗趕過來。罪民和卓西德承黃郎中照應,定也不能袖手旁觀。”
桂淳贊同:“是,任誰也不能幹站着不管。”
燕修再問:“既是分了好幾撥,與你二人一同的,都有誰?”
卓西德唉了一聲:“罪民正要稟報。罪民二人竟是跟着三個村婦!我倆本來打算緊跟黃郎中。豈料那天就這麼寸,一群人正在分燈籠火把,一個老頭可能是被火晃了,一頭扎在地上口吐白沫,兩腿亂蹬,黃郎中立得下針。其餘人就讓黃郎中放心,大伙兒先去給他找閨女。這時有個婦人招手沖罪民說來來,火把拿上,你倆跟着我們。罪民同賀慶佑是外縣人,肯定行動得聽他們本村的,即跟了過去。先與一群人一道出了村子,呼啦散開,走着走着發現只剩了我倆跟三位婦人,沒其他男丁了……”
桂淳咧開嘴。卓西德立刻道:“大人休要誤會,這三位大姐歲數都不小了,那時皆是五十餘歲上下。比罪民和賀慶佑年長不少。”
燕修又道:“她們的姓名你可還記得?相貌如何?雖是有了些歲數,仍男女有別,她們自家沒男人?要你們倆陪?”
卓西德苦下臉:“稟大人,罪民真不記得她們姓甚名誰了。就是尋常農家,慣做農活那種婦人,中不溜的個頭,挺結實精幹的。有一個右臉頰顴骨處有顆大痣。另外兩位,一個略高胖些,還有一個嗓門特別大。另,據罪民所知,這三位好像都是寡婦。”
燕修神色一沉:“這麼湊巧,三個寡婦?你不記得她們姓甚名誰,卻知道她們是寡婦?”
卓西德忙解釋:“大人明察秋毫!罪民和卓西德瞧病那兩天,亦多有村民傷風,婦人也有幾個。這三位村婦都在黃郎中處幫忙。瞧病的女子在另一間屋內看診,還得坐在布簾後面。所用的東西,煎藥的爐子、鍋具、碗,跟男子的也不同。這三位與另幾個同村婦人帶着女病人進出,幫忙煎個葯什麼的。但其他婦人待的時間都不長,她們仨一直在,罪民也納悶,問過給我們端葯的後生,後生說這是三位寡婦。”
桂淳輕嘆:“此村男子多薄命,一個村統共才多少人口,歲數相近的寡婦竟有三個。她們也沒兒女,都是獨自居住?”
卓西德縮縮脖子:“罪民哪知這麼詳細,但現在回想,確實沒見有姑娘小子喊過她們娘。不過,另一個也在黃郎中處幫忙的小後生,喊臉上有痣的那位老嬸。”
燕修道:“喊老嬸,即是這婦人的侄兒,你可記得那後生的姓?”
卓西德擰眉努力回想,忽而眼前一亮:“罪民記起來了!那後生姓徐!”
張屏雙眉微一皺,柳桐倚亦一怔,兩人對視一眼。
卓西德以為他二人生疑自己為何會突然記起,便解釋:“罪民剛想起,和賀慶佑在黃郎中那醫治時,這後生給一位老者端葯,進門太快,一個趔趄把葯碗打了。他同老者賠不是。老者笑着說,黃郎中天天叮囑你,做事要與你的姓一般,徐徐緩緩,偏偏你就改不了毛躁性子。”
燕修頷首:“侄兒姓徐,嬸娘也是同姓,只是不知道娘家姓什麼,暫稱徐氏吧。”
他一直邊問邊記錄,這時便在冊子上記下徐氏二字。
張屏亦在錄寫,也同樣記錄。
卓西德順下視線:“請大人們和張先生恕罪,實不相瞞,那時罪民也有些猥瑣的想法——黃郎中白面長須,斯斯文文的,講話慢聲細語,又會瞧病,在那片鄉里算是絕頂的美男子了。老婆是個瘋子,他還這麼痴情,又疼瘋閨女。這些女子過來瞧病或當幫手,是否有些別的心思。但住在那裏時,端看黃郎中行事,真是正大光明,絕無一絲偏邪,令罪民心生敬佩。比如罪民也問過幫忙的後生,怎的好多人煎藥吃藥都在這裏,後生就說,鄉下人家,都是燒柴的大灶頭大鐵鍋,有幾個能為了吃個葯備出炭爐小陶罐之類的全套傢伙什兒,各家的井,水質也不一樣,好多人抓藥回家,煎一兩次,嫌煩就不吃了。或煎得不對,吃藥時飲食的禁忌,轉頭即忘。如此黃郎中方才幫着村民把葯都煎好,病人或過來喝,或家人拿瓦罐盛走,喝或取葯時再叮囑一遍時辰忌口之類。煎藥的水,也是每天清晨去挑來的清泉水……”
柳桐倚讚歎:“真乃仁心大賢。”
燕修接腔:“實令人欽佩。再說當時情形。你們跟着三個婦人,之後如何?”
卓西德道:“當時罪民和賀慶佑覺得有些尷尬,盤算是否叫其他人過來,招呼我倆跟上的那大嗓門的婆子說,怕啥,有這幾個人夠了。”
高壯些的婦人道:「我們都不怕你們打劫,難道你們反還不放心?找人要緊!」
徐氏亦接腔:「正是,莫非你們城裏漢子怕黑?那我們走前頭罷了。」
桂淳稱讚:“真是三個豁達的女子。”
卓西德嘆:“稟大人,何止豁達!實不相瞞,走起夜路來,罪民與賀慶佑竟沒她們仨快!我倆本想拿火把在前面照亮開道,沒想到她們根本不用亮,蹭蹭蹭在那烏漆墨黑的野地里飛奔,直說要趕緊些,如果黃姑娘不明白事混鬧,說不定就要被蔡老爺家的人打了。罪民與賀慶佑追得直喘,又挺納悶,黃氏那時候雖瘋,也只是個嬌嬌怯怯的姑娘,大門大戶當官的人家得顧及臉面,令家僕欺打一個柔弱少女,讓人聽說了不好吧。”
大嗓門的婦人聽了他的疑問后一撇嘴:「大官老爺家,誰管你這個!犯到人家門前,人家顧及你這麼多!」
徐氏叮囑他二人:「若稚娘真在蔡府門前鬧,你倆先別露頭,由我們過去交涉央告,把她扯回來。那場面上,你們漢子反比不得我們老胳膊老腿好使。等快到地方再與你們詳細交代。」
桂淳摸摸下巴:“聽來內涵頗為豐富。”
卓西德道:“罪民兩人後來也沒聽上交代,尚未奔到蔡府臨近處,就遇見那瘋婦了,之後斗膽揣測,這三位應經常幫着黃郎中照顧他閨女,去那邊找人,約莫不是一回了。”
桂淳贊同地點頭,燕修冷淡道:“先別揣測約莫,接著說事。你們離多遠時,見到了蔡府起火及黃氏罪婦?”
卓西德忙又作揖:“大人恕罪,大晚上的,真不大好估摸。跟着這三位往前奔,反正罪民覺得挺久的,走着走着先聞見有燒東西的味兒,瞧着前面泛紅,罪民就說,別是哪裏着火了吧。剛收了麥子,不少人會燒一燒地,然沒有晚上燒的。許是天氣乾燥,哪片野林子或誰堆的草垛自己着了。”
因那時颳得是南風,煙往另一個方向飄,一開始他們聞的並不明顯,只看着半天通紅。
一個婦人道:「說不定是蔡老爺燒煉什麼出爐了,趕緊趕緊!」與兩個老姐妹跑得更快了。
然而越走越嗆,紅光也越來越明顯。
“待穿過一片林子,遙遙見一個人影直朝着我們奔過來……”
燕修眯眼:“朝着你們跑?確定?”
卓西德滿臉肯定:“是朝着這邊跑,還手舞足蹈地邊跑邊叫,罪民覺得,可能她或是想喊人救火。”再告罪,“罪民忘形,又胡說揣測之言了。總之,那三位村婦也迎過去,喊黃郎中閨女的名字,上前按住她。那瘋婦直掙扎着撕心裂肺嚷「蔡郎在火里,救蔡郎,救蔡郎」,那個聲兒,罪民這輩子忘不掉。”
燕修神色陰沉,起身又走到地圖前,抬手一點。
“蔡府在此處,你們當時,大概在哪?”
卓西德再苦起臉:“大人恕罪,罪民那時真的有點迷登,不然之後與賀慶佑兩個也不會迷路。只知道是一片林子地。之後三個婦人帶着瘋罪婦先回去,我倆再往前走了一陣兒,走到蔡府跟前時,約莫一刻鐘多些?”
燕修看向地圖:“大概兩三里地?”輕叩圖紙,“這幾片都有林地。算出距離,你們應在這一帶……”
卓西德敬仰地看着燕修:“大人英明!罪民但凡有大人萬分之一二的才智,懂得看看圖紙,那晚也不會摸迷,更沒有之後那場冤孽了。”
桂淳插話:“已過去十來年,貴府治下縣境,從不曾新開土地,整改林野?”
燕修淡淡道:“勞桂捕頭思慮。這一張正是十四年前的縣境圖。”
桂淳拱手:“佩服。”卓西德目光更加仰慕:“罪民五體投地!”
燕修肅然向順安方向一施禮:“某皆是遵照府尹大人的吩咐行事,並這張圖,也是府尹大人特命取來。”
桂淳又抬手:“我們侍郎大人時常稱讚大尹的細緻,卑職今日領略,果如侍郎大人所贊。”
柳桐倚亦抬袖:“下官受益匪淺,唯有嘆服。”
張屏不太會說這樣的場面話,就跟着柳桐倚行禮:“革員也受益匪淺,嘆服。”又問卓西德,“當時夜黑,為何兩位不陪同四名女子回去?”
桂淳道:“是啊,深更半夜的,你們倆漢子,起碼也得抽出一個人送她們回村吧?”
卓西德道:“她們說不必罪民二人陪。當時瘋罪婦嚷叫不休,遠遠看去蔡府那邊火的確很大。罪民與賀慶佑說,得過去瞧瞧,或報官及喊人救火。那三位婦人說,你們想去可以過去瞧瞧,我們得趕緊把稚娘送回去。罪民跟賀慶佑道,那就先回去,或我們中有一個人同她們回去。她們又說真要過去,最好是倆人一塊兒,彼此有個照應,她們不礙事的,另一撥人應在沒多遠處找,她們返回去就能迎上,順便通知更多人過來。我們當時帶了一個小鐵盆,當鑼敲了幾下,遠遠有敲打在應,我倆就覺得無礙的。”
燕修復眯眼,目光中閃過一絲懷疑:“剛才怎麼一直沒提起你們帶了鳴響之物?”
卓西德懇切道:“真是帶了,是罪民沒說!大人不信可去詢問那三位婦人及村民,當時每一撥人都帶了件能敲出聲響的東西,這三位大姐手裏還掄着棒槌。她們一個掄棒敲盆,另兩個挾着那瘋罪婦折返村裡。罪民與賀慶佑往火的方向去,走了一時,前不見有人逃出或喊救命,后也沒村民跟上來。越往近前越覺得詭異。”
張屏執筆凝神,卓西德這段講述,與賀慶佑的供詞又十分相合。
“從來失火,哪能沒一點人聲動靜?況且這麼大一座府邸!除了火在燒,什麼聲響都沒有。罪民說不出那種可怖!再往近處走,被火熱的氣撲着,卻覺得背後發寒!賀慶佑抓着罪民的袖子說,德哥,咱別往前頭去了。”
張屏抬起眼皮:“賀慶佑這樣說?”
卓西德滿臉肯定:“罪民記得清清楚楚!時隔十多年,轉述的話或不能每字每句完全一樣,但意思絕無改動。”
張屏微一點頭。
卓西德接着道:“罪民說,看着是太不對勁,怎麼能一個人都沒有。俗話曰,火常伴盜匪,此地不宜久留,要麼先回頭找村民,一道去報官吧。賀慶佑又問罪民,為什麼也沒有村裏的人過來的動靜,方才聽着敲打聲響不遠,算着那幾位應該喊上人過來了啊。講得罪民也更毛了,就說你別嚇你自個兒也嚇我。罪民又想,這麼大火,燒了絕不止一時半刻,旁邊村子也該有人瞧見,為什麼一個人都沒來。我倆越琢磨越恐怖,覺得無論如何先離了這裏再說,回村問問,或迎上人一道過來,或借匹牲口去報官。”
桂淳輕拍桌角:“如此極是。”起身和顏悅色再給卓西德添些茶水,“二位即是返回時遇到了某個人?”
卓西德黯然:“正是。”
桂淳將茶杯遞到他手中,拍拍他肩膀:“潤潤喉嚨,細細說。”
卓西德又感恩道謝,啰嗦一堆,燕修不耐皺眉,卓西德識時務地迅速轉回正題。
“罪民與賀慶佑轉身往村子的方向跑。我倆記得遇到那瘋罪婦前穿過了一片林子,就朝着有樹木的方向沖,沒奔出多遠,即迎見一片矮樹。我們之前穿過的林子應沒離這麼近,想是跑錯了,罪民二人正要轉身找路,忽聽見黑林子裏有動靜。罪民大膽問了一句誰?沒人應聲。卻見樹影深處有一簇亮光點兒晃了幾晃,賀慶佑又抓着我道,哥啊,莫非是悍匪?罪民的膽子大些,且尋思,我倆從大寬敞的明處過來,林子的人一眼便能看清究竟,若方便下手,早該跳出來了,遂低聲對賀慶佑說,應是不想對付或對付不了咱們的,你我也別管他,趕緊走。賀慶佑卻突然像被鬼迷了似的,非要過去看看。”
張屏又停下筆。柳桐倚亦一頓:“是……賀老闆非要過去看看?”
卓西德懇切的眼神中夾雜着一絲痛心:“是,他那一陣兒跟魔怔上頭了一般,任憑罪民使出吃奶的力氣拉扯勸告都沒用!還直着眼說,旁的東西不會點燈照亮,必然是人。萬一是個從火場逃出來人呢?萬一那人重傷,在晃燈求救呢?”
張屏面無表情道:“等你們帶着村裡人再過來找他救他,這人可能就涼了。”
卓西德大驚:“張先生莫不是通曉過去未來?賀慶佑當時正是這麼說的!”
張屏迎着他的視線:“在下只是推測。賀老闆這樣堅持,卓老闆也只能與他一同過去了。那時情形,你覺得必須兩人一起。”
卓西德一嘆:“是啊,那般的情形下,罪民還是有些膽怯的。再則……”
柳桐倚道:“再則卓老闆也有些好奇?”
卓西德傾慕的視線立刻調轉方向:“大人和先生皆神人也!罪民的心肝肺,都被摸透了。在諸位大人和先生面前,竟如一個水晶玻璃人一般,無可有一絲藏匿。”
柳桐倚垂下視線,端起茶盞。張屏仍面無表情看着卓西德:“卓老闆自謙了。之後在下就猜不出了,請卓老闆告知。”
卓西德再清清喉嚨:“罪民攔不住賀慶佑,唯有與他一起過去。為圖保險,預先從地上撿了根棍子,摸了塊石頭。剛進林子,罪民感覺側後方似有寒風,一瞥只見一道黑影掄着一件兇器劈來,罪民忙一把推開賀慶佑,將手中石頭向黑影砸去。”
柳桐倚問:“卓老闆和賀老闆是每人一塊石頭,一根棍子?”
卓西德道:“稟大人,因罪民會些拳腳,怕賀慶佑準頭不好,所以是罪民拿着石頭,大棍子給了賀慶佑。罪民將石頭丟過去,被黑影用手中的兇器擋開,賀慶佑趁機舉着棍子向他亂敲。罪民蹲身使了個掃堂腿,絆黑影下盤,他堪堪避開,手中東西差點砸中罪民。罪民一個滾身,再用了一招猿猴探路,他也閃避。就這麼纏鬥了幾個來回,那黑影真真厲害……”
張屏又面無表情道:“然,到底你們有兩個人。”
卓西德唏噓:“虧得如此,也虧得是晚上,不然……唉,總之最後他還是被罪民絆倒,罪民趁機一個餓虎撲食把他摁住,賀慶佑一棍子敲在了他的腦袋上。”
張屏肅然:“賀老闆重擊了此人頭部?”
卓西德道:“是啊,此乃情勢所逼。那人抽搐了兩下便不動了,罪民探他的鼻息和脈門,發現只是昏闕,才鬆了一口氣,且看清楚他拿着打我們的是一把鐵杴。我倆猜測,他或是在這裏埋什麼。先往他剛才撲過來的地方找尋,什麼都沒找着,這廝真心狡猾,埋伏我們還不忘記將我們引遠。待我倆轉了一圈兒再往反方向找,可巧踢到了一物,是一盞蓋在包裹皮下的燈,旁邊還有一盤繩子。有了燈盞照亮,就看見前方有一個大坑。”
桂淳挑眉:“二位查看這一圈兒,應費了不少時,不怕那人醒了?”
卓西德又輕輕一嘆:“大人說得對,而今想來,罪民與賀慶佑也是心大。到了那個坑前,罪民拿鐵杴向土中一探,扎到了東西,沒急着扒開,先跟賀慶佑把那人抬過來,拿繩捆住。也在這時才算看清他的模樣。當時他比後來結實些,左腮有一塊青烏的胎記,穿着麻布褲褂,一瞧手與面孔即知不算富貴,便已揣測他是不是蔡府的家僕。待再挖出土裏的東西,竟是兩口箱子,不算大,但挺沉,木料甚好,摸着特別油滑,包着雕花銀邊,掛着兩個特別精緻的鎖頭。罪民該死,便起了貪念,想着裏面肯定有寶貝。窮了半輩子,陡然有白撿富貴的機會,難抵誘惑,遂與賀慶佑商議,拿走箱子,只將這人丟在坑邊罷了。賀慶佑也與罪民同樣念頭,我倆唯恐村裏的人或救火的人過來,立即扛着箱子跑了。”
張屏望着他雙眼:“二位只是攜着木箱離開,沒再對那人做些什麼?”
卓西德道:“沒。他人已經昏了,捆得也挺結實。無需再做什麼。”
柳桐倚道:“若扔進坑裏,薄蓋一層土,豈不更穩妥?”
卓西德露出惶恐神情:“大人明鑒,罪民萬萬不敢如此!怎能將活人埋在土裏!拿走箱子,只是貪財,且罪民二人覺得這人埋東西鬼鬼祟祟,箱子肯定來路不正,只當是場黑吃黑。可把他扔坑裏埋了,就是害命了!按律需得償命,罪民有一家老小要養,萬不敢如此行兇!”
柳桐倚閉了閉眼:“你已足夠膽大,不必自謙。”
卓西德從椅上滑跪至地:“罪民萬死!”
柳桐倚暗吸一口氣,睜開雙目,恢復隨和神色:“卓老闆不必如此,本斷丞得職未久,行事生疏,言語往往不能斟酌得當,望勿在意。”
桂淳爽朗一笑,再次將卓西德攙起按回椅上,又給他添倒茶水:“當下只是聊聊,勿要多慮。某真真好奇,那箱子裏有什麼?如你所說,還挺沉,那人怎麼隻身把箱子運到樹林裏的?”
卓西德擦擦額頭冷汗,復一揖:“稟大人,蔡三應是用繩子將兩口小箱捆束在一起,背進樹林。然繩子被罪民二人拿來捆蔡三了,我倆只能各自拿袍子將箱子裹住扛着,這時更不再盼着有人過來,而是唯恐遇見人了。盤算着先把箱子藏起來,偷摸奔躥半晌,可算找到了一處地方,是一道高些的土坡,不遠處有個土地廟,另一個方向還有一棵大樹,好記憶……”
關於如何挖坑,如何埋下,如何假裝沒事的人一樣返回村裡,以及跟村民扯謊說是想去報官迷了路種種,卓西德的供詞與賀慶佑所言幾無出入。
“村裡人淳樸,應是盡信了這番謊話。黃郎中還向罪民二人道謝,又熬了補養的湯藥給我倆滋補安神……”
柳桐倚問:“村裏的人究竟有無去援救蔡府或報官?”
卓西德道:“稟大人,他們什麼都沒管。罪民也疑惑這件事,第二天順口和幫忙的後生聊了聊。那孩子說,才不會幫他們哩,誰敢問蔡老爺家的事?搞不好就倒霉。罪民想引他多說些,他卻不吐露了。罪民猜是不是因為黃郎中閨女的事兒村民不待見蔡府。下午,官府的差爺來詢問,罪民方知火災之慘烈,內心各種不是滋味,更因那兩口箱子無比惶恐。村民在官差面前一致說,瞧見那邊挺紅的,但估摸着離得挺遠,或不是本鄉地界,想着其他離近的會去救援報官,就沒過去,絕口不提找那瘋婦的事情。罪民和賀慶佑心裏有鬼,怕無意中講漏了藏箱子的事,便全比照着村民的話說。因是外鄉人,我倆被盤問得更詳細些,比如問為什麼會在這村裡等等,村民都幫我二人做了證,起火的時候我們在村內,絕不可能去放火。等差爺問完話,罪民與賀慶佑就借口出了這樣大事,不便多待,立刻回豐樂了。”
桂淳若有所思道:“村人故意隱瞞瘋逆婦丟失與村民找尋一事,有些可疑。”
卓西德嘴唇動了動,似想說什麼,又咽下。
桂淳立刻道:“有話請說,千萬別把這兒當公堂!”
卓西德拱手恭敬道:“罪民是想大不敬地說兩句揣測——村裏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橫豎整村的確與蔡府那火無關,說了瘋罪婦之事,反可能惹上疑惑,多被盤問。”
燕修神色一冷:“隱匿真相,編造供詞,即是有違律法!罪婦黃氏當日極有可能看到了什麼,況且,她以為自己被蔡公子所負,痴心極易轉做恨,此女又是個能行兇的瘋子,或就是縱火真兇。”
卓西德又從椅子上滑倒在地,叩頭稱罪。桂淳再度攙扶:“眼下暫不必如此。是了,還不曾問,那逆婦之後如何?官差來時,有無表現?”
卓西德瑟縮道:“稟大人,罪民和賀慶佑回村后,一直沒見到也沒聽到那瘋罪婦的人影聲響,好像是黃郎中給她用了什麼安神的東西,讓她睡了。過來問話的官差並不知道她跟蔡公子的事兒。蔡家的火災太慘,官府以為是悍匪或仇家所為,主要查男的,只傳了幾個婦人問話,也是為了核證男子的供詞罷了。直到罪民與賀慶佑離開,都沒再見過那瘋婦,也沒聽到她出聲。”
燕修再問:“與你二人同行的那三位村婦後來如何了?”
卓西德搖頭:“更沒見過了。”
燕修端詳他不語,桂淳又爽朗道:“卓老闆再喝口茶水,繼續說,某好奇得很,那兩口箱子裏都有什麼寶貝?”
卓西德輕嘆:“箱子罪民與賀慶佑各分了一口。罪民只知道自己這口箱子裏的東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