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承

第6章 南承

九重天上九千宮,南方正位名南承。南承宮正是如今的火神殿,三百神官往來碌碌,主座之上卻空空如也。

黎川隻身闖入南承宮雲池,無一人攔她。那是南承宮中一處岩洞深潭,溫泉氤氳,其中一方石床,躺着的男子俊美無儔。他雙目沉闔,淺唇含朱,仿若入眠,唯眉心一抹淡緋色焰紋,黯淡的毫無生氣。

黎川立在水中,站在男子旁側。

「還以為你醒了。」

「剛在火神殿許了願,以為你聽到就醒來了。」

「你可知道,你若想要,我未必不會給你,何苦要……」

黎川喃喃,似怨恨又繾綣。

待她回到凡間那破敗的道觀,天已經大亮。院中無馬,殿中無人,只剩下一抷涼透的火灰。

他竟不告先行了!竟!竟是逃了!

一股無名怒火瞬間竄上黎川胸口,她本是個沒什麼脾氣的人,她明明早知道他會逃的,可此時此刻竟遏制不住地憤怒。他看見神台下掉落的一方帕子,顯然是汾淵龍宮的物料。

她彎腰一把拾了起來,她要找到裴郎,因為……因為她的弓,還有她的乾坤囊被帶走了,她要找回她的弓!對,她只是要找回她的弓!

那弓是她身體的一部分,故她一闔目便感知到了所在。只是一瞬,人已到達裴郎身側。

裴郎此刻正蹲在溪邊鼓搗什麼,聽到動靜回頭看向她,見黎川臉上慍色,停下手中的東西站了起來,轉身面對黎川而立。

「你竟……」黎川胸口隨着中燒的怒火起伏,「你可知道,你若要走,我未必會攔你,你為何要不告而別!」她脫口說出來,當時未覺有何不妥。

「殿下好沒道理,不知究竟是誰不告而別。殿下既說不攔我,如今追來作甚?」裴郎聽了這一通埋怨,自然沒什麼好氣。

「我並非追你,是來討回我的東西。」黎川本是想說她那把弓,但在裴郎聽來就是在說她卷了黎川的東西跑路了。

這忽然扣上來的竊賊帽子!裴郎本也不是什麼好脾性,這一觸更是收拾不住!伸手從懷裏扯出乾坤囊,一把扔向黎川,「你的東西,全還你!」

他見黎川往他身上盯,喝道,「別往我身上瞧,別說這衣物不是從你龍宮來,就算是從你身上扒下來給我穿的,我今日也不會演一出褪衫給你看!」他倒是沒氣糊塗,還記得身上穿的這身衣服是某位蚌精姐姐贈予他的。

說完轉身撿起地上剛剛正在捯飭的一個烏漆嘛黑的球朝黎川扔去。黎川當時就蒙了,下意識的伸手接住了這個燒的黑咕隆咚的大泥球,心想不通這是什麼娘們唧唧的撒氣手法。

這一接,頓感手上些許熱,月白袍子染了好一大片臟污。在這一番顛倒下,那黑球竟稀里嘩啦地褪下些殼來,露出些許沁得油滋滋的桐油紙,一股勾引涎水的焦香瞬間流了出來。

黎川扒拉開油紙縫,看見裏頭焦黃的雞皮。便想到裴郎昨夜分明說是餓得厲害,竟一口未動,可是為了等她……

「這是昨夜你打的雞,我一口未動,原原本本還給你!」裴郎越吵越像個稚子,倒是黎川越聽越清醒,確覺得自己不在理,於是開口打諢,「這哪是原原本本?我給你的時候可有雞毛啊!」

他將已經分崩離析的泥殼剝開,就看見裴郎的喉頭不可遏制地滾動了一下。於是趁熱打鐵往前走了兩步,將油紙包裹遞給裴郎,使出她求阿姐的那番可人勁兒,「哎呀,我手髒了,你拿一下。」

裴郎順手接住之後才覺得自己這一接有些掉份,可再推脫就顯得更加稚嫩,只得端着一份壓着氣性的穩重,捧着雞,別過頭。

黎川得逞,慢條斯理拿帕子細細擦手,想趁機緩一緩裴郎的脾氣。擦着擦着,卻發現這帕子上竟寫着字,展開來看,「尋水飲馬,殿下若歸,稍候片刻」原來這帕子並非落在那處,分明是裴郎留給他的字條。他卻看也未看,直接定了他的「罪」。

「你……」黎川本就有些慚愧,這個一下子更是內疚難當,「抱歉啊……我不該……」

聽聞黎川有了歉疚,裴郎一個白眼翻上了九重天,「殿下怎會有不該?都是我們這些凡人有罪過罷……」就在他斜眼過來看黎川的那一瞬,黎川毫無徵兆地倒了下去。

不是插科打諢,不是尋機逃避,黎川實實在在地脫力暈厥了。裴郎沒來得及思考是不是黎川耍的花招,彷彿身體自己使喚着他在千鈞一髮之間接住了那個翩然飄零的白影。

沒顧得上滾了一身枯葉爛泥卻依舊噴香四溢的雞,裴郎摟着已經喚不出什麼反應的黎川,足下一點躍然上馬。解了腰間繞了多圈,打着平安節的宮絛,將死蛇般的黎川穩穩綁在自己身前。一手箍着她歪在自己肩頭的後頸,一手拽着韁繩,修長堅勁的雙腿將馬肚子一夾。

馬兒咴鳴一聲,撒起馬蹄子飛馳而去。這哪還是之前御馬生疏的樣子?

子舟選的馬,到底是靈性,另一匹用不着牽,覺察自己被落下,自顧跟着他們跑。

從青天白日跑到月落烏啼,雙腿酸澀,可他不敢停,他要再快些!

細細的宮絛勒得他生疼,他輪換着幾近脫力的胳膊用力箍着黎川,怕黎川也像他一樣疼。

他沒想過,他分明已經計劃好了逃走,他分明從不計較旁人的死活……

是的,他不在乎,從十年前淪落教坊,他沒有一日不想着逃走。

今年天旱,即使有些降水,但仍喂不活莊稼。他本也不在意喂不喂得活莊稼,以他在教坊的位分,如何也短不得他的飲食。

但城中流傳要獻祭少女,求龍王降雨的傳言,這天旱便與他相干了。他開始圖謀,於是,民間開始唱龍王,說河伯。

「坊中有少女,貌美又多藝,龍王最喜之。」

「相傳曾經有位教坊出身的王氏少女,得龍王寵愛有加,還曾送她還鄉省親,走時大浪攜之,宛若瀟湘仙女。」

故這少女必然得出自教坊,這也恰巧是百姓的心愿,哪戶人家希望自家的女兒得此「殊榮」呢?教坊瓦肆便不一樣,她們孤苦,她們狐媚,她們最適合犧牲。這正是他的圖謀。

被選中的少女心知獻祭便是去死,哭訴年幼,不舍親友。他偷偷會了少女,大義凜然道,「我替你去便是,我本也不留戀這人間。」

少女感恩戴德,臨行與他偷換喜服,匆匆逃也。這種趕製的喜服沒有尺寸,便做得大些才能高矮胖瘦都裝進去。

他並非真為了少女,他甚至並不在乎這少女死活,他往袖管里藏了匕首,預備落水之後,立即割繩脫逃。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小小一條汾淵河當真是有龍王!

一個清瘦的,面容柔和的女子掀了他眼前的軟紅。

對上的那雙眼,微微彎着,下眼瞼堆起一雙明潤的月牙,可眼眸中卻滲出某種深海般的無戀,他的胸口忽然被什麼生生刺痛了。

他選擇沉默,沉默可以給他最大限度的轉圜餘地,使他有足夠的時間察言觀勢,尋求出路。

也給他足夠的時間找到一個理由來解釋胸中的無名之痛,大約是因為他眼見到:原不是蒼天無眼,原真有滿天神佛,原這天地不公,他們都看在眼裏,卻從未匡正,亦從未憐憫眾生。..

第一日,他院中撫琴,招來鶯燕蜂蝶無數。往來攘攘,便能耳聞千音,是最快了解周遭的途徑。

第二日,他替王漣作了一副美人圖,正是大浪攜之,麗之綺之。因她是現如今龍宮裏唯一回過人間並留下傳聞的那位教坊少女。

第三日,他身着各處送來的衣冠,站在檐下,頷首謝過了院裏的諸位。使眾人心覺付出有報,流連不歸。

第四日,花下舞劍,更造聲勢。若龍宮後院門庭若市,黎川勢必要管。

第五日,仍舊沒有動靜,讀九天錄,沒找見黎川的詳記。王漣見狀,侃侃而談,說黎川溫和近人,對民眾照看有加,時常救濟河中勢微精怪,甚至私出珍寶為姑娘們換好來世,汾淵河祥泰數百年。由此得出黎川是個軟柿子的定論,便在心中有了計較。

第六日,下雨了,黎川為那座困他十年的城下雨了,是由活人的獻祭換來的雨。他衝上旁人不敢靠近的聽雨台,雄渾的靈力在他腳下遊走,按理說他一介凡人,不該有感,可他感知到了。震驚之餘,演下了早琢磨好的戲文。

果然,黎川來了。

按照計劃,誆了她一同走人間。旁人陪同,即便如他所願,起了惻隱,也不敢輕易放他,只有黎川有足夠大的權限,也只有她最容易被策動。

這就是他一直以來的圖謀。

黎川不告而別時,他是要走的,可他沒有。他有某種預感,黎川一定會悻悻而歸。他有一個很不可思議的念頭,他不想讓黎川回來見不到他,再次失望。他不想讓那對神情黯淡的眸子更加悲慟。

他又想,跑定然是逃不過神仙的眼皮子,故而要黎川親口答應才算穩妥。

於是,鬼使神差地,他等了一夜。用油紙包了烤得焦香的野雞,飢腸轆轆地,等了一夜。

天亮了,他擔心黎川回來時吃不上熱的,又擔心烤久了肉質乾柴,於是跑去溪邊用泥厚厚裹了,火堆里煨着。

這是他多年冰冷如灰的心內,忽然生髮出來的一絲柔情,他不知從何而來,卻不也能自制。

然而黎川回來,卻對他滿腔怨猶。他是要走的,東西還給黎川,就要走的。

可黎川倒下了,毫無徵兆的,他卻再次鬼使神差地接住她,抱起她,帶走她。

終於,他看到了林子深處的隱綽燈火,他用力打了一下馬鞭,馬兒咴鳴一聲加快了速度。

及至近處,只見一隻晃悠悠的黃燈帶着一串火把浩浩靠來。

「哥!真的是你!你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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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少女龍王終於收到男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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