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1 章 萬咒皆終21
就在六六加以為要走到盡頭的時候,這個人卻對着他蹲了下來。
“這樣算來的話,”他的聲音輕飄飄地,像縈繞在眼前的煙,“我是明亮星雲中長出的巨大發光體,明亮如晝,光熱充盈,是被計劃着造出的末日燈塔。”
他溫柔地笑,“我們兩個確實不一樣,正正好相反。”
那是一種什麼神情?六六加不懂,他望着面前這個人,總覺得那雙眼睛的深處,有另外一雙冷漠疏離的眼睛,正透過他看向別的什麼。
是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會有人不討厭深淵中長出的刺人荊棘,不惡絕枯槁有毒的陰暗生物?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你……”六六加張口,面前的白袍人卻伸出了手,他拉下六六加的兜帽,溫熱的掌心從六六加的頭頂輕撫,冰涼的指尖劃過鼻尖與臉頰。
遮住了。六六加想,這個人的表情被遮住了。
“小朋友,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六六加的目光只能或低垂或平視,他看見白袍人重新穿上了衣袍,方才掛在架子上暗下去的金色紋路如今又活了起來,一圈一圈浮動着。
而他垂在身側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道紋路,暗紅暗紅地,與他整個人都不搭。
像是深淵的產物,透着黑暗腐朽的氣息,六六加思忖道,他的故人,莫非也是深淵的一員,所以才對我如此寬容?
“走吧,我送你們出去,”他道,“神山不可久待,依照你們如今的體力,一場風雪過後就會變成路上插着的石碑,還是儘快離開為好。”
說著他抱起地上的星斗,頓了一下,又徒手從篝火里掏出了那枚紅色星石拋給六六加,“拿着。”
六六加接過來,摸到星石的一瞬間,只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正要抬頭詢問白袍人,卻見他走在前面,一個閃身就沒了蹤影。
六六加一驚,連忙跟上去,“喂!你等等我!”
一出洞口,如墜冰窟。
六六加相信,若不是那人給他這顆星石,他八成在出來的那一瞬間就被按滅了。
人呢?
六六加揣着網球大小的星石瑟瑟發抖,根本就看不見白袍人到底往哪裏去了。
“這邊。”
正這樣想着,就聽見下面有聲音傳來,六六加側頭,只見白袍人凌空而起,對着峭壁抬了抬下巴。
“看見沒?挨着巨石根部有攀岩的石塊,沿着它們一路往下,就能重新回到朝聖之路。”
六六加瞧過去,果然,那裏錯落分佈這坑坑窪窪的洞,還有凸出的小石塊,看起來像是有人特意開闢的,不過技術不太熟練。
這樣的石頭,怎麼可能扒着走?
六六加看向凌空如站在玻璃上平穩的白袍人,又看了一眼他胳膊里揣着的星斗,倔強地把星石塞進了懷裏,真就邁着短腿去攀了。
白袍人嘴角勾起一點弧度,身形一動,躍上高空。
六六加根本沒有任何工具,他徒手扳着那些尖銳寒滑的石塊,不消片刻,就已經凍得手指發紫,僵硬無感。
孩童的身形還是小,他整個人吊在石塊上,墊着腳也才能堪堪碰到下面的階石,其中艱難,無以言表。
風貼着峭壁呼嘯,他就像一面破旗子掛在那裏搖搖晃晃,要知道下比上要危險艱難得多,稍微一個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體力很快就到了極限,六六加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死在這裏。
四肢都僵硬了,只一塊地方算得上溫熱,全身上下凍到麻木,胸口卻疼痛,那塊星石貼着他的心口,燙得他極為難受。
他在深淵裏活了那麼久,大大小小的人也算是見過了,怎麼能就這般窩囊地弔死在這兒!
不是要我自己爬下去嗎?好,我就下去給你看。
風雪隨着高度的降低而銳減,六六加機械地往下攀援,還剩下幾十米的距離時,看着下面覆蓋的雪層,他想着就這麼掉到雪窩裏好了。
這般想着,一時之間泄了氣,竟真的掉了下去。
他的視線迷濛,只看見空中一道亮色襲來,那一瞬間,時間彷彿都慢了下來,奇異地,他的靈魂深處感受到一種極為熟悉的氣息,隨着白袍人的距離縮短而靠近。
沒等他想明白,下一瞬,無數的雪團從上墜落,他和那亮光一起掉了下去。
電光火石之間,暗紅色的枝丫奔涌而出,眨眼間結成一張巨網兜住下落的二人,做了緩衝。
雪塌陷下去,琳琳白骨直指蒼天。
白袍人和六六加都沒料到,這地上看似平整厚實的雪是個假象。
不知何時被擊殺的石怪骸骨高聳,肋骨交合的地方狹窄,雪竟就那麼堆了起來,看起來的平地小丘實際上是個空心洞。
這東西大得很,比方才銀燈殺掉的那個石怪還要大出數十倍,單是其中一根骨尖就要兩個人合抱的程度。
六六加從白袍人的懷裏抬起頭,被眼前的場景震撼,頓時清醒不少,“這……這也是你殺的?”
兩人掉進雪窩裏,衣袍上都沾了雪,連脖子裏都是鑽進去的雪塊,白袍人張開嘴巴呼吸,“不是。”
他似乎也是第一次見這龐然巨物,環視一周,做了否定的回答,“我還沒這個能耐。”
“不是你?”六六加站起來,“那就是有人比你更強,是聖者?”
“不會。”白袍人掏了掏雪,“他們才不在意這些東西。”
他也站起來,在昏暗中眯着眼辨認已經被雪腐蝕的骨頭,“死了有些年頭了,是在我來之前被殺的。”
來之前?六六加沒問出口,直覺告訴他,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那我們怎麼出去?”
“你還能飛嗎?”六六加又問,隨即看了一眼白袍人手邊的星斗,自己答道,“應該不能吧,帶着我們在沒有風的地方垂直飛,幾乎是不行的吧?”
確實,一個還好,若是兩個,依照他現在的力量,還達不到這樣的地步。
而且,這裏隨時會塌,如果分批帶,很大可能會引起二次崩塌,最好的方法就是一次性把所有人都帶出去。
“若是用你的絲線往上套,還不一定會抓住什麼,而且你的絲線鋒利,或許還會帶落其他雪層,那我們就真的活埋在這裏了。”六六加仰頭望着露出天光的頂端,嘆了一聲,“要是有東西能讓我們踩着出去就好了。”
他剛說完,就被猛地一拉,撞在白袍人身上。
白袍人扯着他的胳膊往腰上放,“抱緊。”
六六加沒有絲毫猶豫,臉埋在白袍人的腰間,緊緊環住了他。
只聽見一陣窸窸窣窣,隨即整個人都驟然往上升,他詫異地低頭,只見暗紅色的枝丫纏繞着整個地面,混合著冰雪聳起了一根冰柱。
而白袍人就踩着枝丫不停跳躍,沿到頂端的時候,那枝丫就剩下手指粗細的尖端支撐着三人。
天光將近,白袍人頭頂的帽子微動,縱身一躍,跳進了風裏。
下一秒,整個骸骨覆蓋的冰層都坍塌下去,在那之上,露出了一小點暗紅碎片。
三人一同滾在雪地里,六六加的身上還纏着幾根植物,那種熟悉的感覺做不得假,他心裏有些吃驚,“你……你為什麼會有我的荊棘?”
“啊?”白袍人似乎沒聽清明,他翻身起來,又掐起星斗,隱在兜帽下的面容看不清明,“什麼東西是你的?”
六六加話說出口就察覺到不妥,他看見白袍人手臂上纏繞的枝丫嬌嫩,透出暗紅的玫瑰色,上面還開着極為細碎的小花,正在緩慢地收回指環中。
不一樣,他是刺組裝起來的枯槁荊棘,沒有一處不是尖銳的,任何人來觸碰都會受傷。
他不會讓自己變得光滑,如汲取了水分的無害嫩芽,也不會浪費心力去開些奇奇怪怪的小花——
可同根生的感覺做不得假,那就是他的,那是和他一體的、是從根部分離出來的枝丫,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但問題在於,此刻他能篤定自己是完整的。
那這種奇怪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
不行,不能讓他知道,若他殺了我去養他的戒環……得不償失。
“沒什麼,”六六加道,“就是好奇,你明明居住在神山,怎麼會有深谷底的荊棘。”
“荊棘?”白袍人一愣,隨即明白六六加說的是什麼,“你怎麼認得?”
“我……我有一個朋友,”六六加道,“我是深淵裏長刺的荊棘,而我朋友的枝丫和你的一樣,他不長刺,堅韌而細長。”
“你的朋友?原來他已經存在了。”白袍人高高躍起,似乎心情變得喜悅,連身形都多變了。
他抖落一身冰雪,重新降落,“巧了,你的那位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
“可……我從沒聽他提過你。”六六加的心跳加快,他盯着白袍人露出的那點喜悅百思不得其解,不對勁,這個人到底是誰?
“這很常見,我也沒聽他提起過你。”白袍人夾着星斗轉了個圈兒,驀地,長長嘆了口氣,“挺好。”
不知怎的,六六加在那聲嘆氣中聽出了一絲落寞,莫名地,他的心裏跳出一個想法來。
這個人……在思念他。
六六加張口,第二次問了這個問題,“你,是誰?”
白袍人望向他,“等你走出神山,我就告訴你。”
寒風微攏,白袍人的身影順着風雪消失,六六加一怔,隨即眼神堅定了,他爬起來,捂緊了胸口的紅石,“一言為定。”
話雖如此,但路並不好走。
並不是有什麼凶神猛獸,而是看不到盡頭。
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風雪不曾停息,越往上,風就越狂,雪就越大。
沒有任何其他東西,入目之處,儘是雪原,連紅棕色的衣服都被雪染得瑩白。
六六加走到最後,幾乎是靠着意念在前進,他的思想已經空白,行為也不再受控制。
往上,往上……一直往上……
他低着頭,只朝着一個方向行進,他只知道往上走,只知道腳下是坡地。
紅石終於熄滅了最後一束光,六六加挺着渾身的暗色晶石,重新回到了深淵底部最真實的樣子。
體力耗盡,他艱難地邁出最後一步,徹底失去了意識,倒在地上。
他仰頭望天,灰濛濛地,連雪都是黑蒙蒙的,一片,兩片,堆疊落在他的臉上。
黑暗,降臨了。
平整的雪地上攏出一小塊凸起,漸漸地,那凸起也被雪覆蓋,化作平整雪原的一部分。
咯吱—咯吱——
染着金文的白袍垂地,一隻手拂開冰雪,挖出了被掩埋的六六加。
銀燈嘆了口氣,把他也夾在胳膊下,一步一步往更高的地方攀爬,“若停留在這裏,如何攀得過神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