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逍遙公

第 1 章 逍遙公

寥廓蒼穹,不見星月,雪如雲絮連綿灑落,冷風砭人肌骨。漆黑洶湧的浪潮吞沒一團團浮雪,吐出片片寒冰。

重思踏雲而下,佇立在空曠無際的海面。天幕四垂,岑寂之中,唯有潺潺落雪與起伏的濤聲。她感到寒冷,下意識地將手扣在胸前那滴泛着柔和金光的佛血鏈墜上。

小的時候,有孩童嘲她是沒娘的孩子,她雖早已習慣了沒有母親疼愛這件事,卻也難過地躲起來啜泣。她的父親酆都帝君在宮殿深處找到了她,便將這滴戰佛聖血掛在她的胸前,說了許多話安慰她。彼時年幼,重思不曾問過為何鬼國酆都會有一滴佛血,而她的父君又為何將如此珍貴之物贈予一個孩童。那時她只是覺得這滴佛血貼在胸口,溫暖卻不炙灼,彷彿從未見過的母親的手,撫平她的焦躁痛苦,令她安穩寧靜。

那一晚她難以入眠,便拉着酆都帝君的衣角,央他給自己講一個故事。於是酆都帝君坐在閣床邊,為她講了妖族中流傳已久的逍遙公的故事。

「在遙遠的北方有一片大雪紛飛的海域,人跡罕至,妖怪橫行,世人稱之為‘北冥"。北冥曾誕生過一隻大妖,傳聞他背如蒼山,翼若垂雲,萬里獨游,難見首尾。後來,此妖受到了一名西方教之人點化,行走世間,匡正誅邪,扶傾濟弱。妖族一向奉行弱肉強食的規則,以強者為尊,此妖無異於無冕之王。天庭封他‘逍遙公"之爵,聽調不聽宣。」所謂西方教是天庭和鬼國的叫法,中原人往往稱之為佛門。酆都帝君側卧在床頭,修長的手指***瀑布般的黑髮中,垂眸瞥着重思,娓娓道來。

「爹親,那後來呢?」重思從被中冒出腦袋問。

「故事本該在這裏圓滿,但後來,逍遙公卻單槍匹馬殺上了天庭,挫敗千萬天兵天將,揮劍直逼凌霄寶殿。昊天大帝請來西方教的聖佛,□□之主大自在天,將逍遙公封印在北冥深海的牢獄,才平息此事。」□□之主大自在天,高居□□之巔究竟天境,懷有傾覆天地之武威,故而世人亦稱其為「威靈帝」或「尊極主」。

重思嗅着酆都帝君髮絲間幽幽的彼岸花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逍遙公不是個好人嗎,他為什麼要反抗天庭呢?」

「是啊,為什麼呢……」酆都帝君紅榴般的眼眸透出意味不明的情緒,須臾替重思掖好了被子,慈愛道,「或許,等重思長大了就知道了。」

重思從未深思酆都帝君為何要對她講這個故事,也未細究過他為何要將這滴聖佛之血交給她,直到兩年前,帝君無聲無息從酆都消失為止。兩年之中,她找遍整個鬼國,屢次往來於陰陽兩世,都打探不到他一絲音訊。鬼國失去君主,天庭派來輔政的酆都六天便坐擁了鬼國實權。如今的鬼國也已落入天庭掌控之中了。

兩年來重思不斷回憶她和酆都帝君相處的點滴,愈發驚覺他每一句話的真實含義。

聖佛之血、北冥、封印、逍遙公……兩年後的今日,她終於將這一切串聯在一起,帶着最後一搏的念頭,來到了這個傳說中的幽冥北海。

重思以黑龍形態在紛落的大雪中穿梭,沉吟良久,終於一頭鑽進了滾滾怒濤之中。

甫一入水,她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即使她所熟悉的黃泉之水,也沒有這樣的重量。呼吸間吞吐的海水,冰冷得令人戰慄,一種極其空虛寂寥的感觸闖入心口。她用力按住胸前佛血,為心臟注入一股暖流。

在她不斷下潛的過程中,有時能感覺到從不遠處湧來的洋流,夾雜着腥臭的妖怪氣味。但海水過於漆黑,她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不知何時遊走的龐大怪影。隨着逐漸深入,妖怪們卻漸漸不再出現,眼前反而越來越明亮。

重思終於看清了海底的景象。數不清的巨大的石窟如鬼爪一般,圍住中央一方青岩。八條從不知深處的海底伸出的粗重鐵鏈牢牢鎖住了青石蓮台上的男子的手腕和腳踝,猙獰鐵鉤穿過他的琵琶骨,將他的雙肩撕得皮肉翻卷。

男子盤膝而坐,雙手隨意搭在膝頭,雙肩舒展,身形秀挺,竟全然不避重枷的疼痛而蜷縮。他一身衣袍已看不出顏色,滿頭青絲在海水中隨流漂浮。面容雖蒼白,神態卻沉靜自若。

重思本以為他是怎樣形容可怖的妖物,卻沒想到他竟維持着人形。在這妖怪橫行的深海維持這種姿態,豈非被當做異類。然而千丈之內,竟無一妖敢與之共處。她握緊了拳,卯足了力氣,隔着厚重的海水朝他喊道:「請問前輩可是逍遙公?」

此妖靜若處子,唯有髮絲漂動,卻連劍眉都不抬一下。

重思不明所以,只得硬着頭皮再次大聲喊道:「晚輩重思,酆都人士,叨擾前輩了。請問前輩可是逍遙公嗎?」

這一次,一股洋流撲面而來,妖物驀地睜開了雙眼。

一雙深藍的妖瞳,漠然與她對視。

重思被這雙眼看得一震,頓感一股龐大的妖力迎面砸來一般,不由後退了數步,勉強站定,拱手拜見道:「晚輩重思,見過逍遙公前輩。」

「所謂公卿,過往虛名。在下陸沉,北冥一老妖而已。」他大概是許久沒有說過話了,聲音緩慢又喑啞,相比他年輕的面容,顯得蒼老了許多。

重思原本以為自己將面對如何窮凶極惡的妖物,卻沒料到他竟十分斯文客氣。

「前輩,晚輩斗膽前來,實乃有事懇請前輩相助。」重思思忖在這樣的環境下多說客套話也是虛偽,於是開門見山道。

陸沉微微換了個姿勢,肩膀頓時被鐵枷牽出一縷鮮紅,他不以為意,淡淡道:「求到我的頭上,是受何人指點?」

重思聽他語氣慵倦,內容卻一針見血,她涉世不深,心中僅僅感慨他思路敏捷,如實道:「晚輩並未受人指點,只是曾聽父親講過逍遙公的事迹。家父失蹤已久,晚輩在鬼國遍尋不得,所以想倚借前輩的力量,在妖族甚至天庭找找看。」

「你父親是何人?」陸沉問。

「酆都帝君。」重思回答。

她察覺到陸沉的身體不經意顫動了一下,一瞬間她以為他認得酆都帝君,然而卻見他並無表示,語氣平淡問:「他如何失蹤了?」

「兩年前,父親一夜之間不見蹤影,沒留下書信也沒有打鬥的痕迹。」重思嘆道。

「你可以求助的人很多,比如……樂善好施的西方教。」陸沉的口氣犀利。

「西方教如今和天庭聯繫緊密,我不可能去找西方教幫忙。」重思聽了他的話心中有些焦急。

言下之意,此女懷疑天庭與酆都帝君失蹤有關。看來天庭許多手段已擺上枱面,鬼國恐怕也岌岌可危了。陸沉被困深海多年,與世隔絕,然而只聽了她幾句話,便已猜出了天下之勢。見她焦急,他緩了緩語氣,卻是以退為進:「並非不為,只是愛莫能助。」他抬了抬雙手,腕上拴着的鐵鏈帶起一股水流,將重思沖得連連後退。

「晚輩可以解開前輩的封印!」重思站穩腳跟,握住胸前佛血。佛血在她手中一如既往地散發出平和暖意,她心生不舍,卻也咬牙將其一把扯下,舉到陸沉面前,「這是□□之主大自在天的一滴血,聽聞可以解開他親手所下的封印。」

「那尊大佛無人能傷,你從何處得來他的血?」陸沉早已注意到她胸前那滴佛血鏈墜,見她終於拿出,反倒不動聲色。

「很多年前他求父親相助某事,以此為酬贈給父親,後來父親又送給了我。」重思提及此事,心中又隱隱感到那種說不清的感覺,就彷彿暗中有一條線,將她所行之事如珠子一般串起。

「你可知是何事?」陸沉問。

「我沒有聽父親提過。」重思不明白陸沉為何關心這些細節,只是如實告知他。

□□之主大自在天,權傾三界所向披靡,能讓他低頭求人之事必不尋常。陸沉將此事按下不再追問,對重思道:「此事我應下了,將佛血拿來。」

「多謝前輩!」重思將手鬆開,佛血便漂浮在了半空中。

陸沉將手攤開,佛血緩緩漂浮到他的掌心。他靜靜凝望着這滴金色佛血,本以為心中必定恨意難消,卻竟意外的平靜。那種刻骨銘心的恨意和遭受欺騙背叛的憤怒已經在百年的深海死寂中凍凝,他只感到一股深深的厭倦。

神佛即是正義,妖族生來邪惡。無論他怎樣做,都無法改變這一點。

一百年前,凌霄寶殿,那尊極主以戰佛之姿披甲持劍從天而降,威不可當。那是兩人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手。那場大戰打得天地失色,然而陸沉終究敗於涅槃寶劍之下,被佛者封印北冥深海。或許在這名至高至聖的佛者眼中,與他一同遊歷人世的十餘載,只不過是陪足下螻蟻玩的即興遊戲。

教給螻蟻慈悲,教給螻蟻智慧,當螻蟻爬上他的腳趾令他難受之時,便一腳踢開狠狠碾滅。

陸沉有一種衝動,想嘗嘗這滴佛血的味道,是否格外的冷酷無情。

重思打量着陸沉,見他盤膝端坐於青石蓮座上,氣質不似尋常妖物,倒有幾分佛門風骨,不由回憶起酆都帝君所講的故事,逍遙公是受了西方教一名佛者點撥才入世的。未及她再深思,陸沉已將鏈墜捏碎,金色佛血如星芒般湧入他眉心的佛印。

血滴落在他眉心的一剎那,封印驟然崩解。海底忽然迴響起震人臟腑的低沉吼聲,與此同時,無數氣泡從海底噴涌而出。

重思眼前宛若天崩地裂般的景象,亂石四落,蓮座不斷上浮,海底的鎖鏈被生生拽斷。

「哈哈哈哈哈……」百年來的囚禁一朝得解,蓮座上的大妖從胸腔中迸出鬼哭般的瘋狂大笑,利爪朝天,一頭青絲散亂飄舞。

這一刻的妖魔之姿,令重思從心底感到了恐懼。

隨着蓮座的上浮,驚濤駭浪洶湧而來,重思被一個巨浪沖得兩眼一黑,不知身在何處。而烏雲低垂的死寂海面,忽然間如沸水般掀起巨浪,可怖的狂笑撼天動地,海水下透出如陸地一般看不到首尾的黑影。那黑影剎那間衝出了海面,天上垂雲如破布般被撕裂,須臾它又無聲沉入,北冥復歸幽寂。

-

重思眨了眨被海水刺痛的眼睛,發現自己被巨浪掀翻掛在了在一根腐爛的枯木上。四周散亂地支棱着許多這樣的斷木,彷彿這裏曾經是一片森林。此處已在北冥邊緣,雪霽天明,藉著薄暮殘暉,重思看到了一葉小舟上獨立的颯爽背影。

那人的亂髮已變得服帖,破舊的衣衫也變成了輕裘,宛若蒼山映雪,透着股清洌孤冷。

未等重思開口,陸沉已轉過身,問道:「醒了?」

離開了黑暗的海底,他的妖眸在暮色中透出清澈的湛藍色。

「前輩……」

「酆都之人向來只繼承稱號,你卻說你名為‘重思",是何緣故?」陸沉問。

「這是父親為我取的名字。」重思察覺他對鬼國風俗也有所了解。

「他倒不像這樣的人,」陸沉微眯起雙眼,眺望天際,「或許人都是善變的。」

「前輩,你認得家父嗎?」重思忍不住問。

「我不認得酆都帝君,鬼國中人,我只認得一個黃泉主。」陸沉看着她說。

「黃泉主?他是藏匿在鬼國黃海深處的魔頭,鬼國懸賞萬金捉拿他……」重思一時脫口而出,又忽而想到不知陸沉與這人是何交情,便又抿住了唇,困惑地看向他。

陸沉聽她所言心中有數,卻似是不願再深談,轉而問道:「令慈呢?」

「聽父親說,家母在我很小時就病故了。」重思亦不再深究。

陸沉聽過後也不多問,轉而看向遠方,道:「我需要去一趟妖族故地,取回兵器。」

傳說逍遙公所用兵器為一把三尺妖刀,名‘山海"。重思近一年也特意搜集了逍遙公的傳聞,但他就彷彿被天庭刻意抹去,所得的信息寥寥無幾。她心有顧慮,問:「前輩,方才動靜那般大,天庭會不會察覺?」

「察覺又如何,天庭沒有萬全把握,不會來捉拿我,」陸沉示意重思上船,「但山海刀早晚要取回,你便隨我一行吧,也可順路打探消息。藏刀之地是妖海上的‘蜃樓",此處魚龍混雜,妖族消息最為靈通。」

蒼茫大海,一葉孤舟不疾不徐地穿過驚濤駭浪,向人間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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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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