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叫張辮兒

第二章 我叫張辮兒

同治九年,張有福病入膏肓,臨走前他緊抓着小兒子的手,眼神中已經沒有了從前的傲慢。一會,他突然睜大眼睛,身體微微前傾,說了一句話就再也起不來了。

“今年,你可以回家了,替爹看看,替爹看看。”

張有福本來就很瘦,死了之後剩個皮包骨頭,看着像乾屍。家人圍在他的床邊哭哭啼啼,都害怕見他這副模樣,只有小兒子忍者眼淚給他爹擦乾淨身體,然後穿上鮮紅的蒙古袍,給他抱進了提早備好的棺材裏,挑個靠山面水的地埋好了。

回包路上,小兒子騎上自個的黑馬,朝向北京的方向遠眺,收於眼底的除了別人家的羊群,只有一片連一片的草場。北京城如今怎麼樣了呢,他確實也很想知道。想着,他握緊韁繩控制馬徐徐前行,跨過面前那彎彎繞繞的河流,他抬頭,恍惚間好像看見羊群長出翅膀飛上了青天。

同年夏初,小兒子告別不打算再回來的家人,套了青色藏袍就帶上爹臨走前夜給的小袋子就乘馬車回到了北京。那個小袋子裏面裝了些煙斗手串珠子,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一個地址。

北京東直門依舊高聳,只是不再像記憶中那麼色彩明麗,似乎被覆上了灰,底下進進出出的人們揚起來沙土塵埃,一會他眼前的景象就霧蒙蒙的了。

小兒子有些新奇,左看右看那些個攤販店鋪,想努力喚醒自己對這個地方的零碎記憶。

他坐在沒棚子的馬車上面,聽車夫的吆喝聲時大時小,摸摸懷裏揣的那個小袋子,想起爹在南蒙時給自己將講因為不是皇室的人,就算走進氣派的什麼德勝門之類的,還是會被那裏的高貴們調侃,於是剛到南蒙段時間,他爹一直抱怨自己在北京有錢卻過不了敞亮的富貴生活,但離開北京之後,倒是想念東直門想念得狠了。

“吁——”

馬車停下了。

他付完錢,下車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找到了他爹朋友家門口。

爹生前告訴他,這個朋友會幫助他在北京找個工作餬口,之後再慢慢立足。作為回報,就把小袋子裏的東西拿兩件出來給他,其他的可以自己去當鋪當了換錢用。

這家人是爹賣糧時交的一個商人朋友,姓李。當他走到闊氣的李府門前,兩個怒目圓睜的石獅子似乎在警惕地盯着他。仔細一瞧,門口站了兩個面相兇惡的看門人。

“鬼鬼祟祟,幹什麼來的!”

“我想求見李老爺,麻煩可以......”

“來談生意的?”

“不是。我是張家的,來投奔李老爺。”

“哦,老爺說過留心張家的要來,等着。”

一個看門人進去傳話。另一個上下打量起來他,眉眼中很是不屑。

小兒子知道被看不起了,但他的心智已經在環境惡劣的南蒙給磨得很成熟,並不樂意與他計較。

傳話的看門人回來,讓他跟自己進去。於是他點點頭,跟在人後邊,這李府的四合院可真大,四角栽了樹,說不上名,正中擺個大水缸,綠植環繞,水清魚躍,若是飛來一隻喜鵲估計也想停在缸沿看看景兒。

走進中堂,可以一眼看清對面牆上掛的一幅字:不貪為寶。

“哎呀,哎呀哎呀呀!”

從側面柱子突然蹦出來一個人,那人頭戴金絲氈帽,一條長辮兒“噠噠噠”地甩動,肚皮快將紫綢長袍馬褂撐破了。那人應該就是李老爺。

“哎呀,老張家的娃,坐吧那就。”

他做到下席,聽李老爺不停在叨叨。

“老張家的,你爹早聯繫我啦!你們南蒙過的如何?不消說,現在好了就是,回京來了!你叫我聲伯,我大給你介紹個把好辦的差事兒。就這禮錢,是少不掉啊......我呢仁義,給你爹兄弟稱的,不消多的,就這禮錢,還是少不掉啊......”

小兒子明白自己該掏出那個袋子了,於是袋子被恭恭敬敬地呈到了李老爺肥碩的手上。

“哎呀,您老兒就拿這招呼你兄弟我呢?”

李老爺捏住一塊金錶仰頭看看,嘟嘟囔囔,又戴上個佛珠手串擺弄擺弄,嘟嘟囔囔。末了,他捧起個鑲金煙斗,嘖嘖讚歎,撇了眼小兒子就又嘟嘟囔囔。

“哎呀,物什兒不怎麼光彩,這三件老了,不值啥錢,不過我給你爹兄弟稱的,我呢仁義,給你尋個好差事,就在糧倉當個夥計做去,一月塊把大洋,好辦。你叫我聲伯,我給你定啦!”

“伯,謝過謝過。”

小兒子去領了制服,成了糧倉搬米袋子的夥計。

他被李老爺安排睡在剛收拾出來的雜物間裏。夜晚,他翻坐起身,打開爹給的寶貝袋子,裏面還有一雙錦鞋,一塊已經不走針的銀表,一塊花紋精美的手絹。他不清楚明早去當鋪里能換多少散錢,心裏還美美幻想着以後越過越好的日子。

爹,他想,我回來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讓咱家再光耀起來。

後來,也是這個想法徹底壓死了他的理智。

次日,一早就有人踹開他的房門。

“睡挺死啊!起來幹活!”

一個腰間別了馬鞭的倉管朝他大吼。

他被這一下,戰戰兢兢地穿好藍灰制服,跟隨倉管走到糧倉。

李家糧倉是這鎮上的唯二糧倉,除開故意建在它對面挑釁的規模同樣不小的汪氏新糧,就不存在任何競爭力了。

整個糧倉瀰漫著一股子夥計們的汗臭味和糧食的潮味。他找到一輛正在卸糧的車,然後等站在上面的人把糧食袋子挪到他肩上。

一個,兩個麻袋重合摩擦他的肩,這已經是極限。他朝倉管指定的放糧位置一步一步走去,速度之慢引來了邊上一個勞工的嘲諷。

“您老兒也不老啊,嗨。”

“閉上你的臭嘴!趕快工作!都動起來!”

倉管可聽不得任何人開小差。彷彿監督這些野驢工作是他的天生的神聖的可愛的職責呢。

剛開始工作第一天,他不敢有任何懈怠,因為害怕失去了這個好活兒。儘管他已經竭盡全力穩住麻袋,但仍舊不敢邁開步子,這就導致他的效率比熟工慢太多,首次收穫了倉管的馬鞭伺候。

“死慢,慢的要死!你磨什麼洋工?”

倉管顯然是知道他是新人,但他可沒有一副菩薩心腸,只知道太慢耽誤進程,耽誤進程李老爺子會不高興,李老爺子一不高興就喜歡扣他工資。

馬鞭甩到他身上的時候,沒到皮開肉綻的程度,但衣服被劃開了小口,遮住了裏面火紅的長痕。

他拽着自己的步子加快速度往前,這樣是快了,但在繞個彎的時候不小心撞到櫃角,整個人重心不穩,糧袋狠狠砸到地上,裏面的麥子大半傾灑出來。

“好活兒!”倉管氣炸了。

隨後等待他的就是另一頓新鮮的馬鞭大餐。

倉管叫來其他兩個監工把他撂到地上,自己握住馬鞭狠狠抽他的背,又拿他擦得鋥亮的粗製皮鞋踢他大腿根。

這一幕沒有任何其他工人圍觀,彷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等倉管打出汗來了,又對他吼。

“起來!死懶,再撒一個你莫想走得!”

這個聲音傳進他耳朵的時候,他已經有點神智不清,但看見那滿地的金黃麥子,他突然燃燒了希望,想起小時候自己被父親牽着走在田坎上的日子,同樣是滿地的正待豐收的金黃的麥子。

他拿手肘撐地,慢慢爬起來,晃晃腦袋,又走到了糧車前。

忙到正午,倉管終於肯放飯給這群野驢了。

太陽已經爬到一天最高的地方時,兩輛拉了菜桶的牛車才慢悠悠地停在了糧倉門口。夥計們在監工和倉管地組織下排隊領自己那份吃食。

快到他時,他伸長脖子,看見了一個大盆裝飯,其他的桶里裝菜,兩素一湯,今兒吃的是炒白菜,野花亂燉和蛋花湯。

他盛好飯,打菜的直接舀半勺蛋花湯澆上去,再同樣蓋上半勺子的炒白菜和野花亂燉。

稀奇的是,這蛋花湯沒几絲兒蛋,還散發出陣陣惡臭,跟老母雞剛孵出來一顆蛋就被人踩上一腳再扔進鍋里煮了似的。炒白菜就是白味白菜,每片葉子上都或多或少有蟲蛀的黃洞子。至於這野花亂燉,更不消說這廚師是怎麼在糟蹋野雛菊和蒲公英。

他尋到一個角落蹲下,靠着糧倉臟污的牆“吭哧吭哧”吃起來,因為倉管只允許他們休息半小時,而光是排隊就花了他將近二十分鐘,還剩一丁點時間用來補充體力。

到放班的時間,已經是下午的八點多,這時候的北京城各個小酒館就熱鬧了,因為一群又一群的野驢衝出了各個廠房。

他原本打算回去倒頭就睡了,但有個小夥計過來拍了他一下。

“您老兒新來的吧!”

那小夥計就是白日裏笑他的那個,白牙大嘴,明眼濃眉,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小夥計穿着白汗衫,制服已經被脫下來繫到了腰上。

“交個朋友,爺們兒我,趙大能,您老兒怎麼稱呼?”

小兒子有些彆扭地搖搖頭,告訴他自己的名字有些難以啟齒。

“嘿!有什麼,您老兒怕我嘲笑不成?”

趙大能攤開手,示意他沒必要把自己名字藏起來,人活就活個敞亮。小兒子終究拗不過他,告訴了他自己的姓名,這是他回京之後頭一次告知自己的姓名,連李老爺都一直喊他張家的。

“我叫張辮兒。”

“辮兒,辮兒!”

趙大能高興地撅嘴,兩手叉腰,甩甩腦袋,把後腦勺的粗油辮兒擺到面前給他看。

“咱有着呢!辮兒!多驕傲的名字!”

張辮兒笑了,也把自己的辮子甩到胸前。

“我叫張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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辮兒爺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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