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噩夢
好冷。
冥冥之中,蕭子窈直覺自己彷彿墜入了冰海深處。
許是她身子太弱了的緣故罷,哪怕只是光腳走了幾步路而已,等再躺回被子裏去的時候,她竟沒緣由的覺得冷,急需一條狗來捂熱她的手腳,好讓她得以安安心心的睡下。
然,此時此刻,她的小狗卻不在她的身邊。
萬不得已,她只好蜷縮了一下,卻又一瞬被再度打開來——不是被沈要,而是被一盞明晃晃的無影燈,那是公署醫院或屍檢的黑屋子裏才會有的東西,她迎着光睜開眼睛,便瞧見面帶白色口罩的一個人,語氣平和,對她說:“軍長夫人,請你深呼吸,不用害怕,這只是一個小手術,很快就會結束的,好嗎?”
蕭子窈陡的一怔。
她於是立刻掃遍四下,黑漆漆的四面牆,看不出原本漆的是什麼顏色,醫院的綠牆不見光也可以是黑色,禁閉室也一樣,她有些茫然,更有些失措,便張口問道:“沈要呢?這裏是哪裏?”
然後,那人聽她說罷,便溫聲細語的安慰道:“回夫人,這裏是手術室,您的胎心停了,需要人工把孩子清理掉,沈軍長在外面等着呢,您不用擔心。”
“我怎麼不記得孩子又沒了……”
那人笑了笑。
“蕭子窈,你和沈要,是不配有孩子的。”
蕭子窈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偏偏,只此一瞬,她卻漸漸的閉上了眼睛,像是被人打了一針麻藥而不知用量是否過量,入睡或死去的感覺也許十分相似,意識潰散,最後沉淪,但無論睡前還是死前她都可以想着一個人,所以她沒想着孩子,而是想着沈要。
“有沒有人可不可以想辦法救救他?”
她掙扎着說道,又聽見有人在笑,說:“救孩子?孩子沒了,救不活了。”
“不是孩子,孩子不重要的,可有可無,但如果那獃子知道的話,他會很難過的,他……”
她看見他守着那張小木床,枯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只可惜,再之後,她便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黑洞洞的手術室也是小小的匣子。
再度轉醒之時,蕭子窈只見案前一隻小盒,多熟悉的模樣,又很輕,像小動物的骨灰,也許是小狗,也對,小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大多都像小貓小狗,是燒不出多少骨灰的。
緊接着,又有人說道:“軍長夫人,這是個女孩子。”
她於是轉了轉頭,卻見四下里空無一人。
“誰在說話?”
她狠狠攥緊背面,“我的所有孩子都從來沒有活過四五個月的,怎麼可能成型還分得出性別,沈要呢——快把他叫來……”
然,她正還說著,外面,沈要卻冷不丁的推門而入了,一見她手裏的小匣子,便走上前來,一下子,便輕輕的抽走了。
蕭子窈說:“還給我。”
“六小姐。”
“沈要,還給我。”
她堅持道,“把孩子還給……”
“——六小姐!”
啪嗒。
輕輕的一聲,床頭的燈忽然亮了。
蕭子窈猛的坐了起來。
是時,凌晨不知幾時許,西洋鍾長針顫抖,一下子跳到一個金字的臉上去,那距離實在很短,簡直短如一個猶豫。
她只管不管不顧的撲進了沈要的懷裏去。
“六小姐。”
沈要聲音很輕,“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問道,然後便回抱住她,有求必應,也遊刃有餘,大手撫上她的背也箍住她的腰,一上一下,一下又一下,那姿勢很是親密,卻唯獨親密之外還帶點兒惡狠狠的審視——在蕭子窈的耳畔、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暗自歡喜。
緊接着,便是沉默了。
蕭子窈喉嚨沙啞。
“我剛剛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我夢到這個孩子會死掉。”
“她是個女孩子。”
她說。
沈要不輕不重的握了握她抖得不成樣子的指尖。
“死就死了。你最要緊。”
“可你不是很想要這個孩子嗎……”
“——嗯。”
他頓了頓,“但是。沒關係。”
蕭子窈一時有些情急起來,便說:“可是我都看見了,你剛剛——反正,就是今晚!我看見你半夜不睡覺,反而在嬰兒房裏待了很久!”
他於是目不轉睛的望定了她去。
“對。”
“因為我當時在想,這個孩子到底應該像誰更好。”
“可我想了很久,最後覺得像我和你誰都不好。”
“我不會教小孩,所以她學會說的第一句話肯定不會是爸爸。”
“而且我聽說,小孩子三歲可以送到教會的保育院學唱歌,但我以前去過教會,那裏的小孩一見到我就躲起來,那我們的孩子就會變得沒朋友了。”
“我不想讓她變得和你一樣,我知道你沒有朋友了,你不開心。”
話音至此,他終於微微閃了閃眼羽,像有一萬顆星星被吹落了,都落到他的眼睛裏去,不是落淚,就只是湖中亮起細碎的光芒。
那是冬日裏的冰湖才有的顏色。
“我知道我做的不對。”
“可我好像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六小姐。我很愛你。”
“但這不妨礙我一邊愛你,一邊傷害你。”
“我可以不需要朋友。”
“我只需要蕭子窈。”
“我需要蕭子窈也只需要沈要。”
“所以,孩子,死就死了——大夫說過這個孩子很懂事,那他就該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該消失的時候消失。”
沉默是高度權宜之計。
蕭子窈心想。
原來他都知道。
小狗的心思一定很單純。
但是小狗的心思絕不一定很善良。
她於是問道:“那,沈要,如果我說,這次,這個孩子,我要定了呢?”
沈要忽然就好笑的挑了挑眉。
其實他依舊是沒有笑的,偏他看她的眼光總也動容,便當真就像他真的笑了一下似的。
“除了親人和朋友。你要的東西,我都會滿足。”
“沈要,孩子也會成為親人。”
“不一樣。”
他不動聲色的說道,“六小姐。孩子,是我為你準備的親人。你該——”
你該任我擺佈。
是時,他本想這麼說的,卻好在忍住了,所以話音急轉,像急剎,最後終於改口說道:“你該睡了。六小姐。”
於是,一整晚,他都撫過那雙桃花潭水深千尺的眼睛,指腹溫暖,帶着血的顏色。
之後的日子如同翻書。
沈要總是要回去上職的,偏偏白灼蝦蘸老陳醋卻是怎麼吃也吃不膩的,蕭子窈身子弱,輕易出不了門,白日裏便只好坐在窗子後面發獃,看落雪——外頭又下了好幾場雪,淋雨似的淋雪,壯觀卻不美麗。
又被關起來了。
她不免有些好笑起來。
又是一年冬,她居然再次置身於選擇的歧路,不管選擇什麼都會變得不幸,只不過,這次卻是她自己選的結局,她總該心甘情願的認命。
沈要晚間回來得很早。
近來,她實在憋悶得緊,便沒太多心思吃菜,於是便說:“哎,獃子,今天我特別允許你吃飯快一點,等會兒你來陪我堆雪人。”
沈要鼓囊囊的兩腮立刻一頓。
“嗯。”
他很快的點了點頭,“馬上就吃完。”
話畢,他便毫無形象可言的埋頭扒起了白飯,嘩啦啦如風捲殘雲,蕭子窈看了覺得好笑,便忽然叫了一聲:“停!”
沈要一下子僵住了身子。
緊接着,他便抬眼看了過來。
“六小姐。”
他嘴角粘着米粒說道,“怎麼了。”
“就叫叫你。”
“哦。”
蕭子窈只見他又低下頭去了。
“停!”
她於是又道。
故技重施,幼稚。
眼下,她竟像是個孩子似的,玩弄一條狗而歡喜不已,偏偏,那大狗根本捨不得同她計較,便又看了她一眼,然後輕輕的嘆了口氣。
“六小姐,你以前還說我幼稚。”
“你也說了,那是以前。”
蕭子窈笑道,“興許我今天幼稚,就想逗你玩,明天萬一我不幼稚了,就不想理你了呢?那你要如何是好?”
“那我幼稚。”
沈要面無表情的說,“你別不理我。”
說罷,他便兩三下扒光了白飯,緊接着站起身來,道:“六小姐,我去給你拿手套。”
他其實都想着。
如去年今日,晴天白日的也下雪,那會兒蕭子窈的腿腳尚且好了不少,便在小白樓里玩起了堆雪人,鵲兒沒在,便留下他一人守着。
他當時還說:“六小姐,我去給您拿手套。”
“什麼手套?”
“棉線手套。”
“說話說全,我問你什麼棉線手套?”
他一板一眼的應聲:“我做木工用的。”
蕭子窈於是就問:“我為什麼要戴你戴過的手套?”
他立刻一噎,那感覺又似心下一緊,所以顧左右而言他,只將借口找得無比拙劣。
“地上的雪……。”
他囁嚅道,“很臟。”
蕭子窈頓時失笑了。
“雪哪裏髒了?哪有沾了你手汗的手套臟?獃子,你真煩人!”
——其實,不是的。
根本不是的。
他其實是想說,六小姐,雪很冰手,戴上手套,會好些。
偏他越是誠惶誠恐,便越是說不出口。
好在,如今,又是一年冬,他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搶過蕭子窈的手來,將她的手套進他的皮手套里去。
誰知,只此一瞬,蕭子窈卻忽然說道:“我記得你以前讓我帶你的木工手套,我當時還覺得,你有毛病,存心惹我的不痛快。”
沈要哽了一下。
“為什麼?”
他忍不住的問道,“為什麼不痛快。”
“我想聽的都沒聽到,當然不痛快咯。”
“你以前想聽我說什麼?”
蕭子窈託了托腮,黑色牛皮手套寬厚無比,寬闊手掌與指節幾乎可以包住她的臉,那模樣真好看,細白細白的一張臉,雖然此時此刻沒托在他手心裏,卻怎麼看怎麼像偎在了他的懷裏。
“說喜歡我?唔,倒也不必太直白,畢竟喜歡我的人可多了——但你總該說些我愛聽的話,比如說,怕我手冷凍傷啦,什麼的。”
沈要立刻就說:“六小姐。我喜歡你。”
她於是輕輕的推他一下:“現在不用說。”
“為什麼?”
他有些情急,“因為現在不想聽嗎?還是以後也不想聽了?還是說不想聽我說了——”
是時,蕭子窈並沒有應聲,卻陡的推開了門去。
靜靜的雪花落下來了。
她只管靜悄悄的走進了雪裏。
“我都戴上你的手套了。”
她回眸一顧,沖沈要招招手,“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了。”
她照樣堆的是只雪狗,沈要一如既往,只在一旁守着替她攏雪。
郝姨遠遠的招呼了一聲:“夫人,這月亮很晴,明天會是個回溫的大晴天,您二位現在堆雪人,恐怕明天雪人就該化了!”
“怎麼會呢,今天白天不是還下了那麼大的雪嗎,甚至還得請工人來鏟雪,這天氣哪有這麼容易回溫的?”
郝姨就笑道:“夫人,老人言總是要聽聽的,不信您等着瞧便是了,您這雪人肯定要化!”
沈要於是頓了頓,說:“六小姐,那我們還堆雪人嗎?”
蕭子窈立刻瞥了他一眼。
“為什麼不堆?我才不信明天會化雪呢。”
“——可是。”
他嗓音微沉,“我不確定。”
“你不確定天氣?”
“不是。”
沈要沒再說話了。
其實,他不確定的東西根本不是天氣,而是那個尚未成形的雪人。
正如那個尚未成形的孩子一樣,不確定,都不確定。
他一直沒有留住過任何東西。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狗。
誰知,他經已啞然無言了,那廂,蕭子窈卻盈盈的笑了起來,說:“不過是一個雪人而已,化了就化了,大不了明日重新再堆一個便是了,有什麼確定不確定的?”
“那如果明天雪人真的化了,你會再來和我一起堆嗎?”
“我當然會啦。”
沈要於是沉沉的望定了她去。
此時此刻,他也許問的並不再是那個雪人了。
只不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的,翌日清晨,他出門上職的時候,就瞧見天色放晴了,院子裏的雪都化了大半,那條雪狗終究還是化作了一灘雪水,只管髒兮兮的融在地上,一副很被嫌棄的樣子。
偏偏,等他想找蕭子窈再一起重新堆一個雪人的時候,她卻嘩啦啦的跪在衛生間裏吐了半晌,怎麼站也站不起來了。
“獃子。”
她虛弱的說道,“對不起啊,我可能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