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蜃樓

第 2 章 蜃樓

一晃百年光陰,不知人間今歲何歲,今夕何夕。陸沉已重回自由之身,但他卻再也無初生大妖徜徉世間的那份逍遙自在的心境。真正的枷鎖,並非肉眼可見,卻始終掛在每個人身上。

那些醉飲青田酒、和友人秉燭夜談的日子,如鏡花水月,終究虛幻。

曠闊的江面升起濃濃白霧,小舟在霧氣中徐徐飄行。重思跪坐在船艙中四下張望,認出這條江是江左一帶的松陵江。遠汀繁華的人間燈火已杳然遠去,濃霧中看不清周遭十尺之外的水面。

重思察覺霧氣非同尋常,朝默然閉目倚坐船頭的陸沉問道:「前輩,這片霧氣是不是所謂的‘妖霧"?」

陸沉睜開眼,解釋道:「大量妖氣凝聚即為妖霧,就像黃泉的鬼氣凝聚成為瘴氣一樣。蜃樓就藏在妖霧之中。」

重思素來聽聞,妖族生性謹慎,不喜與外界打交道,對族內秘密守口如瓶。妖族聚居之地,常以妖霧掩藏,人類不能察覺,是故在人類的版圖中也從未標記過這些地方。人世間地圖之外的場所,便是所謂的妖界。妖霧聚散莫測,霧中樓閣便也恍若飄忽無定,偶爾有人類誤闖,離去時也宛如大夢一場,再難尋跡。

不知何時,重思抬起頭,發覺一輪血月高懸中天,水面開闊不見盡頭。月色籠罩下霧氣有些散了,可以看見周圍船隻。

「好多船,都是去蜃樓的嗎?」重思問。

「今夜是什麼日子?」陸沉反問。

重思無需多想,便回答道:「今夜是七月半。」七月半是酆都鬼節,她向來記得清楚。

「今夜是蜃樓一年一度的百妖宴,所以有許多妖族乘船赴宴。」陸沉明了道。

重思扒着船舷,望見妖海對面隱約有一片漂浮在半空中的亭台樓閣,她不由問道:「前輩,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海市,妖族大多散居四海,唯有兩處聚集之地,一為海市,一為蜃樓。傳聞海市中住着一些原始妖族,若非妖力高強者不能尋得海市蹤跡,可謂所有妖族心中的聖地。」陸沉言罷站起身上岸。

重思這時才注意到,一座飛檐入雲、雕梁畫柱的華美樓閣,在霧氣繚繞中宛若仙境,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一隻小廝打扮的長耳小兔妖蹦跳着過來撿起纜繩系住小舟,它抬頭瞥見陸沉走過,張大了嘴說不出話,須臾兩眼一翻暈倒在地。

「喂,你沒事吧?」重思不禁推了推它。見它叫不醒,陸沉又走遠了,她只得一邊不斷回頭一邊追了上去。

「前輩,剛才那隻小妖似是被你嚇暈了……」重思提醒道。

華美樓閣的璀璨燈光映亮了他清冷的眼眸,他不以為意,反問道:「什麼小妖?」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了流光溢彩的珠簾大門中。樓中金碧輝煌,撲面笙歌裊裊,香霧氤氳。長廊與亭閣間不斷有人往來穿梭,有人倚柱觀看戲檯子上的粉墨妖戲,有人圍坐席間談笑風生。這樣的嘈雜紛亂的環境,沒人會關注一兩個新進來的酒客。

重思發覺面施粉黛的不止台上戲角,賓客亦均畫眉塗腮,發上耳上多戴琳琅飾品。她好奇問:「前輩,妖族男子也帶耳璫塗胭脂嗎?」

「妖族習俗,重大活動不論男女均盛妝前來,以示莊重。」陸沉回答。

「前輩,那我這樣的鬼族,混進來是否不妥……」重思發覺樓中皆是妖族,心中忐忑,小雞崽追老母雞似的跟在陸沉屁股後面。

陸沉淡淡一笑:「現在才害怕,是否有些晚了。」

重思從未見他笑過,這一下竟看得怔了,又聽得他道:「所謂妖怪,就是不同於人的意思。你身上無人氣,所以只要收斂你的鬼氣,妖族便不能察覺。」

此時戲台上不知唱了什麼名段,對面的廊座中有***吼一聲鼓掌叫好,緊接着戲台主班就唱道:「拜謝檮爺送珍珠兩百顆!」

重思悄悄看向對面廊座那叫好的那魁梧漢子,問:「前輩,他身上披得袍子好生彆扭,那花紋就像人臉一般……」

陸沉隨之掃過一眼,道:「那妖叫檮杌,他身上的黃皮袍子是剝了九個高僧的皮縫製的。」

「太殘忍了!」重思驚道。

「聽聞鬼國兒童以人頭蹴鞠……」陸沉隨口答。

「那、那都是已經死了幾百年的人頭,畢竟忘川岸邊的死人頭太多了……」重思小聲爭辯道。

她見陸沉走過人群,欲再上樓梯,問道:「前輩,你的刀在何處呢?」

「要問蜃樓樓主,三十年前我逮住只海妖,據它說凌霄寶殿一戰後,我遺落的刀被蜃樓樓主撿走了。」陸沉正說著,重思忽然聽得身後有人桀桀笑道:「剛才就說眼熟,瞧瞧這是誰,逍遙公大人啊,您什麼時候讓人從北冥放出來的?也不知會我們一聲,好給您接風洗塵啊!」

重思回過頭,蹙眉看着一身酒氣身披僧皮衣的檮杌。

他這一聲讓很多人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頓時賓客間響起一片夾雜了低聲驚呼的竊竊私語:「逍遙公竟被放出來了!」

陸沉不理會他的挑釁,不溫不火道:「叫樓主出來說話。」

「樓主尚未回來,」人群讓開了一條路,一名身披白毛斗篷,塗了赤紅猿面妝容的高挑男人走了出來,「不知逍遙公造訪,有何賜教?」

「鵲山靈猿,」陸沉瞥了他一眼,「以你輩分尚不足以替樓主接待我。」

「名震妖界的神猿王,你說他不夠資格?」檮杌見有人撐腰,立馬翻臉道。

陸沉無意與檮杌糾纏,此時一名小旦從樓梯冉冉走上來,他瞧着眼熟,問道:「小桃,樓主去哪了,你可知道?」

這一聲「小桃」似乎是點了爆竹一般,檮杌忽然雙目赤紅,大吼一聲:「陸沉你個直娘賊的!」說著他亮出利爪露出獠牙撲了上去。陸沉攏手立着不動,未將他的攻勢放在眼中。重思見狀卻心中一驚,旋身而起亮出枯骨陌刀將他逼退。

「此女是酆都的人!」「有鬼族混進來了!」賓客間頓時爆發出一陣驚呼。

重思心道不妙,陸沉卻安之若素,專心問那小旦:「你不是小桃?」

小旦尚未言語,被群妖拉住的檮杌失聲嘶吼道:「小桃她死了!她在一百年前天庭偷襲百妖宴時就死了!被天雷劈成了灰!妖族素來團結,絕不出賣同族!只有你陸沉自視甚高,一貫不屑與妖族為伍,為了榮華富貴出賣大家!當時若不是你把蜃樓的位置告訴天庭,他們怎麼可能找得到!」

重思聽得心中一驚,原來一百年前天庭竟對蜃樓妖族布下天雷陣,而檮杌認為是陸沉出賣了妖族,所以才出言不遜。

陸沉露出一絲厭煩之色,也不屑解釋,見樓主不現身便欲離去。卻有幾名道行尚淺的年輕妖族擋住了他的去路,挑釁道:「逍遙公出賣妖族,是整個妖族的叛徒!蜃樓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陸沉似乎從未見過這等不要命的妖族,一時被他們的傻氣衝撞而止步。反倒是神猿王為他解圍道:「逍遙公怎麼會是叛徒,他當年為了報百妖之仇殺上天庭……」

「這正是他的狡猾之處,他為了洗脫嫌疑佯攻天庭。他若不是叛徒,為何百妖宴那晚他偏偏不在蜃樓,為何攻上天庭這等死罪他卻只被封印,為何天庭至今不剝奪他的爵位!」檮杌恨聲道,「如今他被放出來了,怕又是天庭授命,潛伏在我妖族當細作!」

他說完的瞬間,整個蜃樓的燈火忽然滅了一滅,一股懾人的妖氣鋪滿全場。

陸沉深藍的妖瞳盯視檮杌,透出無聲的冰冷慍意。檮杌只和他對視了一眼,心底就生出一股控制不住的劇烈恐懼。他好像突然才意識到,他方才嚴詞聲討的是這樣一隻萬年老妖,是沒有任何一個妖物能夠與之抗衡的妖族力量的頂峰。他的可怕從來與王或是公的地位無關,他的可怕從來只在於他的無法對抗的強大。

重思見陸沉妖氣全張,心中憂慮,卻也難以干涉妖族內部之事。

一名攔路小妖承受不住,忽然口吐血沫,雙腿一軟栽倒在地。陸沉似是回過了神,驀地閉上雙眼,妖氣收斂,一時空間中繃緊的妖力漸漸鬆弛下來。

眾人本對陸沉怒髮衝冠,此刻都噤若寒蟬,竟無人敢去攙扶暈倒的小妖。唯有那小旦走過去,將他扶起,安置在一旁。

小旦抬頭看向陸沉,漠然道:「逍遙公,小桃是我阿姐,我叫小枝。」她的音色悅耳,卻清清冷冷,不染胭脂氣息。

「小枝,」陸沉神色平靜,點了點頭,「請你轉告樓主,陸某他日再來拜訪。」

陸沉轉身走下蜃樓。身後一干妖族只緊緊盯着他的背影,卻竟無人敢阻攔,甚至無人敢出一聲大氣。

重思亦步亦趨地跟着他,穿過散發著沉默敵意的群妖,登上烏篷小船,月下縱舟而去。

-

陸沉披裘坐在船頭,默然飲酒,月色漸漸變得清朗,小舟不知何時已重返凡世江流。重思坐在船篷中,目光掃過茶桌上的竹笛和酒罈,落在了他孤獨的背影上。酆都帝君的故事中,逍遙公是妖族叱吒風雲的領袖,而方才卻遭妖族排擠,重思猜想他心裏一定很難受吧。

重思不知如何安慰他,輕聲道:「前輩,你離開了百年,有些誤會一時解釋不清,你不要着急,過些日子一定可以和他們說清楚……」

陸沉用餘光瞥了她一眼,道:「我沒什麼可解釋的。」

重思一驚:「怎麼可能呢?」

江岸人間燈火輝煌,陸沉的神色卻有些清寂,他自嘲道:「我與西方教之人交好是事實,說我出賣妖族……也不為過。」..

「與西方教之人交好也不代表出賣妖族呀。」他的話令重思意外。

陸沉垂眸望着江水中映出的燈光,沉默不語。

重思察覺到他已不願再談,轉而道:「前輩接下來有何打算?」

「蜃樓樓主聽到消息會來找我,等他上門就是了。你父親的下落,妖族境內消息我替你打聽。」陸沉言罷,拾起桌上翠綠竹笛,放在唇下吹奏起來。一時間,化入了妖力的笛聲,婉轉悠揚中透出一絲空靈,回蕩在江波上。

重思見他修長骨感的十指在竹笛上跳躍,耳畔笛聲清幽動人,一時沉醉,而須臾之間,江面就飛出了兩隻撲棱着翅膀的小胖魚,她這才發現陸沉吹笛原來是要召喚妖魚。

「逍遙公,您真是寶刀未老!我一聽這笛聲中的雄渾妖力就知道定是您老人家召喚,一出來就看見您這艘容與舟,逍遙公還是這樣玉樹臨風……」一條飛魚鼓着魚泡眼說道,它一開口,就有七彩泡泡從口中飄出。

「魚歪歪,你且住。逍遙公,您召喚我等蠃魚,有何吩咐?」另一條魚吧唧着嘴,也吐出一串魚泡泡。

「魚正正,你看你總是這樣沒人情味兒,逍遙公剛出海,你也不知噓寒問暖……」魚歪歪喋喋不休。

「閉嘴。」魚正正甩了它一尾巴。

重思忍俊不禁,托腮看着兩條飛魚。陸沉放下竹笛,吩咐道:「你二人在妖界替我暗中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逍遙公放心,只要是您老人家吩咐的事,我們蠃魚兄弟倆一定給您辦到,您儘管在船上喝酒吹笛等消息,這等小事包在我倆身上……」魚歪歪樂顛顛地說。

「不知逍遙公欲找何人,有何特徵?」魚正正問。

陸沉看向重思,示意她向二魚說明。「他是個大概這麼高的鬼族男人,」重思比劃了一下,「黑色長發,皮膚很白,赤色重瞳,右眼角有顆淚痣。」

「他叫什麼名字?」魚正正又問。

重思有些為難,陸沉道:「鬼族人多無名字,你一有這人消息,就迅速回報。」

「逍遙公放心,我們兄弟倆一個跟蹤一個回來傳信,一準兒給您把人找着……」魚歪歪殷勤道。

「一有消息就告訴您,」魚正正直接打斷了魚歪歪,圓鼓鼓的眼珠子轉向陸沉,「蜃樓那邊今晚鬧騰得很,有些對您不好的言論,雖不值一哂,但也恐怕有心人誘導風向,我會替您留意。逍遙公,多保重了。」言罷,兩條蠃魚默契地同時扎入了江水中。

「這對蠃魚兄弟倒是憨厚可愛。」重思莞爾道。

「蠃魚生於蒙水,曾因族內紛爭引起人間水患,我去平災時結識了它們,」陸沉道,「蠃魚一族消息靈通,你可以放心。」

「過去常聽父親講妖族的傳奇故事,如今親眼見了真是處處驚奇,」重思搔了搔頭,撫了撫小舟,「我不知怎麼就從北冥到了松陵江,也不知怎麼就進入了妖海。」

陸沉聞言舒眉道:「你莫非以為這是尋常小船?」

重思怔了下,又仔細打量小船,「唔……看去是有些尋常……」

陸沉道:「我有一好友,隱居女床山太液池,工於鍛造。她曾斫,名為:鳴鶴舟、容與舟、清曠舟、采菱舟和越女舟,分別贈大妖各有千秋,這一艘就是容與舟,意在從容自得,無所妨礙,它行船如飛,卻令人無從察覺。」

「是晚輩眼拙了……」重思摸了兩把小舟,難為情地笑笑。她目光落在陸沉肩頭,看到隱約有些異色,待一忽月光從雲層中漏下,她發覺竟是滲出的血跡。

「前輩,你……」她膝行向前,被陸沉下意識伸手擋住。他瞥了眼肩頭,冷淡道:「傷口又有些裂開,重新包紮便是,不必驚怪。」

他言罷走進船篷,放下帘子,將輕裘褪下,衣領掀開。隔着不時被江風吹開的薄簾,重思看到他將青絲挽到一側,露出的肩膀瘦削瓷白,曾被深海牢獄中的鐵鉤穿透的琵琶骨血肉模糊。重思看得渾身一緊,卻見他不聲不響地上藥,重新用布條包紮。

陸沉整好衣物走出,長發垂散,面色白如冰玉,長睫上掛着未及拭去的汗珠。「你為何這般看着我,」他望着重思問,須臾想起了什麼,又道,「聽聞人間男女授受不親,鬼族也是如此么?船上不便,方才我換藥時可是讓你看了不雅之軀?若是冒犯到你,還請贖罪。」

重思心潮湧起,眼眶突然發酸,她沒頭沒腦道:「前輩你、你餓了么?」

「什麼?」陸沉怔了下,他還未及反應,就見眼前少女身形陡然變作一條矯健苗條的黑龍,一頭扎進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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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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