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你聞起來像愛
食言。
吃掉嘴裏曾經說出來的話,本來就是一件很輕易的事情。
所以,不可以難過。
太過容易的事情都不值得難過,更何況,被食言了也照樣樂此不疲的人才可以是小狗,想靠近她,首先要有這樣的資格。
只不過是一次無足輕重的食言罷了。
沈要心想。
他願意為她彎腰上千次。
於是,晚間七時許,鳳凰棲路的萬家燈火比天上的繁星都美得多,白日裏化盡的白雪又在此時此刻落了下來——蕭子窈沒法兒再去堆雪人,而是跪在地上,像背負着一個吻的重壓,佝僂着,軟弱無力。
他問道:“是因為孩子嗎?”
蕭子窈虛弱的點了點頭。
“忽然就有點犯噁心。”
她掩着唇,卻沒看他,“我二姐以前也總是吐,可能以後都要有一陣子這樣了——你先去做你自己的事吧,你幫不到我。”
“可我沒有自己的事。”
沈要說。
“六小姐,我的事只有你。”
“可你說,我幫不了你。”
蕭子窈微微一頓。
“唔,那、那你就,去幫我把昨天的雪人重新堆起來,好不好?”
“好。”
他立刻應聲,又忍不住的問了一句,“六小姐。如果我把雪人堆好了,你會下來看看我嗎?”
“好呀。”
是時,蕭子窈只管輕聲細語的笑笑,偏那笑眼卻一笑而過,很像是敷衍。
原是她又俯下身去乾嘔了起來。
如此,沈要便再沒得到過什麼回應了,想去扶她、或是從后而前的抱住她,但是都不可以,因為她不準。
蕭子窈從來都不准他可憐她。
他於是默默的下了樓去。
一個人堆雪人其實並不難,唯一的障礙只是孤獨而已。
沈要沒由來的就想起他前幾日讀的那本故事書來。
也許,一個一條腿的錫兵,總要比一條眼巴巴的狗好罷。
所以他最後堆成的並不是一隻雪狗,而是一隻紙人似的雪人。
——如果我變成了人,你會來看看我嗎?
沈要直覺心下惴惴不安。
舉頭三尺,那天色仍是暗的,卻不是純黑,下雪的晴夜一點兒也不晴朗,灰濛濛的一片天,像白天下雨。
他只管偷偷的望定了蕭子窈的窗子。
眼睛為她下着雨也打着傘,這便是一條狗的愛情了。
誰知,他尚且還被凍在原地,那窗子卻霍的一下打開來了,然後,蕭子窈便從中探出頭來,就笑笑的同他喚了一聲,道:“獃子,快回屋來,風變大了,我剛才在屋子裏都聽出來了!”
她開着房間裏最亮的那盞燈。
沈要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光太亮了,他幾乎看不見她的笑臉了——偏偏,眼下,他卻有另一種直覺,就如同宇宙落在他的頭頂,世界比從前或剛才都稀薄了許多,蕭子窈是光明,不是太陽的光明,而是一座房子裏的、一個家裏的、一隻電燈泡的光明。
小狗只需要這一點點的光明,就夠了。
“有多一點喜歡我嗎?”
他忽然問道,然後指着那醜八怪的雪人說,“六小姐,我沒有做壞事,我把雪人堆好了。”
蕭子窈於是伏在窗邊笑他道:“我們昨天堆的是雪狗,結果你今天偷懶,堆了雪人,所以今天晚上我們不接吻,這是給你的懲罰。”
是時,她只管如此說道。
然後,等到夜半,便再度食言。
沈要根本就不會同她深究的。
他可以是狗,也可以讓蕭子窈是狗——他要的東西太多,要她的眼睛嘴巴都流淚,身體顫抖、眼白翻出來,隨後嗚嗚咽咽的同他說話。
“六小姐。”
他咬牙切齒的重重喘息,“你好可愛。”
她當然可愛——更何況,此時此刻,她正耳畔緋紅的跪在地上,便尤其顯得更加可愛了。
沈要於是居高臨下的跨坐着,望定她。
她被教得真的很好,脾氣硬,所以愛逞強,從不浪費食物,故而再不喜歡的東西也會咽進嘴裏去,他甚至不必催促,她自己就知道該吃什麼——挑食也不挑食的小狗、矯情又不矯情的六小姐,她真可愛,秀色可餐如愛做成的食物,就連嘴唇都是薄嫩彷彿玻璃一般透明的血的顏色。
蕭子窈終於叫了一聲。
“不、不要了——”
他拍拍她的臉。
“六小姐。這是你自找的。”
“我只是說不接吻……”
“那,現在。”
他輕聲問道,“要接吻嗎?”
“要……”
沈要於是捏着她的下巴端詳起她來。
“六小姐。”
他說,“記住了嗎?你可以不管我,但是你不可以不獎勵我。”
話畢,他便將嘴唇壓進了蕭子窈的臉,她只不過掙扎了一小下,便沒再躲開了,只是她話音里還帶着哭腔,好在不是真的哭了,因着她一向如此,每次狠狠的做了之後,那種像小孩子一樣哭着哀求的語氣,沈要簡直百聽不厭。
“討厭死了,你剛剛弄疼我了!”
是時,蕭子窈只管磕磕絆絆的罵道,他退開臉,不過看她一眼便又想貼上去,誰知,她不肯,居然伸手輕輕的擋住他,然而無果,所以擋不住就只好下些重手,比如,扇他一耳光——卻又因着不是真的要動手打人,自然那一巴掌便不會太疼了,反倒像是調情,如從前以往,做愛的時候她在他背後撓出的血印子,像是陡然順着他皮膚紋路撫摸下去的一隻手,也撫過他的臉。
沈要頓時興奮起來。
“我弄疼了六小姐。”
“沈要弄疼了六小姐。”
“人好,好壞。”
“壞狗就該吃鞭子。”
“所以,六小姐。”
“你可不可以……”
“再扇我一巴掌?”
他眸光暗烈。
剋制不住自己衝動的只有小孩或者禽獸。
他是禽獸里的小孩子,是長得大大的小狗。
蕭子窈實在無言以對。
“玩弄我開心嗎。”
沈要追問道,“六小姐,我可以任你擺佈,你覺得有趣嗎。”
看罷。
這便是她親手馴服、也親手收穫的,她的罪過。
講道理是不管用的。
狗聽不懂人言,也無法被擁抱感化,所以,她的責任就只是,用自己的身體來,馴服他。
這是白雪飛倦的又一年,蕭子窈忽然驚覺,她曾經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已經前功盡棄了。
緊接着,她便不自覺的犯起嘔來,沈要見了,便微微一滯,卻不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他便又一下子置若罔聞的顫抖着擁了上來,問道:“六小姐,是覺得我很噁心嗎?”
“不、不是……”
“哪怕是也沒關係。”
他很快便到達了終點,她是他欲求的終點,像白磷,輕而易舉便可將他燃燒至沸騰。
朝雲行雨,雷霆揉碎。
只不過是區區食言而已。
反正,食言的人,總會迎來食言的下場。
蕭子窈於是安安靜靜的啞下去了。
她本想就此睡下去的,誰知,沈要那廂卻根本不肯放過她,非要把手在她臉上揩來揩去揩了個遍才滿意,害得她只得忍氣吞聲的陪着他再去洗漱。
偏偏,這獃子居然還不自知,反倒是含着一嘴牙膏泡沫問道:“六小姐。你為什麼不高興。”
“還能是為什麼?因為你。”
“因為我什麼?”
“你自己想去!”
沈要立刻一哽。
“那,六小姐。”
“如果你還不開心。”
“那就再扇我一巴掌。”
他口中振振有詞。
蕭子窈終於忍不住左右開弓的揪住了他的臉。
如此,只此一瞬,那張始終面無表情的臉便一下子變了形,像小狗被揪着嘴角做鬼臉,烏黑烏黑的兩隻眼睛晶亮晶亮的,一動不動,就只是眨着眼睛盯着看她,那模樣要多可愛便有多可愛,彷彿他根本就不會作惡似的。
壞狗,裝什麼可愛。
蕭子窈心想,緊接着便罵道:“不要再說了!正常人哪有人會喜歡被扇巴掌的!”
然,她正還說著,那頭,沈要卻眉心微皺的坦白道:“又不是別人扇我,反正是你。”
“是我也不行!我才不要變成愛抽別人巴掌的惡人!”
“——你沒變。”
冷不丁的,沈要忽然如此說道。然後便一根一根的掰開她的手指、也扳正她的手掌,最後又將她的手緊緊的貼在了自己的臉上,說,“你又不經常摸我的臉。每次都是我摸你的臉。所以我就自己想辦法讓你摸。哪怕是扇巴掌也無所謂。”
他話音至此了。
蕭子窈啞然無言。
於是,默了半晌,她終於結結巴巴的問道:“你又不是真的小狗,幹嘛總要別人來摸你的臉。”
沈要眼光灼灼:“不要別人,就要六小姐。”
“我是說,前半句。”
他立刻哦了一聲,卻不很要緊的模樣,有些耍賴。
“那你就當我真的是。”
蕭子窈一瞬失笑。
“真的小狗可不會刷牙。”
沈要一把就將牙刷塞進她的手裏去。
“那你幫我刷。”
這獃子原來也有機靈的時候!
蕭子窈暗暗腹誹,卻終於還是沒再同他分辯下去。
偶爾也讓一讓他好了。
她心想,然後一邊笑道:“這個薄荷的牙膏好辣人,聞着好沖鼻子,你聞不出來嗎?”
誰知,她話音才落,沈要卻用低沉的聲音回答她道:“六小姐,這個聞起來像你。”
他一字一頓。
“而你聞起來像愛。”
凜冬將至。
等到氣溫零下的時候,很多水龍頭都會上凍,再好聞的香波水也會變得沒有味道,窗外寒風呼嘯,呼啦啦的,如果站在風裏一動不動,便會像是坐在一匹飛馳的馬上,鼓蓬蓬的風拍動臉頰,連帶着把人的味覺或嗅覺都吹走。
落單的小狗會站在風裏。
但是落單的小狗永遠不會失去味覺和嗅覺。
所以,眼下,那落在他臉側的,就應當不是冷風了,而是蕭子窈的吻。
不是說今晚不接吻嗎?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規矩壞了一次也是壞,壞了兩次也是壞,她就是規矩,她說什麼便是什麼,她想怎樣就怎樣。
沈要於是睜着眼睛看她。
蕭子窈立刻就笑了。
“接吻不閉眼?”
“不閉。”
他理直氣壯道,“看你。”
“那如果你待會兒睜着眼睛不小心把泡沫濺到眼睛裏去了呢?”
“沒關係。”
只要能與你四目相對,即使眼睛瞎掉也沒有關係。
是時,沈要只在心下說到。
他自知這一句話里究竟有多少錯處。
瞎掉的眼睛沒法再看見蕭子窈。
但是瞎掉的眼睛一定可以博得蕭子窈的同情與愛。
所以,他沒敢把話說出口來。
大雪還是落個不停。
也許,等他明日上職的時候便能瞧見了,他晚間堆的那個雪人一定不會再化,而是在一夜之間變胖了整整一圈,像長出血肉,在風雪之中,殺死了一個又一個的自己,才活到了天明。
然後,蕭子窈便會小心翼翼的跟出來,緊接着指着那雪人說道:“好醜的雪人,簡直堆得就像你一樣。”
他一定不會生氣的。
原是她曾經也說過相似的話,說一條醜八怪雪狗像他,他像一條醜八怪雪狗——所以,事到如今,他終於在她口中變得像個人了,哪怕只是像個醜八怪雪人,又有何不可呢?
他才不會生氣。
於是,翌日晨間,沈要早早的便起來了。
既是冬日,日短天長,這會兒天色自然是還沒有放亮的,他動作很輕,遂小心翼翼的披了件大衣出了門,卻見那雪人正站在風裏,子彈殼做的鼻子只剩一個黑點,連帶着其餘的五官也都小了一圈。
其實是那雪人長大了一圈。
——他心裏清楚,卻還是忍不住的拍了拍雪人凍硬的頭。
誰知,只此一瞬,他身後卻驀然響起蕭子窈的輕輕一嘆。
“我還以為你又去嬰兒房了……怎麼這麼早起床來堆雪人?”
沈要一下子哽住了。
“不是堆雪人。”
他吞吞吐吐的說道,“我來幫雪人把它頭上的雪拍掉。”
“獃子。”
蕭子窈於是慢悠悠的朝他走來,在半明半亮的雪光里宛如一個晨曦,而後墊腳,第一下沒夠着,所以再墊一下,沈要直覺心下牽動,便摟着她的腰將人墊在了自己的鞋面上。
“六小姐,怎麼了?”
“唔。”
她笑了一聲,那是輕輕的一下,也如落雪。
“我也是來幫雪人把他頭上的雪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