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城霜（9）
葉子啟從黑暗中朦朦朧朧地醒過來。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似乎有些喧鬧聲擾人清夢。
雖然他覺得多半是幻覺，還是立刻把手邊的劍拿起來，站起身，先擺頭向葯室裏面看過去。
沒有人。
就是說還沒到子時嗎……
“霜將軍。”葉子啟喊了兩聲，沒有回應。
他便走到正殿裏，又喊道：“霜將軍！”
依然一片寂靜。
葉子啟這才着急起來，拿着長明燈，挨個屋子找人。
找向正門的時候，他腳步匆忙，不提防腳下碰到什麼東西——
“噌——！”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地宮裏遠遠回蕩開。葉子啟慌忙躬身查看，燭光照亮了一塊刀刃的碎片。
“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經歷過戰陣的人，都對兵器非常敏感，葉子啟心裏一下子擰緊了，自問道：“這裏不久前發生過戰鬥！我究竟睡了多久？”
“不知道，本座也才讓你小子吵醒。”老妖頭懶洋洋道。
葉子啟快步疾奔，燈火照亮兩邊牆壁，青色的銅壁上居然溝壑縱橫，滿是觸目驚心的划痕。
“霜將軍！”他大聲叫喊，一路衝到大門邊，這時，耳畔忽然傳來一句微弱的呼喊：
“葉子啟。”
葉子啟聞聲大喜，馬上把長明燈照過去：“將軍——”
燭光投去的剎那，葉子啟一下子驚呆了。地宮的大門宛如被攻城的衝車給撞過一般，毀壞得非常厲害，而在大門下面，竟是一片血泊，血泊中還躺着一個人，不是百城霜還是誰？
“我在等着你呢。”面色蒼白的百城霜在昏暗燭光下，衝著葉子啟說。
葉子啟撲過去，疾問道：“將軍，這是怎麼回事？”
“本來，是想硬闖出去看看的。”失血嚴重的百城霜故作出輕鬆的表情：“可是，把封印破壞到最後，才發現這個封印和地宮的聯繫非常深，如果強行毀壞，地宮也可能會一同坍塌。你還在裏面睡覺呢，總不能把你給砸死了。”
葉子啟聞言仰頭一看，先前地宮大門上，那個爍亮的饕餮符文，現在已經黯淡無光，顯然離破印只差一步。他方才因為太心急，都沒注意到這點。
“不過，現在就可以了。”百城霜神情一肅，繼續說：
“封印會從整個妖界汲取靈力，自我修復，我要趁現在再攻擊它一回。若我轟開大門，你就抓緊從這宮裏出去，別被牽連在內。這座地宮是整個妖界的核心，若是能徹底毀掉，妖界一定也會出現裂縫，你就可以從地底逃出去——”
“不行！”葉子啟一把將想要起身的百城霜給按回去，大喊道：“將軍，結界被破壞是會反噬的！你光是攻擊結界，就受了這麼重的傷，如果再引起反噬，你會死的！”
百城霜想說自己吐血不是因為攻擊結界，而是破障狂生散的副作用。可想到自己的身體確實扛不住結界反噬，結果一樣是死，也就不作解釋，反而露出淡淡的笑，說：“那麼，就要你代替本將軍活下去，繼續保護雎國了。”
葉子啟道：“屬下接受的軍令是保護將軍安全，若是不能完成軍令，屬下按軍律應當處斬，而不是替將軍活下去。”
“呵，伶牙俐齒。那你就自己回寒葉城請罪吧，至少不用兩個人都悶死在地底。”
“將軍——”
“葉子啟，我累了。”百城霜的語氣悵惘、沉重，令葉子啟一時不能插口：“大概是撐不過下一個子時了。”
這個美麗的女人臉上，流淌出不可言喻的悲哀，她微微向少年伸出手，似要撥開他的額發，更看清他的臉。
“所以，我必須要這樣做。一直以來，我……是寒魄的殼。因為神器而獲得力量，才得以選擇自己的命運。現在，我既無法再作為寒魄槍主，也已經沒有士兵，不再是將軍，也沒做成那個人的弟子。
現在，就算是死，我也沒有留戀了，至少，結束的方法我要自己來選擇。可是，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應該繼續留在雎國的大地上活下去，就算將來寒葉城被攻破，有人，就還有復國的希望。”
葉子啟緊緊瞪着百城霜那溫柔坦然、而死志決絕的面孔，這個容姿端麗、受到所有人信賴、足以被他當做人生表率的人，態度總是冰冷毅然，好像不會被任何事打動心，好像不曾被任何人所愛，始終就如這北國的冬天般，凍結着，到最後，也真的就要這麼永遠沉眠在地下的冰雪中——
“不對！！”葉子啟猛然抓住百城霜的手腕，衝著百城霜大聲怒吼，讓百城霜也驚訝得全身一震，而葉子啟怒目圓睜，直直瞪着百城霜的眼眸，彷彿是要以自己眼中的意志去戰勝她的決意：
“這才沒到放棄的時候！因為沒有留戀的人了，就鬧着不想活了？我們農民辛苦種地供奉的王族，就只有這點器量嗎！”葉子啟拽下百城霜的手，也不顧男女之防，就把她的手扣在自己心口上，表情猙獰得如同野獸，厲聲吼道：
“你說過對吧，要讓我做你的兵？我答應你！我現在答應你！不管你以後是不是三衛的衛長，我發誓，葉子啟今後都是百城霜的士兵。這顆心臟今後只會為你跳動，我將誓死，對你效忠。所以，別再說沒有人需要你活下去，請不要說自己累了，請為了我戰鬥下去，請為了我活下去，我也一定——”
少年的臉上熱淚滾燙。
“——會保護你的。”
喊完這一切，葉子啟拔身而起，放下百城霜的手，也不糾纏她震驚的目光，轉身便朝妖宮深處走去。
他高高昂着頭，重重踏步走過遍地武器的殘骸、溝壑縱橫的走廊，像是一頭鬥志昂揚的雄雞。
“老妖頭，你一點出去的辦法也沒有了是不是？”
“本座這幾天應該告訴過你好幾次了，本座不是沒有破解地宮封印的法術，但是用你的身體，還施展不出來。所以，你應該先依靠這座地宮裏的谷糧丸，一邊練辟穀術，一邊修鍊法力，過個十來年，本座總是能讓你活着出去的。”
“但救不了霜將軍？”
“力量弱小的人，就不該貪心。”
“呵，說得對，還真是忠言逆耳。老妖頭，其實——”葉子啟語氣一肅：“我一直想謝謝你的。”
“什麼——？？？”
“用得着這麼大驚小怪嗎？從那個書樓里遇見你開始，直到今天，你幫了我這麼多忙，我也不是心裏沒數。
不過妖書里嘛，記載了那麼多妖怪和人的故事，沒有一個妖怪是真的對人好的，反而，先騙取人類信任，最後再背叛人類，達到自己目的的例子有很多。
我故意對你一直沒好氣的態度，其實是為了時刻提醒我自己，人妖有別，互為仇讎，不要不小心把這條界線給忘了。”
老妖頭不再說話。
葉子啟已經走到正殿裏，承載着饕餮妖國百年歷史的巨鼎，和來自幽冥的碧綠鬼火，都映在他淚痕未乾的眼中，卻不能再亂他心志分毫。
“怎麼不說話了？”葉子啟笑問。
“渾小子，你到底想幹什麼？”老妖頭語氣陰森得可怕。
“聊兩句知心話，你怎麼還緊張了？”
“你小子臉皮薄，這種羞恥的話，就算打死你你也說不出來。除非，你是覺得，再不說出來，該聽這話的人就快要死了！”
“呵，共用身體這麼久，難得敞開心窩子跟你說兩句話，還被你這麼想，真是不識好人心啊。”
葉子啟說著，已經走到了巨鼎下面，突然拔腿而起，一腳就蹬到巨鼎的饕餮紋路上，借力猛上一步，接着伸手向上一攀，就抓住了鼎口邊沿，手臂再一使力，撐着整個身體爬了上去，正好是來到了那隻老舉父猿妖之前投鼎的地方。
踩着鼎口邊沿站起來的同時，葉子啟目光翻冷：“那麼，我就照直說了。”
語聲落處，葉子啟抽劍而起，把天不與劍橫駕在自己脖頸上，挺身向熊熊燃燒的大火，嚴聲說道：
“老妖頭，我與你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