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7-01章 申伯誠 ? 籍田

卷7-01章 申伯誠 ? 籍田

周王靜在位第九年,春正月。

瑞雪兆豐年。

經過去年冬天那場曠日持久的大雪,大周的國人們有理由相信,開春之後的這一年,定會是個五穀豐登的大年。

周人始祖被堯、舜封為「后稷」,是為農業之神,因此周朝子民歷來重視農耕,而在所有的農耕活動中,又當屬「籍田」之禮最為隆重。周數又以「九」為至尊,在每任天子即位后的第九個年頭裏,其籍田禮顯得尤為盛大。因此,今年還未等周天子發令籍田,九卿們便提前忙碌了起來。

所謂「籍田」,乃是每年年初王畿春播之前,由天子親自主持的春耕之禮,乃是有周以來所有典禮中最具特色者。在開春的初聲春雷之前,周天子在公田之上揮舞耕田的第一鋤,名曰「修籍」,以祖先後稷之德垂範農夫,激勵農夫勤勉耕作,祈求國家農業豐收、百姓安居樂業,以示大周兩百餘年來的重農傳統。

九卿之中,對今年的籍田大典最為上心的,當屬大司空申伯誠。

一來,籍田之禮歷來要勘定修籍之田,同時要在公田上修築高台,大動土木,本就是他這個大司空的職責範圍所在;二來,太卜已然卜定籍田之方位,今年利王畿以西為大吉,故而申伯誠自告奮勇,從自己的申國封地中劃出大片田地,名曰「千畝」,作為此次籍田大典的場地。

而第三個原因,便和當今日益緊張的朝廷氛圍有關。召公虎和虢公長父雖然告老還鄉,但朝堂上的卿大夫卻仍然分為太保與太傅兩大派系——前者是新銳的布衣大夫勢力,他們沒有封邑,因此致力於革故鼎新,力促中興大業;後者則是大周宗族的世卿貴族,他們是舊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故而循舊保守,反對所有改革舉措。

至於申伯誠,他既是白手起家的戎族首領,又是受封采邑的新興諸侯,還成了天子的姻親、太子的國舅,與兩派都說得上話,卻又都不全沾邊,只能夾在兩派中間,勉強地維持着中立立場。但他很清楚,兩頭都不得罪的結果,往往是兩頭同時得罪。因此他要改變現狀,想通過籍田一事,動員所有卿大夫共同參與,以舒緩兩個派系劍拔弩張的關係。

為了將籍田大典辦好,申伯誠可謂煞費苦心,這些天,他沒少往太史府里跑。

太史頌掌管守藏室的典章制度,了解籍田之禮的所有儀程。至於太史頌一知半解的部分,還可以諮詢他的愛子、名聞鎬京的「神童」伯陽,自從跟隨鄭伯友、方興出使齊魯之後,伯陽的學識甚至已然超過他的太史父親。

「太史,」申伯誠畢恭畢敬,請教道,「按周禮,何時舉辦籍田大典為宜?」

太史頌道:「自古以來,當等到陽氣積聚充足,土氣開始活動,房星在中晨見於南天,日月都出現於營室,土地方可耕耘。」

申伯誠點了點頭:「籍田之禮乃大周國本,還望足下不吝指點,到寡人封國盤桓數日,如何?」

「我身為太史,自當去貴國千畝之地勘察一番。」太史頌為人和善,很快答應了申伯誠的邀請。

申伯誠大喜,謝過太史頌,便備好華麗的馬車,帶領其父子二人前往申國封地,當即安排大魚大肉,好生款待一番。

太史頌倒是盡職盡責,他不顧舟車勞頓,竟然將千畝之地都巡查一番。對申伯誠道:「從現在到月朔,陽氣全部上升,土地潤澤萌動。如若沒有動靜、沒有變化,那就是地脈鬱結錯亂,作物便不能生長。」言罷,太史頌便將如何觀測土壤之法傳授給申伯誠。

幾日之後,申伯誠派出的農夫紛紛報來喜訊,他們已將潤澤的土壤,帶給太史頌鑒定。

「九日!」太史頌十分興奮,「依此進度,再過九日,便可舉行籍田大典!」

申伯誠大喜,與太史頌父子連夜趕回鎬京。

次日一早,申伯誠便迫不及待,在朝會上奏請周王靜道:「稟天子,太史帶領農官已勘察千畝之地,九日之後正是仲春朔日,正可舉行籍田大典,請天子恭行祓儀,督促農務不致荒廢!」

周王靜聞聽此言,似乎神情有異。他沉吟許久,最終還是點頭道:「既如此,便着大司徒起草告示,告誡公卿、百官與王畿國人,於九日後在千畝舉行籍田大典!」

大司徒虞公餘臣出班:「臣領命!」

周王靜又對申伯誠道:「大司空,便有勞你在籍田之上修治土台,並召集申國所有農夫,準備好耜耒犁耙等農具,以待召用。」

申伯誠欣然領命,又策馬回封地,開始忙碌起來。

又過了四日,距離籍田之禮只有五天之時,朝廷中百官也已全部動員,各自忙碌起來——禮官們奉周天子蒞臨齋宮,他要齋戒三天,同時一邊沐浴,一邊飲醴酒以示敬天。在此期間,郁人進獻香酒,犧人進獻甜酒,天子以酒灌地行禮,眾卿大夫、宗族元老、國人百工,也都悉數隨從參加。

籍田的日子馬上便至,就在大典的倒數第二日,除了尚在鎬京齋戒的天子之外,所有參與籍田之禮的卿大夫們都已齊聚千畝,舉行最後的預演。

「膳夫、農正,」申伯誠指揮着,「你們負責陳列籍田所需的祭品,切記是牛、羊、豬三牲,依次排列,不可混亂。宰夫,你負責在台上陳設宴席,待天子結束鋤田,你便安排分賜祭品,先是百官,其次是王室宗親,最後是國人!」

剛交代完畢,申伯誠又瞥見太史頌正在排練天子的動作,他便疾步來到近前,詢問詳情。

太史頌倒是謹慎:「雖說籍田之禮每年都有,但都在鎬京城郊,明日則大不相同——千畝之地甚大,天子的步數、卿大夫的站位、農夫的朝向,都需重新規劃。」

申伯誠連連點頭:「時刻緊迫,便有勞太史。」

太史頌點了點頭,繼續埋頭推演,一邊自言自語道:「天子耕一坺,百官依次每人耕三坺,接着由庶民耕千畝之田。然後,太宰視察之,大司徒、大司空、大司馬依此監督……」

看着眾卿身心投入的樣子,申伯誠很是欣慰,看來,這次史上面積最大、人數最大的籍田大典,必將載入大周史冊。

但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籍田之禮的前一天,周天子竟然反悔了。

「太子有恙,」朝會上,周王靜道出了他不籍千畝的原因,「餘一人無心籍田,今歲之籍田大典,便暫停一年罷!」

明堂之上,所有卿大夫聽聞此言,都驚得目瞪口呆。

申伯誠惶恐無比,他知道,有周以來,除了國人***時期周厲王出奔的那十四年,籍田之禮是向來未曾荒廢過的。哪怕是周成王之三監作亂,周穆王之於徐偃反叛,哪怕是共、懿、孝、夷四王之昏聵無道,也都在每年開春舉行籍禮。難道說,籍田這個沿襲了兩百多年的制度,就要在周王靜手上戛然而止么?

不籍千畝,天下諸侯會如何看待周王室?戎狄蠻夷又會如何嘲笑周王室?後人又會如何抨擊今日之事?大周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怕是會不再庇佑大周的國祚吧?大周今日摒棄籍田制度的危害,比起廢長立幼、干涉魯政來,怕是難分伯仲。

可申伯誠看周王靜的態度,似乎已然下定決心,毫無迴旋餘地。再看朝中眾臣,此時鴉雀無聲,無人敢出頭諫言。

如果仲山甫在場,這位朝中著名的諍臣定不會視而不見,他會力勸周王靜回心轉意。然而不巧的是,被稱為「大周喉舌」的小司徒仲山甫如今正在齊國公幹,並不在場。其餘曾規勸過天子的召公虎、王子友、方興等人,或告老,或就封,或被貶,早已不在朝中。至於太保一黨的首腦尹吉甫、太傅一黨的魁首虞公餘臣,也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申伯誠心急如焚,他不願這開年以來的辛勤努力白費,於是硬着頭皮,出班要奏。

周王靜早已看到,冷冷道:「大司空不必再諫,余意已決,此事不必再議。」

「這……」申伯誠吃了閉門羹,無可奈何,只得退回班列。

「眾卿若無事要奏,」周王靜不甚耐煩,顯然急着離開,「便就此退朝!」言罷,便要起身離席。

「天子且慢!」朝堂上,一個猶豫的聲音傳來。

「是誰有本要奏?何不出班?」周王靜面帶慍色。

「是微臣虢季……」人群中,虢季子白緩緩出班,五體投地,跪倒在青石板上。

「唔,是大司馬呀,」周王靜語調拉得很長,「愛卿還有何事要奏?」

「稟天子,臣以為,籍田之禮決不可無故而廢!」虢季子白躊躇很久,最終還是選擇了直言勸諫。

眾臣聞言大驚,要知道,這位大司馬自位居九卿以來,在朝廷上歷來沉默寡言,不論是建言還是獻策,往往都不作任何錶態,是出了名的悶葫蘆。可虢季子白今日卻大為異樣,竟然犯顏直諫,實在是出乎在場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周王靜見是虢季子白開口,也覺罕見,便耐着性子問道:「大司馬,此言何意?」

虢季子白道:「古者,大周天子耕籍公田,使之為天下萬事之先,不可無故廢之。」

周王靜顯然對此答案很不滿意:「然太子重病,寡人難離寸步,奈何?」

虢季子白沉思許久,應道:「太子乃貴人之體,自有天相,定然無虞……」

周王靜冷哼一聲,並不表態。

虢季子白並未之難而退,進而又道:「天子,民以食為天,民之大事在於農耕。天帝靠農耕供奉粢盛祭品,民眾靠耕作繁衍生養,國之戰事靠糧秣供給。君民和諧靠公田興盛,財用增長靠農事奠基,國力之強靠隴畝維繫。故而有周以來,歷代天子唯農事為要務,春、夏、秋三時務農,冬季講武,不輟農耕,不誤農時,故而征伐則有餘威,守成則有餘財,這樣才能得上天庇佑、民眾擁戴,否則……」

「否則什麼?」周王靜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虢季子白正待要說,只見身旁虞公餘臣已經十分不自在,假意咳嗽,企圖打斷這位出言冒失的故交之子。

但虢季子白卻絲毫不為所動,繼續道:「如今,天子決意中興大周,重振先王之基業,又如何能廢棄這最重要的籍田之禮?今日天子不籍千畝,便是使天地之祭祀匱乏,阻塞王畿萬民之財路,從今往後,我大周憑什麼向上天祈福,又憑什麼役使民眾也?」

此話擲地有聲,明堂內的眾卿大夫皆屏氣凝神,不敢做聲。

申伯誠聽罷這番言辭,不由暗自叫好。虢季子白的諫言樸實無華,絲毫談不上華麗,但難得的是情感誠摯,在場的史官已將此言如實記錄,今後定會永載史冊,彪炳春秋。起初,申伯誠還以為虢季子白的發言出自其父授意,但看在場太傅一黨驚慌失措的神情,申伯誠心中早已有數,這番忠心耿耿的高論,虢公長父無論如何也教導不出。

「好個大司馬,」周王靜乾笑兩聲,企圖緩解尷尬的氣氛,「你與方興出使同歸,倒也學得一口伶牙俐齒!」

虞公餘臣面如死灰,趕緊出班,頻頻叩首道:「虢季口不擇言,還請天子從輕責罰……」

「責罰?」周王靜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大司馬言之有理,餘一人何必罰他?」

「多謝天子開恩,」虞公餘臣如釋重負,「這麼說,天子決定恢復籍田也?」他此話剛問出口,便已然後悔不迭,連忙捂嘴退下。

周王靜擺了擺手:「餘一人並非執拗之昏君,臣下建言,又豈能不聽?那豈不是自甘與夏桀、商紂同流耶?」

眾人連忙高聲附和:「天子聖明!」

「籍田之禮實不可廢,」周王靜避重就輕道,「然今太子染上重疾,乃是上天示餘一人以災殃,不敢不慎而又慎。故明日之籍田大典,恕余告假不臨,還望眾卿家奉大司空申伯為尊,替余籍田於千畝之上,欽哉!」

沒想到,在虢季子白一番苦勸之後,周王靜雖未廢棄籍田大典,卻依舊不願親臨,下定決心破了籍禮成例。可眼看天子已然做出讓步,眾人哪裏又敢再勸,只得山呼萬歲,作禮稱謝。

「大司馬,」周王靜又對虢季子白道,「如此,卿意如何?」

「這……臣不敢有異議!」虢季子白雖還不甘心,但見虞公餘臣拚命朝他擠眉弄眼,也只得作罷。

「甚善,」周王靜面帶輕鬆,又喊尹吉甫道,「太宰何在?」

尹吉甫連忙出班:「臣在。」

周王靜微微笑道:「太宰,你之文才天下聞名,餘一人既無法親臨籍禮,便由你作祭文一篇,於千畝籍田之台上焚燒,以上祭皇天,下祀後土,如何?」

尹吉甫並無猶豫:「自當效勞。」

周王靜來了興緻,又對尹吉甫道:「聽聞太宰腹內經綸,可出口而成章,不妨在明堂上即興作頌一篇,不知可否?」

這顯然不是一個容易的任務,但尹吉甫終究是文采斐然,不緊不慢,當即應承道:「臣不才,願意一試。」

周王靜大喜,連忙命左右侍臣在明堂上擺下几案,準備好竹簡筆削,供尹吉甫作頌使用。

朝上眾臣見狀,也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人滿面愁容,有人幸災樂禍,他們顯然都心知肚明,周王靜設下的這個「考題」,可絕不是輕易可以完成的任務。

此頌雖以籍田為題,但畢竟是天子不願親臨現場的替代祭文,故而此頌既不能有損大周王室的權威,還要能平息臣民百姓的疑慮,其措辭行文都需斟酌周全。而在此基礎上,還要短時間裏保證辭藻華麗、韻律通暢,那便是難上加難也。

但尹吉甫卻若無其事,他正襟危坐,略作沉思,便已然將第一簡揮就。

左右連忙呈上天子,周王靜粗略一覽,撫須大笑,旋即將竹簡交於太史頌,命他大聲念出。

太史頌清了清嗓子,朗聲念出剛寫成的開頭四句:「載芟載柞,其耕澤澤。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眾卿大夫聞言,紛紛叫好。申伯誠也暗自佩服尹吉甫的才學,短短十六字,便如身臨其境般,描述出千畝之上、萬夫勞作的宏大場面,有人割雜草,有人挖樹根,低洼之地與高坡良田星羅棋佈,尤其是「千耦其耘」一句,何等壯觀雄偉。

就在這時,尹吉甫又已寫成六句,遞交天子。

太史頌又接簡念道:「侯主侯伯,侯亞侯旅,侯疆侯以。有嗿其饁,思媚其婦,有依其士。」

這六句詩,如同一副畫卷,將參加春耕籍田的形色人等都描繪其中,有風度翩翩的諸侯、宗主,有威風凜凜的將官、士卒,有美艷動人的宗族命婦,有在田野隴畝之間吃着乾糧的健壯農夫,人人各司其職,各個喜形於色。

這下,連周王靜都不由稱讚起來:「太宰之頌,字字精華哉!」

緊接着,尹吉甫又一氣呵成,運筆如飛,又寫出十一句來,皆是描繪春耕之景——

「有略其耜,俶載南畝,播厥百穀。

實函斯活,驛驛其達。

有厭其傑,厭厭其苗,綿綿其麃。

載獲濟濟,有實其積,萬億及秭。」

申伯誠大為讚歎,世人皆道尹吉甫文采冠絕天下,今日一見,方知所傳非虛。不僅如此,光是其文思之敏、遣詞之速,放眼整個大周歷史,也是罕有其匹,嘆為觀止。

寫罷春耕之事,尹吉甫筆鋒一轉,將主題切回籍田之禮上,接下來的最後筆墨,他開始撰寫祭祀之禱辭:

「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禮。

有飶其香。邦家之光。

有椒其馨,胡考之寧。

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茲。」

全篇寫罷,尹吉甫起身作禮,對周王靜道:「稟天子,頌已寫成,貽笑方家!」

周王靜大喜,連忙命人將所有竹簡串起,彷彿默讀數遍,嘆道:「卿之大才,余心甚慰,此頌洋灑三十餘言,竟難更易一字,實乃奇文也!」

尹吉甫再拜稽首:「天子謬讚,臣愧不敢當!」

周王靜又問道:「愛卿,此頌當冠以何名?」

尹吉甫道:「此天子籍田所用之章句,臣不敢妄自名之,乞請天子賜名。」

周王靜點了點頭:「既然首句有‘載芟載柞,之語,便以《載芟》名之,卿意如何?」

尹吉甫笑道:「再好不過!」

周王靜很是得意:「既如此,明日便請太宰代勞,替餘一人宣讀此頌,上祭皇天,下祀後土,焚燒祭拜。」

尹吉甫領命而退,周王靜當即命令太祝將竹簡收好,謄抄於帛書之上,用於明日籍田大典上禱告之用。

「大司空,」周王靜意猶未盡,又問申伯誠道,「依愛卿之見,明日以《載芟》之頌宣於萬民,可否妥當?」

申伯誠猜出天子心意,知他此言是為了堵住眾臣芸芸之口,自然不敢拂逆,便順着其意道:「稟天子,此篇春耕夏耘,備言田家之苦;秋獲冬藏,極言田家之勤。天子以此頌宣於萬民,乃是示天下以勤勉,恤天下以勞苦。《周書》曰,‘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天子以籍田為大德,以一隅而取天下,其本固也,其邦寧也!」

「卿言甚善,」周王靜顯然很是受用,面露微笑,「既如此,明日余再頒一詔,以加固根本!太史何在?」

太史頌出班:「臣在。」

周王靜朗聲道:「擬詔——余承先王之道,立志去除中衰之弊,將安撫流居之民作為國事之根本。即日起,若有鰥寡孤獨者,不安其居者,災荒離鄉者,不論鄉、鄙、國、野,皆可登記於簿,頒賜宅居,復其田賦,以安其心,以樂其業!欽哉!」

申伯誠聽罷詔書,知道這確是一個難得的善政,心想,有了這道為民謀福的詔書,加上方才尹吉甫所獻的《載芟》之頌,固然明日周天子沒有親臨籍田大典,也足以撫慰民心,將不良影響降至最低,倒也不全是壞事。

眾臣聞言,也都山呼萬歲,旋即散朝。

次日,春和日麗,輕風和暢,倒是令人暢快。

九卿早已齊聚千畝北隅,率領眾大夫各持農具,分列於籍田大典的高壇之上。在祭壇的對面,五個碩大的倉廩聳立於隴畝田間,裏面裝滿了五穀的種子,等待耕耘后的播種。而在祭壇和倉廩中間,數千農夫齊聚於此,等待籍田之禮的開始。

吉時已到,大司空申伯誠緩步走上台前,代周天子發令:「春風之日,春雷驚蟄,陰陽均分,晝夜相等。諸子民者,如有不墾田耕耘者,大司寇將治其罪也!」

「諾!」隨行的周王師士卒高聲齊呼,聲震動天。

緊接着,九卿分別象徵性地在公田上揮鋤耕地,先是天官太宰、地官大司徒居首,春官大宗伯、夏官大司馬、秋官大司寇、冬官大司空緊隨其後,並少師、少保、少傅等「三孤」,各領其屬員,在公田上開出阡陌。如是再三。

九卿籍田禮畢,太宰尹吉甫焚香祭祀后稷,宣讀天子的安民詔書,並《載芟》之頌,百姓歡呼雀躍。

虢季子白見狀,如釋重負,對身旁的申伯誠道:「看起來,天子雖然未親臨籍田,民眾卻也未有異議……」

申伯誠苦笑着,搖了搖頭:「大司馬,王畿之民淳樸,一卷誥書足以安撫,可畿外的諸侯們不然。天子之不籍千畝,乃拋棄祖宗成法之舉,祖宗之法尚且可廢,天下諸侯又該如何看待我大周?戎狄蠻夷又如何不起輕慢之心?」

聽罷這番危言,虢季子白目瞪口呆,許久未再說話。

就這樣,在乏善可陳的儀式結束后,籍田大典終於告一段落。申伯誠作為典禮的主要策劃者,此時如釋重負,可又覺味同嚼蠟,毫無任何值得回味的情節。

次日,申伯誠處理完封國內的事務,便匆匆趕回鎬京。

可他前腳還沒踏入大司空府邸,便有宮中內侍請見,說是天子有要事相召。

「要事?」申伯誠心中咯噔一下,不知周王靜又有何指示,可又不便多問,只得忐忑地隨內侍入宮。

宮門通稟之後,周王靜在路寢相召。

「國舅,」路寢中只有君臣二人,因此周王靜沒有呼其官名,而是換了更親切的稱謂,「昨日之籍田大典如何?」

申伯誠答道:「托天子之福,典禮還算順利。」

周王靜微微一笑,似乎對此不甚關心,而是語重心長道:「國舅,有些心裏話,余不敢對眾臣明言,卿則不然……」天子頓了頓,凝視申伯誠片刻,又道,「余視你作腹心之人,有些事,只能先道與你聽。」

申伯誠只覺背後發涼,忙道:「承蒙天子錯愛,還望賜教!」

周王靜眉頭緊鎖,問道:「余之不籍千畝,可知何故?」

申伯誠不敢貿然揣度,只是委蛇道:「乃是世子之疾?」

「非也,此虛言也,」周王靜乾笑了兩聲,「實不相瞞,余有意廢籍田之禮久矣!」

申伯誠戰戰兢兢,試探問道:「廢籍禮,又當如何?」

周王靜堅定道:「余欲改‘籍禮,為‘徹法,,愛卿意下如何?」

「徹法?」申伯誠一凜,這個概念,似乎在仲山甫口中聽說過。

大周之籍禮,乃是建立在井田制基礎上的農業禮儀。所謂井田,乃是將一塊田地橫豎均分為九,類似「井」字形狀,故而以此得名。九塊田地中,最中心的那塊為天子之公田,其餘八塊為私田,耕田者必先耕公田,以確保天子之產,而後才能耕作私田,並將收成按不同比例貢於天子,作為賦稅。

有周以來,皆是沿用井田之法,但井田之法的弊端顯而易見——公田之耕作,可以視作一種徭役,乃是天子權威的象徵。然而自國人***之後,百姓流離失所,公田無人耕作,連年歉收,大周財用愈發疲敝,就連周王師的糧秣都難以保證。周王靜即位后,任用仲山甫協理財政,才算略有改善,可終究治其標而難治其本。

而至於「徹法」,則是仲山甫提出的一種大膽創想,意在徹底廢除井田,取消籍制,將所有田地都劃為私有,周天子無需享有公田,而是只用「徹法」收取所有私田的賦稅。這樣一來,雖然周王室少了公田的收入,但是可以大大激發百姓躬耕私田的積極性,從而更大幅度地提高貢賦,一勞永逸。

可「徹法」畢竟是大刀闊斧的改革,此令一旦頒佈,其影響或許不亞於周厲王的「專利」之策。

但很顯然,這一次,周王靜和他的父王一樣,要對大周沿襲兩百多年的井田制度動手了。而今春的不籍千畝,便是推行「徹法」前的一次投石問路罷了。

「這麼說,」申伯誠考慮良久,低聲問道,「天子決心已定也?」

周王靜點了點頭,神色痛苦:「大周恰逢多事之秋,諸侯離心,四夷蠢動。餘一人決意中興大周,然耗用極大——王師軍費頗巨,畿內入難敷出,至於關外諸侯之貢賦,經去歲齊、魯之亂,又已五去其二也……」

申伯誠敏銳地發現,大周這些年雖有中興氣象,可已然外強中乾,「徹法」之改革,似乎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這也是為何在眾卿大夫之中,天子尤其親近信任仲山甫的緣故。

「既如此,」申伯誠小心翼翼道,「天子又待如何推行‘徹法,?」

周王靜鄭重道:「茲事體大,余若猝然推行此法於王畿之中,則必大遭非議,與前日不籍千畝相同。故而,余有意於天下諸侯中,尋一心腹之人,施以‘徹法,,不知國舅意下如何?」

天子之意再清晰不過,他不僅鐵了心要變革祖制,而且已經將申國選定為試點。

既然這是個不容拒絕的提議,申伯誠不會選擇逃避,但他的應允也絕非沒有任何條件——他要同天子做個「交易」,一個足矣決定申國前途與命運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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