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供生
「霍大掌門,我的好師叔。」
穆晴嵐走到霍珏身邊,手按着他的輪椅扶手,湊近他道,「始亂終棄可不是一個負責的男人該做的事情。」
穆晴嵐故意沒有屏住呼吸,慢慢湊近霍珏,氣息就均勻灑在他臉上。
霍珏向後靠,靠的無處可靠了之後,微微擰了眉,卻沒有如從前一樣,抬手將穆晴嵐不由分說地推開。
只不過抓住輪椅扶手的雙手,用力到指節泛青,手背上青筋綳起。
他的表情十分「逼良為娼」,卻似乎隱忍比抗拒要多,讓穆晴嵐又驚喜又驚訝。
要麼就順勢……
「咳咳咳……咳咳咳……」
霍珏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狀況,昨夜的種種他清晰記得,他只是生病,並非是喝醉失憶。
不過隨着穆晴嵐越湊越近,霍珏忍不住吸了一口氣,吸得太急,就開始撕心裂肺地咳起來。
穆晴嵐立刻顧不得逼迫霍珏承認什麼,連忙給他倒水。
手掌扶在霍珏的後背,潺潺溪流一樣的靈力探入霍珏經脈靈府。
這一探,穆晴嵐表情慢慢沉了下來,他的靈府還是一團亂,並沒有任何恢復的樣子。
尋常人喝的湯藥只能治療普通的傷寒,並不能讓靈府破碎的人五臟起死回生,他的身體好像衰敗得更快了。
霍珏就着穆晴嵐遞到他嘴邊的水喝了一口,但是這口水還沒等咽進去,就跟着喉間灼燒一樣的劇痛一起吐了出來。
正吐在穆晴嵐沒來得及挪開的杯子裏面,殷紅落入杯中,迅速散開,將整杯水染成紅色。
穆晴嵐眉梢狠狠一跳,手指一哆嗦,指尖被濺上一點血,穆晴嵐卻活像是被岩漿給灼了一般,一杯血水都翻到地上。
「霍郎!」這次換成穆晴嵐手足無措,她既不敢用靈力去安撫霍珏已經千瘡百孔虛不受補的靈府,又不敢再刺激霍珏。
想了一下飛快道:「你別激動,我不逼你了!」
「我不逼你跟我好還不行嗎?我把記錄你昨晚抱我的留影玉摔了,摔了行吧?我們都當作沒有發生過!」
穆晴嵐徒勞地撫着霍珏的前心後背,真掏出一塊玉牌給摔了。
碎玉的聲音響起,卻沒能止住霍珏要將五臟六腑都咳碎的悶聲。
穆晴嵐蹲在霍珏身前,染着他血的手指顫抖地抓住霍珏的手,手指在自己送他的儲物戒指上一帶而過。
咬牙道:「你說怎樣就怎樣,這總行了吧?師叔。」
霍珏整個人像那狂風之中亂擺的枝杈,過於纖細的枝條似是都發出了「咔咔」聲響,彷彿下一刻就要折斷了。
他咳到後面開始嘔吐,穆晴嵐慌亂間在屋子裏找了一個漱口的深杯,給霍珏接着。
這實在是太狼狽,太不體面,太令人厭惡了。
霍珏心中這麼想着,對穆晴嵐看到他這樣子,萬分的抗拒。
他本想體面地趕她走的,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難堪總是在她的面前無所遁形。
可憐他此刻自己甚至抱不住杯子,只能盡量彎腰,將手撐在輪椅扶手上,好歹不讓自己倒下。
他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吐出的都是帶着褐色和鮮紅色澤的穢物,是新舊的鮮血交雜在一起形成,根本沒有什麼早飯晚飯。
霍珏雙眸在白紗后赤紅一片,他在恨自己為什麼不幹脆死了,何必這樣狼狽地苟延殘喘?
不過到最後他放棄了,抬手按在了穆晴嵐的肩上,自虐的想,這樣也好,見過自己如此模樣,她以後就不會再對他痴纏了吧……
穆晴嵐悔得腸子都青了,為什麼要逼他,為什麼要提什麼昨天晚上!
霍珏那麼自矜自傲,昨夜只是短暫失控,他怕是自己也很懊悔。
穆晴嵐自責得不行,又重新倒了水,把自己的靈力控制成極細的一縷,探入霍珏靈府試圖修補幫忙。
忙活的她出了一腦門的汗,霍珏總算是停下來了。
穆晴嵐將那些穢物操縱樹藤清理好,送到外面,又一連給霍珏施了好幾個清潔術。
再重新給霍珏倒了水,小心扶着他撐着他,喂到他唇邊。
霍珏喝水都在皺眉,穆晴嵐心疼極了,小聲道:「對不起,我不該提那些……」
霍珏想說這跟你沒有關係,他是將要五衰到極,壽數到頭,又跟她說什麼有什麼干係?
若不是她連夜下山買葯,又徹夜照顧他,霍珏今天一定沒法如常坐起來,同段琴軒說話的。
可寬慰的話和喝進去的水都堵在嗓子裏,咽不進去,說不出來。
穆晴嵐用半蹲着的詭異姿勢,撅着屁股撐着霍珏,商量道:「我抱你去床邊休息吧?」
霍珏不說話,只是軟綿綿靠着穆晴嵐。
他趕她走的話都到了嘴邊,只要偽裝成憤怒就好了。但是霍珏靠着她,聽着她溫柔軟語,鼻腔酸澀難忍。
他自暴自棄地想,他趕她走了難道在地上爬嗎?
他不想死得那麼狼狽。
穆晴嵐等着霍珏給反應,她怕了他了,他不點頭她都不敢伸手了。
又輕聲商量道:「好不好啊?我保證不佔你便宜,你自己坐不住椅子,我推着你容易摔,我抱着你,你一閉眼,一睜眼,就到床上了。」
霍珏嗓子好了一點點,被含在口裏的水細細的潤着,總算是不像火灼一樣疼了,但他還是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又咳個不停。
穆晴嵐等着他表態,霍珏開不了口,就抬起手,慢慢勾在了穆晴嵐的脖子上。
就這樣吧,霍珏想。
穆晴嵐眨了眨眼睛,顫抖道:「這可不是我強迫你的啊……」
霍珏雙臂摟住了穆晴嵐的脖子,示意她抱吧。
穆晴嵐這才兜抱起霍珏,迅速抱着他到了床邊,把他安放在床上。
霍珏躺上去就閉上了眼睛,穆晴嵐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找話跟霍珏說,可無論說什麼,霍珏也不開腔。
她只好開始起身整理屋子,到處施清潔術。
后又無聲離開了一陣子,帶回了一些好消化好入口的粥食,和重新熬制的葯。
穆晴嵐回來的時候霍珏在床上躺着,面上遮着白紗,他一動不動地躺着,蒼白消瘦,袍袖全都順着床鋪朝着地上散落。
穆晴嵐狠狠被這一幕刺到了眼睛,霍珏看上去毫無聲息,簡直像是已經死去,他的周身甚至縈繞着晦暗的死氣。
霍珏聽到了穆晴嵐離開的聲音,心想果然不出他所料,這樹妖看上的是他的皮相,他方才那麼狼狽,她肯定厭煩了,自然離開。
可是他的心才沉沉落到底,穆晴嵐又回來了,帶着滿室的食物香氣,霍珏咬住舌尖,忍住眼眶的酸疼,閉着眼不敢睜開。
怕一睜開,便會落下淚來。
穆晴嵐端着吃食和藥物回來,她知道霍珏根本就沒有睡。
她抬手去勾霍珏的脖子,嘴裏商量着:「起來喝點粥,把葯也喝……」
穆晴嵐的聲音突然一頓,她眼睛猛地瞪大——低頭看着自己撈到的霍珏的長發,如綢如墨的髮絲裏面,竟然纏繞着一些顯而易見的銀絲。
穆晴嵐心臟像是被這些銀絲給緊緊束縛住了,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霍珏的頭髮開始變白,也就是說……他已然五衰到極。
原來這場大病,不是莫名其妙受寒來的。
不過穆晴嵐只停滯了兩息,態度就恢復如初,扶着霍珏起身,道:「起來啊,別耍賴,你好歹是我的師叔……」
霍珏根本沒有力氣坐起來,今天晚上和段琴軒說話的那一會兒,已經是強撐。
他其實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曲雙和段琴軒都知道法器在哪裏,他死了,段琴軒可以接替掌門,霍珏已經將掌門印和法器重生池放在一起了。
他本可以乾脆地自我了斷。
但是他知道晚上穆晴嵐要來……霍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處於什麼心思,但他想要等着穆晴嵐來。她昨晚上的照顧和哄勸,讓霍珏捨不得,他一生都沒有嘗過的那些滋味,他難道不能再嘗嘗嗎?
他一開始想要她走的,他以為自己能撐到她離開,至少體面的像送段琴軒一樣。
但穆晴嵐再一次撞破了他的強撐,又去而復返,霍珏心中那壁壘高樓,就在那痛徹五髒的嘔吐之中,在穆晴嵐溫柔軟語的哄勸裏面,坍塌了個徹底。
他抽了下鼻子,放鬆身體讓穆晴嵐扶他起來,縱容自己靠在穆晴嵐懷中,聽着她溫聲軟語,勸自己吃點東西。
反正他在穆晴嵐面前,已經足夠狼狽,足夠難堪了,也不在乎這最後一晚。
霍珏這樣想着,聲音嘶啞道:「不吃。疼……」
「哪裏疼?」穆晴嵐着急地問。
「哪都疼……」霍珏聲音帶着鼻音,甚至帶着嬌嗔。
他不肯吃東西,反正都沒有用了。五衰比他想像的速度要快得多,等到明天這個時候,他應該就會鬢髮皆白,五臟腐朽了吧,她不來最好,來了會不會嚇一跳?
她會不會後悔喜歡過他的皮相?
將死之人,怎麼都不會好看的。
霍珏眼中瀰漫開濕意,他靠在穆晴嵐懷中半坐着,偏頭對着窗口位置,眼前是一片虛無。
穆晴嵐還在哄他:「吃一點東西,再把葯喝了,病才會好的。」
霍珏不吭聲,只是安安靜靜靠着穆晴嵐,不知道在想什麼。
穆晴嵐怎麼勸他都不聽,穆晴嵐都快急哭了,連懷裏抱着霍珏,心都蕩漾不起來了。
「霍郎,霍郎……」穆晴嵐一直叫他。
霍珏好半晌才開口,「你今晚……別走了。」
「啊?」穆晴嵐被天上突然掉下來的大餡餅砸懵了。
霍珏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讓穆晴嵐留下,但他很確定自己現在沒有勇氣獨自面對黑暗和死亡。
她弄塌了他的心牆壁壘,窺見了他的滿目瘡痍,她走了他怎麼辦?
他就不能自私一次嗎?反正她是個妖,為他而來為他留下的妖。
穆晴嵐不知道霍珏已經徹底「瘋了」,腦中這這這……了半晌,不敢相信事實!
剛才還因為穆晴嵐逼他承認抱了自己,差點把五臟吐出來,這一會兒就要她留宿了?!
愛情來的太快了!
穆晴嵐以為自己幻聽,坐在床上扭了扭屁股換了個位置,輕聲開口問:「你發燒了?燒糊塗了?」
難不成發燒併發失心瘋嗎?
穆晴嵐從他身後摸他腦門。
不燒啊……
「你是要我今晚住在這裏?」穆晴嵐忍不住重複問了一遍。
又生怕自己會錯意再道:「你這裏也沒別的地方,那我……跟你住在一張床上?」
霍珏竟然很痛快地「嗯」了一聲。
他估計着自己應該就在這一兩天了,說不定就是今夜。他不想讓門中弟子和段琴軒提前知道,然後枯守着他,或者干著急,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
他本來可以一個人去死,霍珏從前不知道孤獨和寂寞的滋味,他享受一個人獨處。
但是穆晴嵐擅闖他一個人的地界,不由分說留下,胡亂攪動霍珏的心緒、霸佔他的思維、又讓他體會了從沒體會的陪伴和溫暖。
他想穆晴嵐多留一晚,哪怕穆晴嵐明天不來了。
穆晴嵐根本和霍珏的思想無法對接,她聽到霍珏肯定要她留下的話,心中驚濤駭浪,天翻地覆。
她手中抓着霍珏摻雜銀絲的長發擺弄,穆晴嵐想了半天,排除霍珏失心瘋的可能,覺得自己這應該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好傢夥,這就是得償所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