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賀慶佑卻哆哆嗦嗦地瞧了瞧柳桐倚:“罪民大膽,求問大人一事。大人說那老兒被抓,是在幾年前?”

柳桐倚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回答了這個問題:“應是三四年前,慚愧未能記得太詳細,為何這般詢問?”

賀慶佑頓首:“罪民冒犯,因……一直以為,那老兒就是蔡三的同夥。若非蔡三拿住了罪民銷贓的把柄,我如何能被他要挾?”

張屏、柳桐倚與雲毓精神又都一振。

賀慶佑垂首哽咽:“那老賊的確是銷贓的慣家,給罪民的錢有零有整,金銀都是小錠,銀票也是各大銀號都有,全國皆可通兌,不致於招眼。罪民回家后還反覆驗看,確定沒什麼特殊的記號,不想仍在老賊彀中!”

柳桐倚問:“你可知,他與散材如何結識?”

賀慶佑搖頭:“不知。罪民也一直疑惑,茫茫人海,這兩個冤家怎會聚了頭!”

雲毓道:“或因他們各與賀老闆的一段緣。”

賀慶佑眼中凝結淚霧,張屏再問:“據貴店夥計增兒說,散材第一次出現在店裏,是在五年前。之前此人從無消息?”

賀慶祐搖頭:“沒有。罪民後來也留意打探,未曾聽說官府在蔡府外頭很遠處又發現了死人。當時夜色昏暗,罪民與卓西德與他扭打未久,他就昏死過去了,想也沒看清我倆長相。我倆本來也都是平常人,身量面目都沒什麼特別能讓人記住的。被官府盤問后,我們更是借口不敢繼續擺攤,索性不往順安縣去了。這些年都沒再踏足那一帶……誰知道過了十來年,罪民都快把這事忘了,他突然就冒了出來。”

賀慶佑臉上閃過一絲唏噓。

“當時罪民已膽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敢放開手腳花錢。正洋洋得意時,蔡三突然鑽出。想想真是天意也。其實做下的種種,老天都看着呢,之前沒發作,只是還不到要還的時候。”

張屏道:“請賀老闆多回憶回憶,在死者再度出現之前,當真沒有過任何徵兆或特別的事?”

賀慶佑皺眉思考了一時,復搖頭:“罪民着實想不到什麼……當時剛盤下新店面,滿腦子都是買賣的事兒,確實也沒多留意過其他。他冒出來那一日,罪民正在與老古商議新菜單的事兒,突然夥計就過來說,樓下來了個人,點名要吃明前雪和春波綠,像是鬧事的。罪民當時還沒反應過來,以為就是個潑皮,轟出去罷了。然夥計跟着又說,這人還一直嚷着,好叫店主知道,他不要那些金貴的陶壺瓷碗,但必須伺候好了他。”

張屏微頷首,原來散材不要瓷器其實是給賀老闆的威脅,卻被小夥計誤以為成怪癖。

賀慶佑繼續道:“罪民一聽這句,心裏一涼,悄悄走到大堂隔扇后,即見蔡三坐在前排正當中的椅子上。罪民頭殼裏頓時就嗡地一聲,兩腿發虛,眼前金星直冒。”

柳桐倚開口:“賀老闆方才說,火災那夜撕打時,天色昏暗,他應沒看清楚你與卓老闆的臉。那麼你們對他的樣貌應也不曾端詳仔細,為何時隔多年,賀老闆能一眼認得出他?”

賀慶佑垂首:“稟大人,罪民二人將他打暈后,又把他抬進坑裏,短暫端詳過他的面目。他左腮有一塊胎記,十分顯眼,雖然時隔多年,多了些褶子白髮,身形輪廓卻未有大變,還是認得出的。”

他當時方寸大亂,只能暫時想辦法穩住局面。

“罪民就和夥計說,來的都是客,此時勿要觸霉頭,做一份給他吃就行。還讓夥計和他說,罪民告訴他,一定好好招待,讓客官滿意。”

張屏道:“之後如何?”

賀慶佑長嘆:“他在罪民這裏吃完,也沒多說什麼或表露出什麼暗示,跟着就去了卓西德的客棧,罪民去通知卓西德時,他已在客棧住下了。”

雲毓又道:“在下冒昧插一句,此人倒膽大,也甚敬賀老闆和卓老闆二位是君子。”

賀慶佑澀然:“公子取笑了,罪民自然明白,他能這麼做,必有佈置。怎敢動他?所以真真不是罪民殺了他啊,求大人與公子們明鑒!”

雲毓挑了挑眉,張屏神色仍無絲毫波動:“請賀老闆詳細告知,他如何要挾你二人,都提了哪些條件?”

賀慶佑略平復了一下情緒:“他在客棧住下后,使了個按兵不動,待魚入網之計。他必是料定,罪民會立刻找卓西德商量,然後他再細細敲詐我倆。”

張屏問:“是他先開口敲詐,還是二位自去找他?”

賀慶佑咬了咬牙:“是……是罪民這邊沒沉住氣。實不相瞞,按卓西德一開始的意思,我二人不必懼他,也不必理會他,不妨就這麼和他耗着。”

卓西德分析,說不定此人還沒完全確定那夜的兩人是他們,就算確定,隔了這麼多年,一來他手裏也沒證據;二則,當初那兩個箱子,還不知這人怎麼搞到手的,肯定也不幹凈。必不敢去官府。此時只是在使恐嚇詐術。如果兩人主動去找他,就等於認賬了,定會更加被拿捏,不如就先來個敵不動我也不動,待對方沉不住氣時,再做下一步行動。

雲毓唇邊浮起一絲興味:“卓老闆分析得十分有道理。賀老闆為何不聽從?”

賀慶佑再頓首:“罪民萬死,誠如公子所言,罪民當時亦覺得卓西德說得挺對,可又思量,他既然敢來,定有倚仗。惹急了他,只怕更不好收拾。這時那蔡三已知罪民到了客棧,就在客棧房間裏有意露話給小二,說第二日還要去罪民的酒樓吃喝,又報出了罪民的宅子所在,問小二地址對不對。當晚,罪民回家,門房拿來一封信函,裏面寫着幾行字——「月下順安菜,瓷中水滴溜;明朝二里坡,亭賞煙波酒。」”

雲毓讚歎:“很是詩意。”

賀慶佑凄然一呵:“罪民當時魂都要散了,哪管什麼詩意不詩意!”

張屏道:“后兩句所指是縣城外的二里坡煙波亭?這封信賀老闆是否還留着?”

賀慶佑啞聲道:“張先生英明!就是那個坡那個亭!此信點破了罪民的隱秘,罪民怎麼敢留,立刻燒了。

張屏追問:“信件的筆跡紙張有無什麼特別?”

賀慶佑閉了閉眼:“罪民那時亂做一團,未能留意這許多。紙,應該沒什麼特別的……”抬手比劃了一下,“就這麼大的一張尋常信紙,也沒什麼記號。字寫挺大。”

柳桐倚跟着問:“所寫是楷書、行書、隸書、篆書或其他?”

賀慶佑道:“慚愧罪民不太懂筆墨之事,肯定不是篆,字是長方條,就是……尋常人寫的大字,不甚潦草,應該算楷書!以罪民無知的眼神瞧來,也不咋好看,跟小孩子家初練字似的。”

張屏微一頷首:“賀老闆接著說。”

賀慶佑喘了一口氣:“那一夜,罪民如同在滾油鍋中被炸到天亮。反覆思量他為什麼會知道水滴溜巷的事,究竟拿到了哪些把柄。第二日天一亮,罪民就去了城外二里坡。”

張屏又問:“沒通知卓老闆?”

賀慶佑道:“罪民不曉得他是只拿到了我一個人的把柄,還是卓西德的小辮子也揪住了。水滴溜巷的事真真連卓西德也不知道!罪民想,先只我一個人去談或許好些。讓犬子去給卓西德捎了個口信,說因多年前一樁貨物買賣的事兒,被我倆都認得的一個客人約到二里坡煙波亭賞景了,知會他一聲。卓西德能明白的。罪民就先獨自去了二里坡。”

他又苦笑一聲。

“蔡三這廝當真機靈,二里坡乃縣裏的人踏青常去的一個地方,尤其清明前後。到處是人,不怕罪民行兇。曠野之處,又方便說話。罪民記得,那日天還蠻晴的。罪民天剛亮就到了那裏,已經有人在放風箏了,謝大人那時還沒完全把縣裏治服帖,煙波亭周遭有好些攤販,罪民到時,亦有些已經出攤了。罪民從早上等到晌午,捱不住就在亭邊的攤上吃了早點又喝了茶,蔡三方才出現。因為人多,都沒發現他從哪裏過來的,剛在茶攤吃了杯茶,抬眼就見他在攤外不遠處站着。”

蔡三待賀慶佑站起身,便慢慢走到一處人稀且開闊的所在。

賀慶佑跟着他走過去,蔡三眯眼瞧了瞧天,道:“今兒日頭真亮堂。亮了好,走在鄉野林間,不怕被被黑棍子悶進坑裏埋了。”再轉目望向賀慶佑,“亦照得賀老闆紅光滿面,看來近日生意挺好。”

賀慶佑抱了抱拳:“承蒙謬讚。”索性直接詢問,“請教尊駕名姓?”

蔡三亦十分直接地答:“現在的名字,想來賀老闆與卓老闆已經知道。多年前,某還有個名字,叫蔡三。”

雲毓讚歎:“兩位就此坦率交心,妙極。只是「蔡三」二字仍像綽號,不似真名。”

賀慶佑道:“公子英明,罪民亦這麼覺得。便就又問,兄台可是因為行三,才叫此名?”

蔡三悠悠答:“差不多吧。某個一天之內險些死過兩回,剩下一口氣到今日的窮漢,不敢與賀老闆互稱兄弟。賀老闆與卓老闆而今春風得意,看來箱子裏的東西沒有賣虧。”

賀慶佑裝傻:“賀某不甚明白,什麼箱子?是否有什麼誤會?”

蔡三咔咔怪笑一聲:“怎麼,賀老闆記性這麼差?就是你在京城水滴溜巷賣了的箱子。正月里,賀老闆還到沐天郡州府城裏的錢莊,兌了兩張三百兩的舊票。”

賀慶佑聽他說得這般詳細,渾身冷汗直冒,強作鎮定道:“以往的積蓄,待使錢時便取用罷了,尊駕如何知道,莫非就是銀庄的夥計?”

蔡三皮笑肉不笑地袖起手:“既已半人半鬼遊盪多年,凡間的事兒,自然知道的多些。”

賀慶佑繼續試探:“不知尊駕到此,有何意圖?”

蔡三仍慢悠悠答:“清明時節,如某一般的,正要多多走動。尋一尋有無相識的可攜往地府。”

賀慶佑道:“朗朗乾坤,晃晃明日,尊駕不要開這樣玩笑。”

蔡三道:“怎是玩笑,單是此地與鄰近,就有多少舊鬼怨魂。多年前,蔡府的那場火,你知,卓西德知,官府更加記得。縱火行兇者,官府仍未抓盡。若是官府突然從貴府及姓卓的家裏得到了蔡府的舊物,更查到來歷不明的錢財,加上一些人證。官府將會怎麼判?”

賀慶佑牙齒已開始打架,仍堅定否認:“賀某實實不知尊駕說些什麼。當日火難,確曾聽聞,但賀某身家清白,是否匪類兇徒,官府一查即知,豈會因誣陷之詞便遭冤屈。”

蔡三眯眼笑:“你記不記得,無所謂,反正有人證物證,公堂之上,老爺們自會讓你想起來。我勸你多想想,不單想想舊事,也想想你的老娘妻兒。”

賀慶佑索性豁出去,冷下臉:“這般恐嚇,到底什麼意圖?”

蔡三道:“你只當我這個魂兒趁着過節來給二位報個信。不曾聽老人說么?快死的人都常能瞧見勾他的鬼。”

賀慶佑昂然道:“我覺得陽間好得很,暫不想去別處。”

蔡三道:“若覺陽間好,就該趁節里多做些該做的事。”

賀慶佑已知他要開口提條件,就問:“清明節能做什麼事?送些祭供酒食?”

蔡三道:“酒食不用,衣衫也不必,倒是元寶錠子甚好。有個七八千黃金錠子就差不多了。”

雲毓輕嘆:“忒狠,這是要將賀老闆一把榨乾。”

賀慶佑跟着嘆:“是。罪民聽到這個價,立刻就說,恕我拿不出這麼多。”

柳桐倚亦開口:“可他既來勒索,怎容你講價?”

賀慶佑道:“一開始他自然得繼續威脅。”

蔡三當時仍不緊不慢地問,賀老闆家有多少人口,難道一個人還抵不上一千?

“罪民當時被逼上了頭,牙一咬索性攤開說,性命自然無價,所以我錯傷他人,今日該有此報。只是眼下把我全家剁了,也拿不出這些錢。他要強逼,或現在殺了我泄憤,或把我告上官府,攀誣我是當年殺蔡府的劫匪。若誣告成功,我被砍頭,全家難保,我家也得被抄,家產收入官府,誰也撈不着。”

雲毓嘆息:“賀老闆烈性!此言可有打動對方?”

賀慶佑再一吁:“他表面還是不肯退的模樣,將罪民家的婦孺平日常去燒香遊玩的地方,及罪民的孫子外孫的年歲生日都報了一遍。可罪民也明白,他既然這般現身,仍是圖財。就說,既然我全家的過往與當下,他都盡知,應也曉得,我家裏所有能拿出的銀子全用在新店面上了,若這樣威逼,只能拿我這條命賠他。”

蔡三聽后,又陰森森一笑,曰:“既然賀老闆有此覺悟,某必滿足。”一拱手,便轉身離去。

賀慶佑對着他的背影問:“緩緩償還,也不能夠?”

這句問話之後的幾個瞬息,可稱是賀慶佑人生中最緊張難熬的時刻。

然,就在他眼前一陣陣發黑,雙腿止不住微顫,幾乎要暈厥過去時,蔡三的背影定住了。

而後,蔡三回過身,問道:“怎麼緩緩償還?”

“罪民聽到這一句,眼前光點兒直躥。他這樣講,就是能接着談了!罪民便和他說,雖然眼下的確拿不出多少錢,但可以將當日所得算作他在我酒樓中投的本金。每年償還一部分。”

蔡三聽罷,冷笑一聲:“賀老闆這是要抬舉某做你的東家?倒也算得,只是既然算投你買賣,就得有紅利。”

雲毓道:“倒是個行家。”

賀慶佑苦笑:“公子說得極是。罪民當時就回答,自然是有分紅的。他再問,能分多少?罪民當時已漸漸鎮定,知他定不是什麼富貴出身,八成是蔡府的下人,趁着失火,搶了主人的寶箱奔出。箱鎖如此難開,或他並不知道箱子裏具體有些什麼東西,只是模糊猜到一些,水滴溜巷那老賊怕他追索,也未必同他說了實話。就大着膽子又詐了詐他虛實,道,當日轉手的錢財,尊駕已知詳細,就將不足之數補個整,算五千兩銀子的本金。蔡三當時就臉色一變,冷笑道,五千?!罪民頭殼裏再嗡了一下,心想,不好,又要崩了,卻眼睜睜看着他再桀桀一笑,又聽他道,過了這些年,物價添漲多少?必不能少於六千!罪民一聽這話,真像是從鬼門關滾回了陽世,趕緊點頭,那就六千!”

雲毓輕笑:“一場豪賭。”

賀慶佑抬袖擦了擦額頭:“實不相瞞,罪民事後回想,也挺詫異自個兒那時候怎的如此膽大。他再問罪民,幾分利?罪民道,銀庄之中,一般是三分或四分的利。他又要變臉,罪民趕緊再說,但我肯定不能算這麼少的。他就粗聲道,五分利,再不能少。今次就先取今年的紅利,再加一千本金,兩日之內付清。”

雲毓眼光一閃,柳桐倚亦微微皺眉,但都未出聲,只憑賀慶佑繼續講述。

賀慶佑再喘了一口氣:“罪民這時,心裏卻有了底,居然被我猜中,這廝並不知道箱中到底是什麼寶物,水滴溜巷的老頭沒同他說實話。罪民甚至有些後悔,沒聽卓西德的話,再沉得住氣一些。就又壯起膽,朝他深深作了個揖,道,實不相瞞尊駕,一千三百兩銀子,一時半刻間恐也難拿出……”

蔡三大怒,臉色陡變道,竟還要抵賴,這是真想消遣你爺爺?!

“罪民討饒,聲稱絕無此意,當真是沒錢,懇請寬恕。若他不動本金,只取紅利,罪民願意多付一倍分紅。這般對我們兩人都便利。”

蔡三橫着眼問:“怎的便利?”

賀慶佑捏着幾輩子的謹慎道:“尊駕休怒,先聽我與你分析,若如尊駕所言,連本金帶利息拿去,即是今年一千三百兩,明年一千二百五十兩,後年只得一千二百兩……”

蔡三獰笑:“你竟敢爺爺取走多少本金,就少給多少利息?!”

賀慶佑趕緊作揖:“不敢不敢,利息年年三百兩,一分不敢少。然六年之後,尊駕就取光所有,六千兩本金之外,再多拿一千八百兩銀子利錢,共七千八百兩。之後就沒有了。而不動本金,則細水長流,賀某願年年以雙倍紅利孝敬。尊駕活一百歲,賀某就孝敬一百年。”

蔡三再怒:“你當爺爺不識數?老子今年多大歲數,怎能再活一百年?!”

賀慶佑道:“尊駕正當壯年,每年六百兩,拿上十五年,就有九千兩銀子了。區區十來年,眨眼就過。再到二十年,就是一萬兩千銀。三十年,一萬八千兩。豈不更合算?”

蔡三又冷笑:“你這是緩兵之計,用六百兩銀子先打發了老子,再想對策。天長日久的事,誰說得准,若爺爺有個三長兩短,或得了什麼走動不得的病症,不能來找你,你便可不認賬了。”

賀慶佑便指天發誓,將自己的祖宗後人一起搭上,又道:“尊駕若不肯信,某可立刻與你簽個契書,按下指印。就寫尊駕投了六千兩銀子在小店,本金不再提取,每年拿分紅六百兩。二十年裏,不論尊駕親臨,或是親友代取,都如數奉上。超出這二十年,只要尊駕在世,仍是年年六百兩相贈。不論我賀慶佑死活,只要我賀家有一個人在,便遵照此契。”

蔡三又沉默了一時,賀慶佑知他內心鬆動,趁勢再道:“的確是賀某湊不出多少現銀,才求此通融之策。不然,幾年內連本帶利結清其實我更划算。尊駕定還與卓西德有一番敘舊,亦可將我這裏做長遠之取,在他那邊提拿本金,這如此遠近兼顧,更加合宜。”

蔡三沉吟良久,將眼一眯:“二十年太短,爺爺我今年才四十餘,祖傳長壽。八十歲想還活得,又怕到時候不便奔波,要兒孫代取。改成三十年吧。”

賀慶佑立刻點頭:“依尊駕所言,就三十年!”當即在附近的攤子上借了紙筆,與蔡三簽下契書,按了手印。各執一份。

張屏問:“賀老闆可帶着你那份契書?”

賀慶佑即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雙手托起。

雲府的隨從接過,卻先奉與柳桐倚,柳桐倚目光一掃,雙眼隨即一亮,輕碰張屏手臂,示意他看紙上。

只見舊紙開頭即書寫一行大字——

「立契人散材壢州府析縣小瓦鄉散家村人氏」。

因文牒丟失,一直未能查到的死者戶籍所在,竟在這裏得知。

契書的文字與賀慶佑所說一致,即是某年某月某日,「散材」借六千兩銀與賀慶佑,從今後每年清明來取利金六百兩,三十年內,無論「散材」本人或親友,執另一份契書到來,即可收取。若趕不及清明,亦可改為其他日子。三十年後,倘若「散材」本人在世,亦可繼續每年收取利金。賀慶佑及其子孫親眷必須遵守。若有違約,需將六千兩本金返還「散材」,此前支付的所有紅利不計算在其中。如有糾紛,雙方可憑各自契書,請官府審斷云云……

末了簽著賀慶佑和散材的名字,名字旁邊各有一枚指印。賀慶佑的簽名與契書文字一致,契書是他寫的。散材的簽名十分粗拙,一看就是沒讀過什麼書。

契書的邊緣左側是兩人的簽名各一半,右側是兩人的指印各一半,另一半定是在散材手中的契書上。

這是簽契書常用的方式——將兩份契書擺在一起,在兩張紙相接處寫上名字,按下指印或名章,動用契書時拼接在一起比對,防止一方作偽。

賀慶佑又叩首:“契書絕對真實,大人們可去比對那蔡三的指印驗證!”

張屏問:“這裏有蔡三的簽名,字跡是否與你曾收到的那封恐嚇信一致?”

賀慶佑卻搖頭:“罪民覺得,不是一個人的筆跡。他簽字后,罪民也留意了,但覺得字雖然都挺丑的,但非同一人所寫,丑得不一致。”

柳桐倚道:“方才賀老闆還說,你不甚懂文墨。”

賀慶佑忙作揖:“大人明鑒,罪民是不通文墨,不曉得書法里講的這個書那個書到底是什麼書,也不曉得這位聖人那位聖人講過什麼句子。但多年做買賣,常與人簽文書,筆跡倒還能辨辨。絕不敢在大人面前扯謊。”

柳桐倚未再言語,賀慶佑忐忑地偷眼瞧他,張屏又問:“蔡三在契書上籤的名字是散材,賀老闆是否詢問過他,怎麼用這個名字,以及這壢州府散家村人氏是否他真實戶籍所在?”

若蔡三是蔡家下人,應是仆籍,掛在蔡府名下。

賀慶佑面露艱難:“這……罪民哪敢多問,他讓怎麼寫怎麼寫罷了。”

桌上茶水已冷,雲毓擺手命左右換上新的,又道:“算來此人幾年間訛了賀老闆三千兩銀子,而今他死了,賀老闆總算能及時止損,今後可高枕無憂。”

賀慶佑忙叩首叫屈:“可罪民成了殺他的嫌犯!真是當年財迷心竅的報應!求兩位大人和張先生明斷詳察,早日拿到真正兇徒。”

張屏再問:“賀老闆每年都如何給他銀錢?”六百兩銀子,換成銀錠子也蠻沉。

賀慶佑道:“一般是碎銀和銀票,可全國通兌的那種小票。各個大銀庄的都有。罪民不知他和卓西德如何往來,但罪民交錢的地方仍是在二里坡的煙波亭。每年只要他到了,必會在卓西德的客棧住下,然後到罪民的酒樓大吃一頓。次日下午,罪民便將錢裝在一個灰褐色的包袱里,到煙波亭處,假裝賞景,他也拿一個同色的包袱,調換取走。”

張屏道:“他今年吃完酒菜,出門便死了,你的包袱如何送出?”

賀慶佑垂下頭:“自然是沒有送。本來都包好了,可一得知他死了,罪民立刻就把東西都掏出來,包袱皮也窩藏起來了。”

柳桐倚道:“包袱皮請取來一看。”

賀慶佑連連點頭應承。

張屏又問:“每年,賀老闆都只看到他一個人,未曾見過疑似他的同夥或令你覺得可疑的人?”

賀慶佑道:“說實話,罪民一直也想找到他的同夥,但這廝與其同夥都小心得很,罪民留意查看,從未發現形跡。”

門旁的小文吏取來記錄下賀慶佑供詞的文書,先呈交柳桐倚審閱,再着賀慶佑看過後簽名按指印。

柳桐倚讓賀慶佑先行退下,但其與家人不得離開縣城。

賀慶佑戰戰兢兢離去。雲毓望着其背影道:“真是好一樁離奇案件,我也不禁想知道真兇是誰了。原來勒索竟能談價,還談成了。那死者挺厚道,一年六百兩銀子都答應。”

張屏肅然問:“雲公子覺得,一年六百兩銀子,不算多?”

他感覺非常多了。他之前做縣丞,每月俸銀八兩,升做知縣可拿到十兩,但沒上任幾天就被罷官,一文都拿不到了。

雲毓略一怔,繼而露出微笑:“六百兩銀子,自……不算小數。可蔡家的人之前在兩江處做督辦採買事務。兩江之地是何等富貴地界,想來所見皆是豪商巨賈,僕從門客應有幾分見識。此僅是雲某的一點淺薄愚見,隨口一說,望不會幹擾柳兄與張兄對案件的判斷。”

柳桐倚拱手:“雲公子客氣,今日多虧雲公子相助,不然柳某與張兄將束手無策矣。”

雲毓起身還禮:“柳兄此言才是客氣。今日托柳兄與張兄之福,有了一番精彩見識。二位應需繼續查訪,小弟亦有些其他事情,便不多打擾。”

三人即彼此客氣一番作別。

雲毓與隨從先離開客棧,柳桐倚和張屏隨後出門,張屏看了看門外景色,又沿着當日蔡三曾走過的路徐步前行。

一直走到散材倒下死去之處,張屏停步,打量身邊的圍牆。

這是百巧紙鳶坊的院牆。

柳桐倚輕聲問:“張兄,你我可要入內?”

張屏搖搖頭:“卓老闆在客棧內,桂兄和燕兄或想等柳兄與我到后才問供,先回客棧?”

柳桐倚頷首:“好。”

兩人一路走回客棧,小夥計侍候他二人上樓,引到丁字一號房前,便飛速又不失恭敬地退下,全無一句閑言。柳桐倚在房門上輕叩兩下,桂淳打開房門。

“正等二位。卓老闆有些話想聊聊。某與燕兄覺得還是等二位回來再說,正好能與酒樓里的話比對比對。兩位看是在這屋聊,還去二位的房內?”

柳桐倚轉而看張屏:“張兄覺得哪間合適?”

張屏望了望屋內抱着茶盞斜坐在下首的中年男子:“丙一吧。”

在散材住過的房間,更方便問話。

桂淳乾脆地點頭:“好。”上首的燕修亦起身,下首那男子也放下手中茶盞,一副恭順姿態地跟着站起。

進了丙一房,不待張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落座,那男子便撲通跪地:“罪民卓西德,拜見諸位大人與張公子。”

柳桐倚和藹道:“卓老闆請起,只是有些疑問請教,不必如此。”

卓西德立刻道:“不敢不敢,身犯大過之人,怎能當大人一個請字!”

張屏捧出賬冊:“方才,在下與柳斷丞在酒樓與賀老闆算了算曆年賬目……”

卓西德又一揖:“不用算不用算,罪民許多錢財來路不明,自知難逃法眼!”

柳桐倚道:“如此,本斷丞便直接詢問,每年都住在此房中,三月初二死於街旁的那位姓散名材的客人,卓老闆之前是否認得?”

卓西德再一叩首:“認得認得。此正是罪民所犯下並隱瞞的陳年舊過——十幾年前,蔡府大火那夜,罪民與賀慶佑意外與他相遇,扭打時失手將他打昏,拿了他的兩口箱子,因此從五年前開始被他勒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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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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