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逃亡(Ⅰ)
開始下雨了。
他站在鋪滿垃圾的小巷裏,抬着頭,眺望着遠處高聳入雲的商業大廈。
數層全息投影幕布日夜不歇地滾動播放着商業廣告。
無盡的洪流從雲端中噴涌而出,為屹立不倒的鋼鐵巨人們圍上一襲墨黑的披風。
一個日本藝妓打扮的女人躲藏在裏面,涌動的流水模糊了她的面孔。
只看見滿臉的蒼白塗抹與唇邊那層刺眼的猩紅。
迪拉很討厭這支在夜之城各處都有投放的廣告。
在夜晚,尤其是下着暴雨的夜晚,這副打扮也太嚇人了一點。
宛如索命的女鬼,光明正大的行走於塵世。
倒是挺配這座城市的。
這座地獄之城,罪惡之都。
人世間在這裏,被惡鬼撕開了一層缺口。
側耳傾聽,依稀能聽聞亡魂哀嚎。
這裏,離地獄太近,離天堂太遠。
迪拉嘆了口氣,人總是後知後覺地才發現,自己在一開始就做出了錯誤的選擇。
一年之前,他駕馭着紅煌流星,狂傲如天神,縱橫不羈,夜之城沒有一輛跑車能捕捉到他的剪影。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快了,快到能超越時間,超越命運。
事實證明,他錯了。
現實終究是現實,不是什麼童話故事。
他確實超越了時空,把老瑞凡及時送到了醫院。
但一切努力,終究只是徒勞。
一夜之間,他所在的,夜之城最大的出租車公司倒閉了,或者說,被取而代之。
一個叫德拉曼的傢伙開除了所有人。
下至司機,上至公司高層,全部被這個該死的電子幽靈一手取代了。
失業的他,又如何能夠支付得起夜之城市中心醫院的高昂醫療費用?
看吧,這就是現實。
童話故事中,能夠屠龍的勇者可不需要考慮什麼路費的問題。
他能將出租車改造成無上的利箭,射穿時空,卻射不穿這金錢的薄膜。
賤賣座駕,變賣資產,他傾盡一切,最終還是失去了老瑞凡。
打敗他的,只是現實。
迪拉擦了擦嘴角髒兮兮的食物殘渣,在垃圾桶裏面翻找食物的滋味總是不好受的。
酸臭味彷彿要順着食道,滲入骨髓里。
好在他已經逐漸習慣了。
迪拉想着,邁開腳步,離開了巷子,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之中。
好在狂躁的暴雨掩蓋了他身上的臭味,這樣他走在人群里,腰桿也能挺得稍微直一點。
“電影……上線!……領銜主演!……評分9.0!不容錯過的冬日巨作!快和你的伴侶家人朋友們一起來……影院觀看吧!”
迪拉雙手插在衣服兜里,昂着頭,默默看着不遠處大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新電影宣傳片。
不知不覺,他慢慢走到了夜之城市中心的夜氏電影院。
一年前,他拉着妮婭,一起來這裏看過電影。
具體的電影情節他已經忘卻了,他只記得,她紅潤的側臉,在闌珊的銀幕光照下,美得驚心動魄。
像是在心口上挖了一勺肉,再用蜜糖填補缺口。
無法癒合的痛,卻又滲入心底的甜。
“我們就去看這部吧,看介紹挺有意思的。”
“……聽你的。”
迪拉躲在大廳的陰影里,默默注視着人來人往,其中,一對依偎着的情侶最引人矚目。
銀髮的女孩躲在高大男人的懷裏,甜甜蜜蜜地撒着嬌。
無論男女,都是讓人一見難忘的類型。
男人披散着半長的頭髮,如希臘雕像般洒脫而優雅,一雙藍眸將全部的注意都放在懷中女孩的身上。
女孩一頭銀髮,一雙紫羅蘭色的湖泊波光粼粼,即使是維納斯站在她的面前,也要感慨自己的殘缺。
像是童話一樣。
迪拉低低地感慨一聲,放棄了在排隊的人群中偷盜的想法。
人總要給自己留有一絲良善的餘地。
即使被現實打敗了,他終究還是會不由得憧憬童話的美好。
如果他還算人的話。
老瑞凡的去世與失業剝開了他無堅不摧的血肉。
死於難產的妮婭則徹底擊碎了他披靡天下的神魂。
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所以他徹徹底底地瘋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麼清醒了。
或許是幾天前,一個自稱來着張氏集團的男人丟給他的藥物起作用了。
迪拉離開了電影院,走在燈火婆娑的街道上,在掌心中摩挲那顆璀璨如星辰的藥物。
這種葯,居然真的能緩解賽博精神病的癥狀。
而代價,則是主動朝着無底的深淵,一躍而下。
他只不過是在飲鴆止渴。
先是生物科技,再是張氏集團。
這些大公司啊,總是喜歡折騰這些裹着糖衣的毒藥。
迪拉搖頭失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便跌倒在路邊,臉頰親吻在雨水與污泥中。
全身上下彷彿爬滿了無數細小的蟲豸,正在溫柔而殘忍地一點點啃食着他的血肉。
同時,骨頭的接縫處彷彿裂開了,有什麼東西想要攀爬出來,用它那鋒利的爪子,在他的白骨上留下深深的印記。
他想要站起身,卻只是跪在了地上,扶着牆,把今晚辛苦搜集來的食物,混雜着黃色的胃酸,又重新吐了出來。
肚子裏攪動着無數的鋒利刀片令他痛不欲生。
他想要哀嚎,卻發不出一絲聲響。
上一秒,全身的器官如同浸泡在堅冰之中,下一秒,卻又彷彿被架在火上熾烤。
這便是代價。
這種救命的葯,是會讓人上癮的。
迪拉刻意控制着服藥的時間,但強烈的戒斷反應卻彷彿要徹底擊垮他作為人的最後尊嚴。
以前,他不能選擇體面地活。
現在,他甚至不能清醒地死。
迪拉咬着牙齒,終於,還是再一次向疼痛屈服了,把一直攥在掌中的藥物囫圇地吞下肚。
於是,一切痛苦都煙消雲散了。
他彷彿回到了一年前。
在一切的悲劇尚未開始之前,時間靜止般,永恆地活在往日之中。
可惜只是一時的錯覺。
他狼狽地扶着牆,緩緩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污穢。
即使大雨傾盆,也掩蓋不了他身上獨特的味道。
獵犬們已經來了。
迪拉扶着牆壁,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一聲悠長的嘆息,盤旋在空中,破碎在了猛烈的暴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