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7-02章 虢季子白 ? 伐戎
就在周天子不籍千畝后不久,虢季子白抽空回了一趟虢國,前去拜謁告老致仕的父親。
「逆子,還不跪下!」這是虢公長父見到兒子后的第一句話。
「這……公父……」虢季子白不明就裏,自己滿懷孝心來見父親,如何沒來由先遭劈頭蓋臉訓斥一頓?
「虢季,你現在入朝作了卿,架子可是不小嗬,」虢公長父嘖嘖幾聲,冷笑道,「好個大司馬,連你公父的話,也敢不聽了?跪下!」
「不敢,不敢……」虢季子白聞言變色,趕緊匍匐在地。
他自幼敬畏父親,在其嚴厲的教誨中成長,如今自己雖然年過三旬,長子都已近十歲年紀,但在老太傅的面前,卻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任何忤逆頂撞之舉。此刻,這位堂堂大周的大司馬、周王師的統帥,就和孩提時犯錯了一般,跪倒在冰涼的石板之上。
「怎麼?」虢公長父哼道,「你還不知所犯何錯么?」
「這……不孝兒實屬不知,望公父示下……」虢季子白一頭霧水,他努力回憶過去一段時間的言行舉止,不論是為人臣抑或為人子,都想不出有何不合禮法之處。
虢公長父面露慍容,將手中的書簡怒擲於地:「老父便點撥點撥於你——天子不籍千畝,你是如何表態的?」
虢季子白心中一凜,原來是為了這事,看來,公父的消息十分靈通嘛。
自從這位老太傅在鎬京遇刺之後,如今已經過去兩載,身體已然從重傷中恢復。虢公長父雖然賦閑在家,棲居於國都上陽,但朝廷前往虢國拜訪的公卿始終絡繹不絕,他們多為太傅黨人,每次都聲淚俱下,懇請虢公長父重新出山,執掌三公大權。這樣的場面,虢季子白已然見怪不怪,而且他十分篤定,老父親雖然身不在朝中,但對大周朝廷的影響力反比當朝時更為強勁。
「公父,不孝兒知錯也!」虢季子白趕緊道歉。
「吁!說來聽聽,錯在何處?」虢公長父很是得意。
虢季子白定了定神:「天子不籍千畝,不孝兒身為九卿,卻勸阻不力,沒能讓天子收回成命……」
「呸!逆子虢季,你想氣死老父否?」虢公長父火冒三丈,跳將起來,將几案一腳踹翻,便要去取掛在屏風上的佩劍。
虢季子白愈加驚詫,難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嗎?他很久沒見到老父如此暴怒,不由嚇得倒退數步。
「勸?天子是你勸得的?」虢公長父將佩劍直插入席,吼道,「我虢國享國兩百餘年,歷代公卿,可曾出現過直言勸諫天子者?」
「未……未曾……」虢季子白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老父震怒的不是自己勸諫天子未果,恰恰相反,老太傅壓根就不允許虢氏之人以臣諫君。
「你倒好,」虢公長父咬牙切齒道,「難道,你要棄錦繡前程不顧,反去學那召虎、方興之流,也要當諍臣么?當諍臣是什麼後果,你難道看得還不清楚邪?」
虢季子白沉默不語,召公虎、仲山甫和方興等人都是忠直良臣,值得敬佩。雖然他們都是布衣大夫,與虢氏為首的世卿貴族政見不合,但絲毫不影響他們在虢季子白心目中的地位。更何況,在他看來,太保與太傅的黨爭本來就毫無必要,於大周中興毫無裨益。
但虢公長父顯然不這麼認為,他越說越生氣,甚至夾帶出大逆不道之言:「這周王靜與他父王一般,都是倔種,執拗起來,元戎十乘都拉不回來,如何肯聽臣子之言?厲天子不聽勸,推行專利,方有國人***之禍;周王靜不聽勸,廢長立幼,這才使得齊、魯內亂……虢季啊,你此番勸諫天子,可知已種下禍殃也?」
「唯唯……」虢季子白嚇出一身冷汗,哪還敢再作申辯。
虢公長父訓子訓得累了,便在廳堂上踱起步來,時而沉吟,時而自語,約摸躁動了半刻鐘之後,老太傅總算安靜下來,坐回席上,拍手直稱「妙計」。
虢季子白雙腿已然跪麻,又被老父的舉動蒙得一頭霧水,小心翼翼地問道:「公父,何謂‘妙計,?」
「逆子,可知愁煞老父也?」虢公長父佯裝大怒,旋即洋洋得意道,「為父想出一個攘凶之計,可保天子不再埋怨於你!」
「願聞其詳?」虢季子白順口問道。
虢公長父一捋山羊鬍須,笑道:「周天子好大喜功,尤以武功自誇。你若能立下赫赫軍功,便可博取天子歡心,至於你日前諫言不籍千畝之怨,便可就此勾銷!」
虢季子白聞言不以為然,在他心中,直言勸諫既非過錯,也不是什麼可恥之舉,為何父親偏偏對此頗有執念。
虢公長父見愛子心不在焉,又厲聲斥道:「怎麼?你覺得不妥么?」
「不敢,不敢,」虢季子白連連否認,但又不敢說破心事,於是假意問道,「可當今是太平時日,又何處來的戰事?不孝兒又如何立功?」
「這有何難?」虢公長父仰天笑了一陣,從懷中掏出一封書簡,轉交於虢季子白。
虢季子白趕忙接信,速速讀罷,奇道:「犬戎?犬戎不是早被尹太宰、南仲將軍趕出蕭關以北,如何又有動靜?」
虢公長父面帶得色:「犬戎自太原大敗后,已然失了元氣,如何還有餘力再亂?犬戎此信,非是來戰,乃是來訪!」
「來訪?」虢季子白愈加驚疑,這可是個稀罕事——犬戎乃化外蠻族,何時也學會禮尚往來這一套了?
「來信之人,乃是昔日犬戎之國師,」虢公長父解釋道,「犬戎被周王師擊敗后,他率領部族蟄伏於西北邊陲的群山之中。如今,這個犬戎國師欲遠道造訪虢國,不日便將順流沿大河而下,同為父敘早日之舊……」說到此處,老太傅發覺說漏了嘴,便打住不言。
虢季子白並不愚鈍,自然感受地到父親的異樣,心想,公父如何會與犬戎國師有舊?世人都流言老太傅曾與四夷暗通款曲,細細思來,終究不是空穴來風。但虢季子白又是純孝之人,子不言父諱,既然虢公長父不提,他也不便多問。
父子沉默了片刻,終是虢季子白打破了僵局,問道:「公父,這犬戎國師,與不孝兒立軍功以攘凶,究竟有何關係?」
虢公長父促狹一笑,緩緩道:「子不類父,你終究不如為父敏銳。這犬戎國師此番來訪,有千山從中阻隔,定然選擇水路而來,想必會在茅津渡口登岸;他們一行人有數十餘眾,又多帶貨賄之物,不敢白天行路,定會在夜晚朝我都城上陽趕路。你既手握兵權,便可以巡河為名,於風陵渡與上陽沿岸巡邏,待遇見犬戎一行,格殺勿論,自然可以向天子邀功!」
虢季子白聞言大駭,看父親那嚴肅的口氣,決不像在說笑。可他又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視犬戎一行的性命猶如草芥,更何況,這位犬戎國師還是老太傅的舊交,難道說,這就是公父對故人的待客之道?
對此,虢季子白很反感,很掙扎,很無奈,但父命如山,他又不敢不從。
「只殺這點人馬,尚且不夠邀功,」虢公長父意味猶盡,繼續擘畫他的陰謀,「若要博得天子歡心,至少要殺敵一千以上……」
虢季子白背後發涼,無奈問道:「公父,又去哪來找來這許多敵眾?」
「有了!」虢公長父一拍大腿,疾步走到輿圖之前,將手中劍鋒指向洛水附近,「伊洛之戎!你殺了犬戎國師及其隨從后,便揮師南下,只撲伊洛之戎老巢,殺其個措手不及!」
「可是……」虢季子白難忍抵觸情緒,急道,「公父,伊洛之戎不是已然向大周稱臣,不再進犯了么?如何又要討伐他們?」
虢季子白知道,伊洛之戎雖然名字帶「戎」,但大多是商、周二朝避禍或逃亡的華夏流民,並非西戎之屬,若非生計所迫,也不會選擇嘯聚山林之中。而在周王靜登基之初,召公虎曾率周王師平定過伊洛之戎,已然向天子伏罪納貢,本該互不侵犯。
「你啊你,儘是婦人之仁!」虢公長父指着愛子的鼻尖,罵道,「我虢國遷封之後,北有大河之險,橫貫崤函之固,三面易守難攻,唯獨南面無險可守,乃是伊洛之戎據地。如今,伊洛之戎固然未反,但今後誰敢保證這些草寇不起異心?虢季,為父百年之後,你便是虢國之君,不可以一念之不忍,壞了為父辛苦創下的基業!」
「這……」父親的話都說到這份上,虢季子白也不敢多說,只得應允。
「還有,」虢公長父繼續交代,「依大周成例,這些伊洛之戎不能全殺,要留數百活口,向周天子獻俘,方才能彰顯軍功。」
虢季子白連忙問道:「可伊洛之戎與犬戎習性不同、言語不通,若將其族人獻俘,定有紕漏,如之奈何?」
「為父所憂慮者,正是此節……」虢公長父沉吟片刻,逐漸眉開眼笑,「召虎、方興不在朝內,仲山甫在齊國築城,布衣大夫中能看出端倪者,僅剩尹吉甫一人,我兒獻俘之時,若能將其支離王畿,此事便無人質疑,可告功成也!」
「可是,如何讓太宰離開王畿?」虢季子白不解。
「這便不是你所考慮之事也,」虢公長父詭然一笑,拍了拍愛子肩膀,「為父自有安排!」
虢季子白心有不忍,截殺犬戎使團也好,偷襲伊洛之戎也罷,都不甚光明正大,即便取勝,也有勝之非武之嫌。
但他不敢拂逆父親,只得領命出宮,連夜趕回洛邑,自去操持軍務不提。
數日過後,已是季春之月,虢季子白再次收到從上陽寄來的密信,正是父親虢公長父親筆,他在信中備言犬戎國師一行的行程詳細,並再三囑咐兒子,若此事有半點延誤與差池,決不輕饒。
虢季子白無奈,只得依照父親的囑咐,從洛邑的成周八師中點起兩千兵馬,星夜朝西進發,經過一日一夜的急行軍,總算在虢公長父預定的日期之前,趕到了茅津渡口——這裏,是犬戎國師與父親約定的登陸地點。
然身為大司馬,但虢季子白自接過周王師兵權以來,卻從未打過像樣的大仗。這幾年來,大周邊境平穩,四夷也未曾進犯,虢季子白除了去年冬天領兵平定魯國之亂外,還尚未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軍事行動記錄。當然,所謂的平定魯亂,周王師也並未耗費一兵一卒,純粹是方興從中斡旋的功勞。
今日,儘管對手只是一個不足百人的犬戎使團,但虢季子白不敢大意,他抵達茅津渡后不顧歇息,便選取一處制高點,觀察起地形來。
茅津是一處極為古老的渡口,昔日大禹治水,開了「天門」、「地門」、「人門」以導流,後人將此稱為「三門峽」,至此,河水在此地不再洶湧,行人得以從兩岸之間修建渡口,橫渡大河。其中,茅津渡便是最有名者。到了殷商末季,朝綱不振,此處河水頻繁泛濫,茅津渡也日漸荒廢,直到虢公長父將虢國遷封到上陽之後,為方便與虞國通航通商,才重修茅津之渡,渡口也日漸恢復往日之繁忙。
身為主帥,虢季子白雖然欠缺領兵經驗,但他自幼投身軍旅,跟隨太傅父親屢次出征,耳濡目染之下,也積累了不少實戰經驗。再加上虢國國君歷代出任周王師主帥,虢季子白作為虢國儲君,自幼也受到父親的重點培養,浸Yin在兵書戰策之中,也算是頗通兵法。
「傳令下去,」虢季子白看罷地形,心中已然有數,「茅津渡口左側澤藪之中,安排五百士卒,布下鎖鏈,多備撓鉤,以阻截犬戎人來路;茅津渡口右側,乃是尋常民居,派五百士卒扮作農夫裝扮,暗藏兵刃,以提防犬戎人喬裝改扮,混雜於尋常民眾中。另外,挑選兩百擅長水性之銳卒,於河堤旁往來巡查,以防犬戎另擇它處登岸。其餘士卒,沿岸一字排開,不可放走犬戎任何一人。」
虢季子白天資有限,自幼在嚴父高壓之下長大,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格,哪怕是擔任了王師主帥之後,這個本性依舊難以更易。因此,他每次率兵出征時,都事必躬親,力求精益求精,大到排兵佈陣,小到作戰裝備,甚至每個百人隊、十人隊的日常操練與臨陣戰術,他都不辭辛勞,一一過問。
安排已畢,虢季子白猶嫌不足,正準備依次巡視諸部,卻惹得麾下副將與旅帥們大笑起來。
虢季子白面露不悅,正色道:「爾等何故發笑?」
副將也不斂容,依舊面帶笑意:「主帥未免太過謹慎,犬戎不過數十人眾,我部有兩千精兵,有何擔心?」
虢季子白斥道:「犬戎狡詐,這位國師又是其中最為女干猾者,怎由得本帥不防?」
這副將原是虢公長父的親信,論輩分亦是虢季子白叔伯之輩,對虢季子白倒也不怵,猶自抱怨道:「為將者當顧全大局,如大司馬這般事事過問、處處關心的主帥,末將還是初次見到……」
虢季子白不由着惱,怒道:「大膽,你此話何意?難道要抗命不成?」
「豈敢,豈敢,」副將搖着頭,悻悻道,「便依主帥部署便是……」言罷,便帶着手下幾名旅帥,按虢季子白的吩咐,分頭安排去了。
可虢季子白卻心煩意亂,副將的話雖非有意冒犯,但卻暴露出自己最大的問題——不服眾。
威信不足,確是牽動虢季子白最脆弱的心弦——想自己是貴胄之後,未曾立得半點軍功,只需憑藉出身便能出任大司馬一職,執掌大周王師。對此,朝中、軍中頗有非議之言,說他虢季子白毫無統帥之才,卻居主帥高位,早晚會將大周王師葬送手中,加之太傅父親在朝野的風評不佳,虢季子白又憑空替父親背負了諸多罵名。
對此,虢季子白深為煩惱,他不像虢公長父那般皮厚心黑,恰恰相反,越是非議四起,他急於證明自己。此次截殺犬戎使團,便是極佳的立功機會。事前,虢公長父便再三交代,這次行動成功便罷,倘若稍有閃失,不甚走漏了犬戎一兵一卒,那今日之醜事必將傳揚得世人盡知,遺禍甚大。
就這樣,在忐忑不安中,虢季子白終於熬過黃昏,總算等到夜幕降臨。他瞪大雙眼,屏氣凝神地望向江岸,生怕漏過任何一隻扁舟。或許是太過專註,手中的令旗已然被汗水浸透,虢季子白卻毫無知覺。可眼看着時間流逝,已然到了深夜時分,河面上卻依舊毫無任何動靜。
難道說,公父提供的消息有誤?抑或,犬戎使團在半途之中便遇到什麼意外不成?
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某處傳來喊叫之聲,一片喧鬧。
虢季子白大怒,喝問左右道:「何處喧嘩,本帥定要軍法處置!」
設伏之前,虢季子白曾千叮嚀萬囑咐過,不論是何處遇敵,交戰之後切不可高聲喧嘩,以免犬戎警覺,不能全殲而還。可眼下,這道命令顯然被當做了耳旁風,發出這般大動靜,豈不是將犬戎使團嚇跑了么?他心中暗下主意,不論戰果如何,今日有違將令的士官,是不論如何都不能輕饒的了。
「火!火!」一員小校飛奔而來報信,「主帥,河邊茅草盪內起火……」
虢季子白一凜,趕緊循聲望去,果然,在茅津渡口的左岸,已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衝天,盡將黑暗的夜空照得透亮。
「荒唐,」虢季子白低聲罵道,「本帥未曾交代用火攻,是誰擅***火?」
可眼下火勢甚大,濃煙密佈,虢季子白遲遲沒能等到前方最新的戰報,猶豫許久,他最終還是決定應戰。他先將令旗朝河岸方向一揮,早有士卒將信號箭燃起,朝北面連射三箭。沿河巡行的王師將士看到信號,紛紛催動戰船,朝起火位置包抄而去。不多時,虢季子白便看到大河上亦發出三支信號箭,這是確認敵情的信號。
「是也,犬戎來也,」虢季子白抖擻精神,又向其餘待命的王師軍隊發動指令,「全軍進攻,擂鼓助威!」
一時,王師的伏兵從各處殺出,或迂迴,或包抄,同時朝起火位置發動進攻,一時,茅津渡附近震天動地,喊殺聲直衝雲霄。
虢季子白料定犬戎使團已然陷入重圍,插翅也再難逃,於是點起親兵,便朝起火之處趕去。可就當他逼近茅草盪附近時,卻霎時發覺情況不妙——
「茅草盪內,如何有這等激烈的爭鬥?」虢季子白急忙勒馬,仔細傾聽,「難道,公父的情報不準,犬戎不僅派來了使團,還帶來了部隊不成?」
正在猶豫之時,只見茅草盪中有一彪人馬飛奔而出,神色驚慌,各個被濃煙熏得灰頭土臉,看樣子似乎遭遇了打敗仗。
虢季子白仔細辨認其服色,認得是此前在茅津渡右岸偽裝成平民的屬下,忙攔住一個士卒,大聲喝問道:「說!茅草盪內戰事如何?」
那士卒本失魂落魄,見是主帥在前,有如抓住救命稻草:「是犬戎人……他們放的火……」
「什麼?」虢季子白大驚失色,「是犬戎放的火?」
這情報大大出乎這位大司馬的意料之外。虢季子白本以為,這場大火是埋伏在茅草盪中的士卒失手而起,如何會料到竟是犬戎人所為?這麼說,難道犬戎人在於周王師交鋒之前,便已提前做好防備?公父說得不錯,這些戎人確實狡猾得很。
「犬戎有多少兵馬?」虢季子白又問小卒道。
「屬實不知……」那小卒戰戰兢兢,見主帥對答案不甚滿意,又補充道,「聽那動靜,約有數百人眾……」
虢季子白心中一凜,暗叫了聲「不好」,只怪自己太過託大,僅僅帶來兩千士卒,如今敵在明而我在暗,王師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誰勝誰負還未可知。此役若出師不利,又該如何收場?
思索許久,虢季子白決定改變策略,既然敵軍來人不少,那己方便不可一味進攻,而要改為採取守勢。忖度已畢,虢季子白當即下令,命所有弓弩手就位,隨時提防犬戎軍隊從茅草盪中殺出。可此令既出,卻沒得到任何響應,陣中連一名弓弩手的影子都沒見着。
虢季子白正要發怒,一轉頭,卻尷尬地發現自己出了紕漏——慌張之下,他竟將戰前的部署忘了乾淨。原來,弓弩手早被悉數派往河面之上,埋伏於舟舸之中,岸上哪還有任何遠程部隊?
虢季子白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可謂顏面盡失。不得已,他只好一面派傳令兵前往河岸調回弓兵,一面收攏殘兵,臨時組成盾陣,以防備犬戎的衝擊。
過了約摸半個時辰,茅草盪的火勢已然減弱,河邊的喊殺聲逐漸消停,在沿河設伏的弓弩手也相繼回歸本陣,可供虢季子白再度調遣。但隨着王師將士陸續歸來,糟糕的消息也接踵而至,據各營旅帥回報,河面上隨處可見漂浮着的屍體,十有八九是周王師的服色,至於埋伏在茅草盪中的五百士卒,也大多葬身火海,化為灰炭。
一將無能,累死三軍。虢季子白反覆咒罵著自己,然而自責於事無補,他亟需弄明白,這場本該一邊倒的戰事,如何打得如此窩囊?
就在這時,茅草盪中再次傳來動靜,似有伏兵在內。虢季子白如臨大敵,他將弓弩手分為三隊,皆呈扇形排列,弓拉滿弦,只待主帥一聲令下,便可同時輪番向茅草盪中的犬戎大軍攻擊。
「齊射!」虢季子白見草影婆娑處有人頭攢動,也未及細看,連忙下達了進攻命令。
周王師的弓弩手們倒是訓練有素,他們聽聞指令,紛紛張弓搭箭,飛箭如雨,齊刷刷朝茅草盪中射去。一時間,草叢之中慘叫連連,少說也有百十餘人被亂箭擊倒。
「不對!」副將最先聽出異樣,「不對,不對!聽這叫聲,怎麼像是華夏口音?」
「什麼?」虢季子白聞言,只覺一陣頭皮發麻,「難道茅草盪中還有我大周王師將士不成?」
那副將神色痛苦:「主帥忘了,你曾派二百將士沿河搜查,尚未歸隊……」
「啊也!」虢季子白只覺天旋地轉,只覺舌根一甜,盡吐出了口鮮血來。
副將趕緊下令停止射擊,可為時已晚,待十幾名倖存的周王師將士從茅草盪中爬出時,其餘的百餘名同伴,早已屍橫亂箭之下,成了被同袍誤殺的冤魂野鬼。
虢季子白萬念俱灰,只因自己拙劣的指揮,多少無辜的王師將士為此枉死?他一時尋了短見,抽出佩劍,便要朝脖子抹去。那副將眼疾手快,趕緊從主帥手中搶下佩劍。
「大司馬!」那副將怒其不爭,咬着牙勸道,「大敵當前,好歹先擊敗賊兵,再去尋死不遲!」
「那……」虢季子白腦海一片空白,「那該如何是好?」
副將急道:「大司馬若信得過末將,可否讓末將代為指揮?」
虢季子白如何不允,只是顫巍巍道:「有勞!有勞!」
那副將也不客氣,他雖亦非將才,但常年征戰在外,勇略倒是不虧。只見他身先士卒,大吼一聲,帶領麾下的數百殘兵,殺奔茅草盪而去,絲毫不顧什麼兵法陣法。其他王師士兵見狀,也都同仇敵愾,紛紛加入其中。
虢季子白雖覺這種打法太過冒失,絕非數百犬戎銳卒的對手,剛要阻止,可哪裏還來得及。
可出人意料的是,副將的辦法雖笨,卻反而收到奇效。只見周王師將士一窩蜂地沖向茅草盪,不出一刻鐘功夫,又一窩蜂地殺將出來,齊呼「萬歲」。狹路相逢勇者勝,周王師放下了心理負擔,反倒打贏了犬戎的軍隊。
而更讓虢季子白目瞪口呆的是,一場惡戰之後,犬戎竟然只留下了幾十具屍體——虢公長父的情報並沒有錯,犬戎的使團的確不到百人,絕不是方才周王師將士魂飛膽喪時訛傳的數百精兵。可即便是這幾十個寸鐵未帶的犬戎「使者」,竟讓周王師付出了幾乎半數死傷的代價,其戰力足以讓他們的對手汗顏……
「押上來!」副將一聲令下,左右早已押上一位俘虜,他是犬戎使團唯一的倖存者。
虢季子白定睛一看,只見此人披頭散髮,雖然衣不蔽體,但還是能從殘存的衣着上看出,其在犬戎使團中的地位不低,十有八九,便是與公父通信的犬戎國師。虢季子白見他面帶嘲諷之色,心中十二分不悅。
「來者可是犬戎國師,報上名來?」若依虢公長父的吩咐,虢季子白本該將他就地滅口,可周王師剛才慘敗給這個人數僅有二十分之一的對手,他心有不甘,想問出個水落石出。
「是又如何?要殺便殺,何必廢話?」那人視死如歸,但也並未否認,眼神中滿載着嘲諷。
「囂張!」副將聞言大怒,一拳重重揮在犬戎國師面龐,將其兩個門牙打落。
「呸,卑鄙之徒,」犬戎國師吐了口血水,「我部誠心來使,爾等卻設計陷害,傳揚出去,世人如何看待爾等周人?」
虢季子白被罵得面紅耳赤,他自知理虧,便斥責副將退下。
「虢季,你是不是有許多疑問要問?」犬戎國師鬼魅一笑,如同會看穿人心一般。
「你……」虢季子白想問又不敢問,神色十分尷尬。
「倒也不急,」犬戎國師冷笑道,「等你成了我的階下囚,我自會告於你知!」
「此話何意?」虢季子白大驚。
「你看,前方那數千兵馬,是何處軍隊?」犬戎國師促狹一笑,看向南方。
虢季子白只聽一陣喊殺聲漸進,心中大驚,忙抬頭觀瞧,不遠處果然煙塵四起,顯然有大部兵馬來襲。周王師眾將士聽聞這等動靜,也都嚇得亡魂皆冒,不知如何應對。
「他們是……犬戎的軍隊?」虢季子白幾乎失聲。
「非也,乃是伊洛之戎!」犬戎國師說得輕描淡寫。
「伊洛之戎?」虢季子白愈發驚詫。
「怎麼?只許老太傅設毒計去討伐他們,他們就不能先下手為強,起兵作亂么?」犬戎國師說罷,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