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夜晚煤山上的孝服少女以及歪脖子樹

第十二章夜晚煤山上的孝服少女以及歪脖子樹

……

夜色如水,天生濃雲密佈,將月光生生遮蓋起來。

煤山上伸手不見五指,偶爾雲開,露出冰輪一角,清冷冷寒光灑下,滿山樹影搖曳,朦朧中像是人頭攢動,可卻沒有絲毫生氣,和着夜梟撕鳴,人間鬼域。

寒風陣陣吹得樹木發出窸窸窣窣之聲,彷彿鬼門大開,眾鬼遊街,膽子小的只怕立刻就要嚇得氣絕。

大明天子卻不受影響,在山間疾馳如飛,胸中豪氣涌動「禪杖在手,這天下洒家何處去不得?」

忽然聽到前方樹叢中有聲響,不似夜出的動物,倒像是有人。

天子大喜,這時候在野外的非女干即盜,正好讓洒家活動筋骨!

舉起方便鏟就要撲擊過去。

不料,忽然火光一閃,從樹后鑽出個人來,手裏舉了個火摺子。

崇禎帝一愣,藉著火光看去,卻是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

梳着少女特有的垂鬟髮髻,峨眉淡掃容顏秀麗,是個極為出色的女娘兒。

隨即眉頭一皺。

旁人若是看到這美麗少女,只怕當場要被嚇個半死。

無她,她身穿白色孝袍,腰扎麻繩,頭上用白布抹額。

平日見到也就算了,大半夜的,縱然國色天香,作這打扮,平白無故的多了幾分鬼氣。

但鬼見愁天子完全沒有害怕之意,反而好奇的問道「你這小娘兒,深更半夜的在此作甚?」

「這是煤山,你能來,我如何不能來?」少女毫不示弱的反問,聲音嬌媚動聽。

少女一隻手扶着一柄鐵鍬。

「這大半夜的,你拿鐵鍬作甚?!」

「呵,小女子在挖墳。為了找個葬身之所,可是花了不少心思,不知你為何……」少女的聲音透出幾分陰森。

在這寒冷刺骨的半夜時分,一個全身素縞的少女說要挖墳……

常人聽了,只怕立刻抱頭鼠竄,恨不得有多遠跑多遠。

少女原本打的也就是這個主意:

煤山是皇家禁苑,平民百姓不得隨意出入,以前有御林軍管着的,現在兵荒馬亂,精銳都調去守城,剩下的老弱病殘,白天還能勉強巡邏幾步,到了傍晚就個個睡得和死豬一樣。

沒有軍餉,只有一點陳米軍糧填肚子,睡著了才好受些,鬼才大晚上來巡邏呢。

少女這才有機會溜進來。

她膽子極大,可忽然碰到生人,心中還是有些慌張,故而想說些話,把人嚇走。

無奈,面對的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梁山第一條好漢……

崇禎帝完全沒往害怕上去想,只是道「洒家肚子餓,出來打幾條肥狗……」

「呵呵」少女冷笑,心裏卻在着惱「這廝看上去斯斯文文,怎麼說話粗魯,彷彿邊軍,聽這語音自然豪邁,絲毫沒有發抖,難倒竟然不知何為害怕?」

既然對方不害怕,那麼少女自然要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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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雖然自己手裏有「兵刃」-用來挖土的鏟子。

可藉著火光,卻能看到對面那男子樣貌清秀,手裏攥着那玩意卻是實打實的兇器。

這時候怕也沒用,只能先唬住對方再說……

眼前這廝似乎腦袋瓜子不大好使,且看姑奶奶的本事吧!

想到這兒,她開口「這是宮中禁苑,你白天能來?來了還能打狗?你若是不信,我且高叫幾聲,定然會有禁軍前來。」

伶牙俐齒,倒是讓聖天子不知如何反駁,不管是朱由檢還是魯智深都不是伶牙俐齒之輩,碰到問題,前者習慣性無能狂怒,後者么……拳頭,禪杖,戒刀,哪一樣使喚起來不比舌頭方便?

「姑娘,請問你葬的是何人,而且為何要葬在此處?靈柩呢?」魯智深決定不和她饒舌。

「果然,這個夯貨,白長了一張聰明臉」少女有些惱怒。

顯然自己之前一番心理恐嚇的言語都白費功夫,感情這廝根本就沒往靈異方面去想,早知道直接裝神弄鬼,豈不是更加方便,倒是高看了此人眼。

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少女本就心中有口不平之氣,意結多年不得抒,此時此地倒是莫名讓她有了直抒胸臆的想法。

「既然是深夜在荒山相遇,大家也算有緣,火光之下,也只能隱約看清面容,明日即便大街上走個對臉,你我也無法相互認出,所以我便直說吧。」

「我葬的是家祖,他的遺骸就在一旁的罐子裏。」

「家祖竟然是化骨場火葬的?」魯智深也好奇起來。

火葬不稀罕,他那個時候就有,武大郎就是火葬的,幸虧何九叔偷藏了一塊發黑的骨殖給武松,這才破了毒殺案。

但華夏人向來講究入土為安,挖個坑埋了,豈不是比送去燒了更方便,何況這少女此刻正在挖坑呢……

「是,誰人不想留個全屍,死後還要受火焚之苦?可惜家祖乃是九台公!」

「什麼!」崇禎帝一愣,隨即喝問「那個九台公?姑娘可是姓名盧?」

「正是,家祖名諱上盧下象升!曾任宣大總督!我是他嫡親孫女!」

崇禎帝也驚呆了。

盧象升,六年前的抗金大英雄!

接下來,盧姑娘的語氣冰冷,「家祖一心報國,所練天雄軍乃大明強軍,崇禎九年,后金阿濟格從喜峰口入寇,劫掠京畿,撤退時更將所掠之漢女濃妝陳列於車上,上書‘沿途各官免送!,而所過之地大明官軍,竟然真的不敢出城迎擊,只是站在城樓上眼睜睜的看着……看着那車上的華夏女子濃妝哭泣,更遑論更有獸兵當眾獸行!」

崇禎臉色發白,那次堪稱奇恥大辱。

即便不是親歷,但繼承了朱由檢記憶的他,也不願回首此事。

「昏君臉上掛不住,便調家祖任宣大總督,率師進駐京畿,嚴明軍紀,操練兵馬,后金軍不敢進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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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點頭,這也是事實,盧象升治軍嚴明,又勇敢善戰,有他在後金確實收斂不少。

「然而昏君分不清好壞,面對后金三路大軍入侵,舉棋不定,不知是戰是和。首輔楊嗣昌,兵部尚書陳新甲,揣摩出昏君不敢打想要議和……」

「於是,楊嗣昌仗着手握兵權,事事掣肘,切斷家祖糧餉,屢屢調走盧部生力軍,致使號稱「總督天下援兵」的家祖只剩區區五千老弱殘卒。是年十二月十一日移兵鉅鹿賈庄,已斷糧七日,全憑百姓自願捐糧摻雜冰雪為食,然無一人叛。」

「監軍宦官高起潛統兵數萬在雞澤,距離賈庄不到五十里,家祖派遣楊廷麟去求援,高起潛置之不理。家祖知事不免,軍中大哭,誓與清軍決一死戰。隨拔寨而出,於蒿水橋決戰清軍。……騎數萬環之三匝。家祖麾兵疾戰,呼聲動天,自辰迄未,炮盡矢窮。奮身斗,后騎皆進,手擊殺數十人,身中四矢三刃,遂仆。」

「事後,楊嗣昌妄言家祖投敵,而昏君竟然聽之信之,要治家祖之罪,」

「所幸,行伍中忠義之士充盈,不願與女干臣同流合污。掌牧楊陸凱,懼眾之殘其屍,而伏其上,背負二十四矢以死。」

少女聲音越來越冷,憤懣之前溢於言表,秀美的容貌竟然有些猙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似有無數怨毒環繞周身。

「戰後,楊廷麟及部下在戰場上尋獲家祖遺體,甲下尚着麻衣白網。三郡之民聞之,痛哭失聲,聲震天地。」

「大學士楊嗣昌卻一意誣陷家祖臨陣脫逃,派士卒俞振龍等三人前往查看。俞振龍不畏***,堅持指認家祖遺體,「嗣昌怒,鞭之三日夜,且死,張目曰:‘天道神明,無枉忠臣。,」千總楊國棟因為不肯順從楊賊意思修改塘報,堅持家祖已戰死,而被處極刑。」

「為了這些子虛烏有的筆墨官司,家祖停靈三月不得下葬……無奈只能將遺體火化。」

「這這」崇禎帝悶聲問「不是說三月後,盧大人遺容栩栩如生么?」

「哼!」少女嗤笑道「怎麼可能?那只是民眾兵卒感於家祖高義,而編出來的故事……他們雖目不識丁,卻也忠孝節義。不像朝廷中的昏君女干臣,自詡飽讀詩書,做出的事情豬狗不如!女干臣高舉朝堂,花天酒地,忠義之士,卻不得好死……」

「這,這」魯智深心裏大叫冤枉,心說這是那個死鬼朱由檢分不出好壞人,可眼下自己成了大明天子,莫名其妙的就豬狗不如了?

魯智深上輩子就沒少挨罵,卻都是因為打抱不平而被女幹人中傷,渾然不當回事,罵得越凶自個兒越開心。

不像今日,對方嘴裏的言辭彷彿刀子似的直刺人心,偏偏自己又辯駁不得。

「那時,我才十歲,便立下誓言,一定要讓家祖在這煤山上俯瞰皇宮,看那昏君如何作法自斃!看這大明江山如何易主!不知那時昏君可曾想起身中四矢三刃而死的家祖,背負二十四箭的楊陸凱,楊國棟俞振龍還有家祖麾下五千老弱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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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畢,竟然是滿眼淚水。

她強忍着,甚至閉上眼睛,然而淚珠子還是不爭氣的滾滾而下。

忽然她雙目圓睜,目光如瘋虎,戾氣叢生「這大明不亡怎麼還有天理!」

魯智深背了半天的鍋,也足夠鬱悶,更是生氣之前朱由檢的昏聵,縱然斬了楊嗣昌又如何?

他盧象升能活過來么?

熊廷弼、孫承宗、曹變蛟、孫傳庭們還能活過來么?

如果這猛人但凡還有一兩個在,讓他們帶着隊伍受京師,還怕個鳥的李闖?

說白了,自作孽不可活!

魯智深越想越氣,偏偏這氣又沒地方出。

大吼三聲:「氣煞洒家!」

「氣煞洒家!」

「氣煞洒家!」

聲如黃鐘大呂,驚起滿山的宿鳥。

盧姑娘嚇了一跳,「你且輕些,莫要引來兵卒!」

「兵卒?」魯智深冷笑,不由得想起,前日打狗時碰到的敲着鑼大喊「老爺往東巡邏」的丘八。

「哼,他們若是敢出來,只怕大明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於是悶聲悶氣對着盧姑娘道,「你且走開些,挖坑是力氣活,當男子來做。」

當下提了方便鏟,在原本淺淺的坑中,幾鏟子下去,三尺見方,深六尺的坑便挖好了。

這規模別說埋個骨灰瓮,就是活埋人都綽綽有餘。

盧姑娘心裏也是這班想法,對眼前之人的不解乃至懼怕又多了層。

眼下只想打法他快離開,否則若是此人行兇的話,就算自己自幼練武,只怕也無力自保

「如此,多謝壯士了,家祖一輩子要強,不料這時候還能受人恩惠。小女子再謝壯士」說著任斂萬福。

「請老英雄入土為安吧!」魯智深道

盧姑娘從一旁的青布包裹中,小心翼翼碰出個青瓷骨灰瓮來,用包袱皮細細擦拭后,方才放到坑中。

「填土之事,卻不煩勞了。壯士若是無事還請回吧!」

皇帝不說話,只是悶頭三五鏟子,將這坑填滿。

「敢問小娘子芳名?」

「萍水相逢,就不必了吧……倒是這位壯士,如果願意請留下名來,小女子日後給家祖上香時也必定祈禱閣下身家安康……」

「萍水相逢……你我就此別過吧,倘若有緣,日後也會相見的。」

「你這人倒是爽利。小女子還有些祭儀,就不遠送了。」說完又是一個萬福。

崇禎帝不說話,默默離開,向老歪脖樹而去。

「且慢……」那少女又道。

只見她快步跑來,卻因為走得急,忽然腳下一絆倒,直直向前衝去,聖天子耳聰目明身手敏捷,連忙將禪杖往地上一插,伸手去扶。

不料少女下盤不穩之餘,又是往前一衝,整個人撲入天子懷中。

剎那間,天子腦內梵音四起,隱約有無數飛天灑下漫天花雨!

惶惶然,如入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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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清凈心,頓時有些動了。

這也不怪他,倘若還是前世那具肉身,那便是再來十個標誌女娘也無妨。

圓寂前那句「忽地頓開金繩,那裏扯斷玉鎖」,說的就是那強橫無敵的肉身,和堅定意志,對他人而言這身體乃是世間瑰寶,求都求不來的好因緣。

可對魯智深本人,卻是最大的枷鎖為能打遍天下無敵手,魯智深上輩子始終是以強者的角度去看待世界。

若覺得有甚不平不服之處,提起海碗大的拳頭打過去便是,若還無效,六十四路瘋魔仗能解決一切問題。

梁山好漢中,魯達生具佛性,強悍的肉身也給了他行俠仗義的本錢。

可也終究阻礙了他對更深一層的領悟。

只有當征方臘慘勝后,他才似乎明白,這世界上終究有人力無法挽回之事。

那時,魯智深似乎才有了真正向僧人轉變的過程。

如果讓他再多活些年月,沒準也能和他師傅智清長老一樣得窺天機。

然而世事弄人,偏偏錢塘江上潮信來,魯提轄明白何為是我。

就此天性騰空,了斷而去,是大歡喜,卻到低遜了一籌,只是知我,而非無我。

尚未經歷五濁惡世,人生八苦,無法證果位,這才有了再度遊歷人間。

眼下,生老病死什麼的暫時影響不到他,可……懷中的嬌弱軟媚卻騙不得人,崇禎只覺得生平從未如此緊張過,整個人竟然僵在當下。

還是盧氏小娘子機靈,站穩后連忙後退一步。

「天……天晚,路上……上黑,我這裏有多餘的松明火把,就分兩根給你們……」

「多……多謝」天子結結巴巴回答,接過火把。

「噢,噢,多謝,多謝,朕……洒家這就去了,後會,後會有期……」

盧姑娘臉上紅雲飛起,艷若桃花,可惜無人得見,或者說是幸虧沒被看到。

……

魯智深打着火把往山上走了半里地,忽然惱怒起來,「真正丟臉!丟臉!」

將火把往地上一送,滅了火頭,彷彿如此便不再丟臉了。

想要扔掉卻又有些捨不得,只是喃喃自語:「好歹也是個事物,扔了可惜。」

順手插在腰帶中。

沒了火光,他原本的不安之心倒是安靜不少,隱入夜色,便不虞被人看穿心思。

可又心煩起來:「咄!這是何故!胸中着實不爽利!是了,定然是那妖孽,亂我道心!」

大和尚原本已經開悟,此刻清靜菩提心紅顏所亂,無名火起,只覺得五內俱焚,一口惡氣不得出,憋得渾身發脹。

堂堂魯智深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

不由得張口罵到:「你個鳥皇帝,做下如此多的齷齪事來,到頭卻全報應在洒家頭上!」

「是了!」他內心忽然一動,頓時眼睛發亮「嗯,是了,都怪這朱由檢!活着時,不肯好好當皇帝,害得洒家舍了天上的好日子下來受苦,連吃個狗肉都要自己動手!」

「還不肯好好死,魂魄作祟,弄得宮裏人心惶惶,洒家還要想盡辦法躲開周皇后!」

想到這兒老臉一紅,原本直衝霄漢的英雄氣平白無故短了三丈。

好處是,心裏終於想通了,也鬆了口氣。

找到問題所在後,魯智深低吼一聲「洒家今日便超度了你!否則跟你姓!」

言畢,提着禪杖沿山路狂奔而去。

沿途捲起陣陣怪風,那個梁山的莽和尚可是又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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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變成魯智深,拳打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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