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際遇
夜色已經很深了。
那個在白天時候，總是很喧嘩熱鬧的小鎮，此時也徹底安靜了下來。空氣中只能聽見隱隱的呼嘯風聲，以及裹挾在空氣中的野獸咆哮聲，似乎是從那片森林的深處，或是更遠處的地方傳來。
三年前，自己為了追查聖殿遺失的魂器【聚魂盞】，一路追尋其蹤跡，在穿過風息小鎮后，便動身前往北帝國弗里埃爾，在經過一路輾轉后，終於在北帝國最北部港口城市阿奇克諾斯港口附近，意外得到了有關於聚魂盞的線索。背叛了聖殿的四位大神官之一的銀龍聖女伊蓮恩，在帶走聚魂盞的同時，一路向北飛渡了整片北部海域，前往了北方大陸弗爾雷恩瑞。無奈之下涅法雷姆只能跟隨商隊船隻繼續北上，直到很久以後才終於踏上了北大陸弗爾雷恩瑞的土地。
然而就在自己幾乎已經追查到伊蓮恩蹤跡的時候，她似乎是和什麼人爆發了一張激烈的戰鬥。在那之後伊蓮恩便一路向北，逃往北大陸盡頭的極北雪域深處，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涅法雷姆終於在極北雪域深處的無名山脈里，再次見到了這位聖殿四位大神官之一，銀龍聖女伊蓮恩，並且發生了一場慘烈的戰鬥。
她從聖殿地底深處，偷走了原本被聖殿鎮壓的魂器聚魂盞，並且一路逃往至北大陸。而聚魂盞本身，是一枚能夠收割亡者靈魂並且可供持有者驅使亡魂的魂器，在伊蓮恩取走這枚聚魂盞之前，這件魂器一直都封印在聖殿最深處的密室里，幾乎沒有人知曉有關於這件魂器的秘密。
但也就是涅法雷姆在追逐伊蓮恩的途中，她嘗試並且近乎完成與那枚聚魂盞本身魂力的融合，在那之後很快便離開了極北雪域之後，下落不明。
「即使能夠駕馭聚魂盞所賦予自身的力量，但以自身為全新的容器，並且持續收割與容納亡者的靈魂，總有一天伊蓮恩的身體會被亡魂徹底侵蝕……」
涅法雷姆仰起頭，視線恍惚的望向天花板，「她從一開始，就知曉了有關於這枚聚魂盞的秘密，但她為何要背叛聖殿並且帶走了聚魂盞？她的目的又是什麼……」
細碎的腳步聲在身後的走廊上響起。
羅什·阿什克緩慢從樓上走下來，肩上披着那件單薄的斗篷。他在穿過大堂之後，安靜的坐在了涅法雷姆的身旁，過了好久之後，才忽然開口說道，「快要天亮了。」
望着精神有些好轉的羅什·阿什克，涅法雷姆輕聲笑到，「比起我，你更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時間，雖然看起來精神恢復了不少，臉色也沒有那麼難看了。」
羅什微微坐直了身體，低聲說道，「我的魂力天賦是恢復和增幅，能夠讓自身具備超越普通人的恢復能力，所以不需要太久的時間就能讓自己恢復精神狀態。你是剛剛從北帝國返回東帝國境內嗎？我在帝都的時候，曾經見到過一些商人販賣這些皮質的衣料，雖然價格昂貴一些，但穿起來十分緊緻貼身，十分適合常年以狩獵為生的傭兵。」
涅法雷姆點了點頭，漫不經心答道，「以前的那身一副已經破爛不堪，所以在路過北帝國的時候，就順便買了一身合適的皮衣。」
若有所思的羅什目光轉向涅法雷姆，「我從沒去過北帝國，也很少離開帝都，但我聽人說那是個很有趣的地方。」
「這片大陸很大，你所能看到的也只是它的冰山一角。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可以親眼去看一看那些城市，雖然對你不會有太多的幫助，但總不會是一件壞事。」
對這些事情顯然並沒有更多興趣的羅什·阿什克，眼神複雜的望着涅法雷姆。
他在一番猶豫糾結之後，忽然低聲說道，「在這場野獸暴動爆發之後，聖殿便派遣我和羅恩兩人，代表聖殿勢力前往這座邊陲小鎮，負責調查有關於這場野獸暴動的真相。」
涅法雷姆掏了掏耳朵，百無聊賴的打着哈欠。
「我們出生於帝都弗雷恩斯貧民區，很小的時候就和羅恩成為了孤兒。後來聖殿收留了我們，並且一直撫養我們直到成人長大，當我和羅恩跨過聖殿那扇大門的時候，那個曾經膽小懦弱的孤兒就已經真正在那條貧民街道上了。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起誓永遠效忠於聖殿，並且追隨大主教的意志，為聖殿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涅法雷姆瞥了一眼神情有些黯然的羅什，沒有搭話。
「我知道，以我和羅恩兩人的能力，根本沒辦法順利進入西切之森深處，更別說想要調查清楚關於這場野獸暴動的真相了。你應該也留意到了，即使羅恩體內擁有着超乎尋常的魂力，但他根本沒辦法駕馭那種級別的魂力，而我的魂力天賦也只是輔助性質，根本不適合真正的戰鬥……」
涅法雷姆將雙臂搭在椅子上，嘗試着調整身體，「通過持續的戰鬥，以及不斷提升自我的戰鬥慾望，從而使自己能夠在近身搏鬥中，持續爆發出恐怖的力量。但羅恩顯然還沒辦法駕馭這種力量，所以他在每一次戰鬥的過程中，都會因為意識的迷失而喪失更加戰鬥能力，甚至有可能因此陷入意識混亂的狀態。」
望見羅什有些勉強的笑容，涅法雷姆有些不太理解的皺起眉頭。
「所以你告訴我這些事情，是因為什麼？」
「因為這是大主教的旨意，希望我們能夠幫助解決這件事情，」羅恩嘆了口氣，目光瞬間暗了下去，「但以我們的能力，根本沒辦法解決這件事情，別說是這場野獸暴動背後的真相了，我們甚至連那頭突然出現的死靈少年也沒辦法應付。」
望著錶情愈發鬱結的羅什，涅法雷姆抬起手指輕輕敲擊着椅子。
「但是你好像……知道一些事情，一些關於那頭死靈少年，以及這場野獸暴動背後真相的秘密。」
「所以我給你的建議就是不要進入西切之森，」涅法雷姆稍稍加重了語氣，嘆氣道，「即使是那支來自傭兵工會的小隊，恐怕也沒辦法順利進入西切之森深處，或許你們可以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危機，但一定沒有辦法解決這件事情。」
望向欲言又止的羅什，涅法雷姆隨意擺了擺手，「我尊重你們的選擇，但同樣你們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我現在還不能插手到這件事情里，所以我只能建議你們暫時不要介入這件事情里，即使這場野獸暴動還會持續很久的時間，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風息小鎮上的居民不會因此影響到生活。」
不想再繼續多說下去的涅法雷姆，起身走到窗前。
他抬頭望着窗外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濃霧逐漸散去后，這座小鎮的模樣再次清晰浮現在所有人視線里。只是樹榦的枝頭上，掛滿了厚厚的冷霜，空氣中寒意越來越重，冬天的氣息也越來越近了。
透過佈滿油污的窗戶，涅法雷姆望着驛站門前那棵年代久遠的老槐樹。扭曲變形的乾枯樹榦像是燒焦的手臂，蜷曲掙扎着伸向天空。白天還未真正到來，但街道上已經響起了清晰的馬蹄聲，很快路人們熙熙攘攘交談聲，便再次在這座小鎮上響起。
壁爐中的柴火已經燃盡，灰燼中卻仍舊散發著些許的餘溫。
當索卡走進驛站大堂的時候，涅法雷姆已經坐在櫃枱前，低頭品嘗着一杯冰啤酒。在和涅法雷姆打過招呼之後，索卡動身走到驛站門前，用力將兩扇大門推開。迎面而來的冷氣，讓原本睡意惺忪的少女頓時清醒了過來，她用力伸展開雙臂活動身體。
「你看起來沒怎麼好好休息，昨晚一直都在守夜嗎？」索卡一邊說著一邊從後院裏端來一盆冷水，「要不你去樓上睡一會兒吧，反正這個時候也沒什麼事情要忙。我一會兒就去準備早餐，你想吃點什麼？」
涅法雷姆依靠着身後的椅子，微笑着回答道，「隨便來點什麼都行，如果能有一份熱湯的話就更好了。」
少女索卡笑着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廚房裏。望着少女纖瘦的背影，涅法雷姆抬起手撓了撓下巴，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見索卡的那個時候。
十四年前的那個深冬，涅法雷姆曾經孤身一人深入過西切之森。
那個時候自己只是為了調查一些並不重要的事情，所以很快便動身準備返迴風息小鎮。但就在回程的途中，涅法雷姆無意間發現了這名被遺棄在森林深處的嬰兒。她安靜的沉睡在一頭剛剛死去的野獸懷中，小小的身軀蜷縮着，偎依着野獸仍舊溫暖的腹部。
那是涅法雷姆與索卡的第一次相遇。
在那之後，涅法雷姆便將索卡交由哈克老爹撫養，老人收養了這名女孩，並且給她起名索卡。在過往的很長時間裏，涅法雷姆一直都和這名女孩生活在一起，他們度過了一段漫長且記憶尤深的過往。
在那以後，涅法雷姆曾經再次進入過西切之森，想要追查有關於索卡身世的秘密，但始終是一無所獲。小鎮上居民也很默契的沒有提起過，有關於這名突然出現的少女身世的秘密，但不少人仍舊十分喜歡這個性格有些靦腆的小女孩。
沒過多久，一些本地傭兵陸陸續續走進驛站。
人們稀疏的圍坐在一起，彼此低聲交談着關於這場野獸暴動的事情，大多數人臉上都寫滿了深深的愁容，似乎正在擔心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他們似乎並不想捲入到這場不必要的麻煩里，但又沒辦法從中脫身。
這種情況持續了整整兩天的時間。
直到第三日午後的時候，來自帝都傭兵公會的那支隊伍，才終於抵達風息小鎮。他們徑直穿過中心街道，目光時不時瞥向停留在道路兩側的眾人，神情之間難掩桀驁。
比他們提前趕到小鎮上的另一支傭兵小隊，在很快穿過街道后抵達紅狐驛站。他們每個人的肩上都裹着一件柔軟輕薄的斗篷，大多面孔籠罩在斗篷下面，但他們不同於人類的外貌特徵，還是讓一些人很快認出了他們的身份。有着挺拔鼻樑和細長雙耳的精靈，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座邊陲小鎮上？
當精靈一行人跨過門檻，走進這家驛站的時候，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們的身上。
為首那名女性精靈抬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張氣質冷艷的白皙面孔，她緊抿着嘴角，冰冷的目光快速環顧了一眼驛站大堂，那雙呈現出一些淡藍和一些枯綠色的眼球，視線最後落在了涅法雷姆的後背上。
即使精靈們遠離生活的南大陸，生活在人類大陸，但在他們的面孔上，仍舊能夠清晰捕捉到精靈種族獨有的自信和魅力。
這支幾乎全部由女性精靈構成傭兵小隊，在一路長途跋涉之後，風塵僕僕抵達風息小鎮。
正低聲和索卡交談的涅法雷姆，也大概是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轉身望向那名小隊隊長，目光略有好奇的打量着這幾名外地人。
站在那名小隊隊長身後的年輕精靈，抬手輕輕按住後者的肩膀，她低聲說了一些話，然後很快便收回了那隻手臂。
為首精靈小隊隊長眉頭微皺，神情厭惡的望向那些人類傭兵。因為這支精靈傭兵小隊的突然出現，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們吸引，甚至也有幾名目光熾熱的中年傭兵，眼神肆意上下打量着。
「這裏是驛站，是供人們休息的地方，」哈克老爹緩慢從櫃枱後面走了出來，大聲提醒道，「我不希望見到有任何人在這種地方鬧事。」
那名精靈小隊隊長嗤笑一聲，不再繼續理會眼前人類傭兵，她目光望向眼前這名半百老人，低聲說道，「我們需要三間乾淨的房間，還有一些簡單的食物和飲水。另外我們需要一位可以隨時使喚的侍者，我們可以為此額外付一些錢。」
哈克老爹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指，歉意的笑着回答道，「我可以向各位保證，我們家的房間每天都會有人打掃收拾，而且每日的食物都十分新鮮。如果各位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呼喚店裏的夥計，我想他們一定會樂於幫助解決任何的問題或是麻煩，而不是任由各位呼來喚去，畢竟有些事情是不能用錢解決的，雖然錢可以解決很多的事情。」
哈克老爹微微聳了聳肩，繼續說道，「當然還要和各位說一聲抱歉，畢竟對於這座小鎮上的傭兵而言，他們之中大多數人曾未見到人類之外的其他種族，希望各位能夠原諒他們無禮的舉動。」
為首精靈女人眉頭仍是皺成一團，表情看起來相當不耐煩，她目光反覆打量着眼前這名老人，很快又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我們需要安靜一點的地方好好休息，找人帶路吧。另外，我的名字叫阿卡熙，是這支傭兵小隊的隊長。」
艾卡熙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將一小袋子銅古朗克拋向哈克老爹。
「這是支付給你們的定金，以及一些其他的費用。對了，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我叫艾卡熙，是這支傭兵小隊的隊長。如果有什麼事情的話，記得直接找我，不要打擾到其他人，反正我們也不會和你們有太多的來往。」
哈克老爹的臉上仍舊保持着笑意，他順手接過了那袋子銅古朗克，拿在手中掂量了幾下，便確定了數目。
「索卡，帶幾位客人到樓上休息，我會吩咐夥計給各位準備清淡的食物和乾淨的水，但這幾天的生意真的很忙，所以可能要稍微晚一會兒，希望各位不要介意。」
艾卡熙轉身望向那名仍舊站在自己身後的年輕精靈。
後者點了點頭，目光也很快從哈克老爹身上收了回來。他們一行人在索卡的帶領下，緩步朝着樓上走去，但這名始終沒有摘下兜帽的年輕精靈，卻在樓梯拐角處的時候，意外將目光瞥向涅法雷姆。那是一張年輕且貌美的女性精靈面孔，大而明亮的眼睛像是兩顆黑色的寶石，只見她抬手將耳畔的銀色長發撩撥至腦後，更像是無意的細微動作，將她愈發冷艷的面孔襯托的淋漓盡致。
原本正低頭對付一塊烤肉的涅法雷姆，恰好在抬頭的時候目光與那名女性精靈對視。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驚訝，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異樣的目光始終落在涅法雷姆的身上，似乎是想要從後者的身上找到什麼。
涅法雷姆微微側着頭，用力咀嚼着一塊切開的烤肉。
「她怎麼來了……」
一直站在涅法雷姆身旁的羅什·阿什克，抬頭望向那名始終留意着涅法雷姆的年輕精靈，「她好像是在看你，你們認識？」
涅法雷姆抬手撓了撓下巴，有些含混不清的嘟囔了幾句。
「怎麼了？阿萊克西亞？」
阿卡熙轉身望向始終站在樓梯拐角處，目光落向驛站大堂的年輕女性精靈，疑惑的低聲詢問道，「怎麼了？」
名叫阿萊克西亞的年輕女性精靈搖了搖頭，很快便收回了視線。
但就在她轉身消失在走廊拐角處的時候，阿萊克西亞的目光再次瞥向了涅法雷姆。因為眼前這一幕的久別重逢，冰冷而又熾熱的目光，帶着些許的憎惡和痛恨，在她那雙纖薄鋒利的嘴唇之間，化成了無聲的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