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熒光奇
林是在被我揍的第三天早上回來的,他的醫院待了一整天。我見到他時,他那張俊秀的臉上已纏了了兩條厚厚的白沙布,整個人顯得獃獃的,眼神失去了曾經昂揚不滅的光彩,他沒有朝我打招呼,進屋之後就回了房間,客廳里,我正在手機上刷短視頻,我知道他在華和慧的陪同下進來了,可我還是沒抬眼,令人失望的是,他失魂落魄,毫無生氣。
“哼——”我發出聲音來,又補充道:“這up腦子有坑。”
華和慧站在我面前,要求我去給林道個歉,他倆循循誘導,義正言辭的語氣讓我感到我被看扁成一個渾然不知、剛經開化的原始人,即使我知道他倆出於好心。可好心這事兒,除了讓人找個和解的借口,並無什麼用,我揍他,還是出於好心呢。再次來說,是他先動的手,我這頂多叫“防衛過當”。
兩個都是倔人。在夜裏,我貼着房門,聽見客廳的華悄悄對慧說。
結果就是,我們之間,陷入了一種尷尬的處境,而我們的“海洋樹”,也因此陷入了停止停滯。林在房間休養,很少出房間;我則搬到了隔壁,和華換了房間。我知道近幾天他們閑得發慌,已經動了啟程回國的心思,他們也在想着法子勸我倆和好,畢竟,浪費時間在異國算不上怎麼回事。
我感到,至少對我而言,不能再這麼耗下去了。
“林,你這個發起人都要說回國了,你都失望了,我們幾個,待在這有什麼意義。”我進了他房間,看着床上正躺着看書的林,開口道,我知道我的語氣算不上甚佳。
他將書頁翻動了過去,抬起頭看着我。
“王你說得對,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自以為是的‘聖母’。但我從不懷疑我的能力,可有些時候,現實情況永遠比想像中更複雜。”
“或許,暑假在你家的時候,你們說得對,我那個想法,荒誕不經。你知道么?在我們跟王炎哲回來的時候,我在油管上看到了一條新聞,可能你沒有關注到。”林苦笑連連,眼神中閃爍着晶瑩的淚花,他遞給我他的iPad。
“什麼?”這台平板上的顯示頁面很快解開了我的疑惑,這是卡塔爾國家博物館官網上的藏品更新公告,發佈的時間是昨天,網頁已被譯為中文。
“卡塔爾國家博物館對官網上發佈的信息公告進行最新修正,我們的工作人員經過清理、清點館內庫存及歷史資料,發現一些不實藏品與虛假信息仍存在於官網數據庫中,我們為此感到抱歉。為保證博物館藏品的科學性與真實性,現將被清理的不實藏品信息整理如下:……”
在數十條記錄表格中,我立刻捕捉到了“紫晶體”的條目,清楚該條目的理由為:“該藏品在館內並無實體,信息來源不明,信息內容均為偽造。”
在瀏覽完網頁后,我的雙唇彷彿被上了AB膠一般閉上之後就被死死黏住。也就是說,我們尋找的“紫晶體”,實際上只是一則謠言?那麼,我終於知道林在說出那番話時的心情了,他無疑比我現在更加難以置信,無奈將憤怒強行小結,“海洋樹”在我心中崇高無比的形象轟然倒塌。
“我當時沒給你看,是我自尊心在作祟。對不起。”他一邊流着淚,一邊在哽咽中露出了苦澀的微笑。
“你扇我巴掌的時候,我在同情我自己,是個多麼愚蠢又可憐的人物。”
“我被打懵了,不止是被你,更是被這個極具戲劇性的結果。
”
“林……”我坐到他的床上,將我這個脆弱的兄弟輕輕摟住。我不想哭,所有的力氣已用來止淚了,我的唇邊只能吐出林的名字來。
他抱着我,將腦袋深深地埋到了我的肩膀上。當我感受到他熾熱胸膛的溫度與肩上濕熱的淚水時,我也再控制不住我本就在劇烈欺負的胸腔與顫動失色的嘴唇了,那男子的珍珠似BJ夏季的雨珠一樣洶湧奪出,我說不出任何話來,聽他像個孩子一樣在我肩上的哭訴。
“王你知道么?我從小到大,只被我父親扇過巴掌,但我討厭他們這麼做,有次初中老師想要扇我,我立刻就踹了他一腳……”
“我真是個可憐可恨,無用無語的人啊,既沒有偉人的雄心壯志,也沒有窮苦人家的踏實肯干……”
他的聲音逐漸轉變為抽泣,在這一刻,他不再是曾在無數次比賽中獲獎的天才少年,也不再是一個性格理智、成熟的“大人”,他將他孩子般的天真與委屈,化作了這些滴滴滾燙的淚水,我從那些晶瑩剔透的液體中,彷彿看到了一個個鏡頭,它們的內容雖模糊不清,但我能感知到正是這些鏡頭,促使我們看到了一個外表與智商俱佳的“完美”的人。
我一遍一遍輕輕撫摸着林柔軟烏黑的鬈髮,他每一根髮絲似乎都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緒,發間濕潤一片。房間內世界彷彿在一時之間變得陰暗而昏沉,我摟着這個孩子,感受着他起伏劇烈的心跳。與他一樣,在淚水朦朧中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最原始的表情行為中,釋放着情緒與壓力。
當我們的淚水已瀕臨“世界末日”,恢復清醒時,我發現不知何時,華、拉賓、欣、慧也站在我們身邊,他們全都通紅着雙眼,我看到欣和慧白皙的臉龐上仍掛着兩行靜默的淚珠。
他們湊過身來,林鬆開了緊抱着我的兩條臂膊,大家相擁在一起,在彼此的懷抱中,我們感到來自朋友之間相互慰藉的深沉力量。水銀一般的光輝從窗外攀爬進來,天光溫潤,世界平和。
……
兩天之後,我們出現在海峽南岸的海塞卜,即我們“海洋樹”計劃在霍爾木茲海峽的第二站,一個被稱為“阿拉伯半島的挪威”的地方。但這次,我們不再為了虛無縹緲的紫晶體,只是為了我們每一個人。變幻莫測的天空、清澈明亮的峽灣、高聳入雲的山脈、青綠色的海浪、廣袤無邊的海洋,無一不更值得我們去探尋嗎?
在海岸邊的一座山脈頂部,我們從帳篷里一一鑽出,華鋪了張厚毯子在地上,此時天色尚黑乎乎一片,冷冽的空氣覬覦着我們的身體。我為了這次看日出,甚至帶上了羽絨服,不得不說,晝夜溫差大的山岡上,我帶這個是極其明智的選擇。我們都裹着厚衣服,睡眼惺忪地坐在厚毛毯上,迎着撲面而來海風或是山風,靜靜地等待着暝色的出現。
林頭上的繃帶早在昨天上山時就被他自己扯了去,按他的話來講,看日出這麼神聖的事情,白東西嘛,晦氣。只是他受傷的左臉顴骨腫得高高的,模樣甚是滑稽。華調侃說他這一次終於全方位碾壓過林這張臉了。而拉賓帶了許多吃食給我們,有甜甜酥酥的巴克拉瓦甜點,也有盒裝的蔬菜沙拉、龍蝦肉、椰棗、菠蘿、甚至還搞來了BJ烤鴨和冷掉的鍋貼和燒麥。
“太陽怎麼還不出來!我都等不及了!”慧興奮着說道,她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了一條可愛的小縫。
“不會今天陰天吧?”天色仍籠罩在一片完全的黑暗與蕭索中。
“不會的!今天大晴天,天氣預報可不興騙人這一套。”欣說。
“月亮的時代已經落幕,初生的太陽才是永恆。”林凝望着漆黑如墨的夜幕,堅定地說道。
說話間,一道刀鋒似的光亮從海平面上出現,它似乎也忍受不了久久佔據天空的黑暗的“獨斷專權”了,於是這道亮光漸漸在掙扎中長大,再長大,直到將天與地、天與海分得清明,它的成長停滯了一會兒,於是,在光明的指引下,海獸般的山脈輪廓、海面盡頭的波浪、行駛在近海的超級油輪的黑影,俱不甘孤寂地被我們的視野捕捉到。
但,天盡頭的物什既已見了不一般的亮光,那些正身處黑暗的物什又怎能按捺得住心中的渴求?刀在顯露鋒芒之後,即會讓人見到廬山真面目,那道銀白的刀鋒被青黃交融的霞光刀帶所替,此時,我們聽到了附近碼頭嘹亮的汽笛聲,近海的成批船隻正揚帆起航。
多些,再多些!我在黑夜中感受到亮光,就像孤兒見了父母,窮鬼見了金山,沙漠見了甘霖一般,只希望這片亮光能快速將我籠罩其中。
它似乎感受到我內心強烈的呼喊,在沉寂一會兒之後,這柄“霞刀”很快失去了自身的形狀,色彩也不再清淡均勻,從黑夜遮掩的地方,有太多生命渴求一個充滿光明的舞台以釋放自己獨特的魅力。火紅的太陽在海面上露了一個尖,隨即水面還給它一個洋溢着波浪的圓形倒影,這輪太陽看了一眼倒影,該是極不滿意海面給自己的反饋吧,因為,它升起的速度越來越快,而黑暗兵敗如山倒般地潮退而去,是啊,這樣銳利而象徵希望的光芒,什麼東西能夠阻擋呢?
天,亮了。我們看見薄薄的霧氣在山間縈繞,初生之日的光溫和地撫摸着我們每個人的面孔和身體。雖然溫暖尚晚了一步,還未通過空氣傳播過來,但我們都脫下了原本裹在身上的厚實衣物,心中有溫暖的力量,即足以支撐到真正的溫暖抵達。
“你們說,未來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呢?”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在思索間,突然從嘴裏冒出這一句話,直到說完我才意識到。
“未來,以後的人,會反抗,會發聲,會在黑暗中尋找晨曦,會在白日裏做夢。”林一字一頓地說道,他現在的動作搭配上額頭處的高腫自帶幽默感。
“我希望,未來的世界,多些有自己理想,有自己判斷能力的人。我小時候以為年輕人就該是這樣的,可後來我長大,我從大多數同齡人眼神中看到了畏懼與服從,茫然與獃滯。雖然可能言過其實了。”華說。
“我覺得以後的人們吶,可以從容地面對現實給與我們的全部艱難,他們堅信一切都將變好。”慧說。
“未來的世界我不想猜,這也不好說,但我一定要多去走走看看,這世界上有太多瑰麗的風景與有趣的人了。比起沉甸甸的思考,我更想去遇見、去經歷。”拉賓接過話頭。
“我呢,嗯,只要未來我的家庭幸福,所有人都被愛,這就夠了。”欣說。
“那王你呢?”他們轉過頭看着我,我看到他們臉上都沐浴着沙子一樣質地的陽光。
“我啊,”我發自內心地笑了笑,極目遠眺,“還不知道,不過就像你們所說的,未來一切都會變好,這就夠了。”
在之後的日子裏,我們,包括林,徹底放下了包袱,欣和慧帶着我們四個大老爺們逛了當地的商場,給兩位大小姐當了一回保鏢加免費勞動力;在我和華的強烈提議下,我們去了瓦西柏沙漠露營,見到了真正稱得上“浩瀚”二字的滿天星斗與廣袤無垠的沙漠風光;我們在霍爾木茲島上見到了令人稱奇的紅色海灘,當地島民的蛋狀建築群……
與此同時,一個美麗,睿智,溫柔,才情卓著,在語言上天賦拉滿的姑娘走進了我的生活。我在一個月光明媚、驚心動魄的夜晚對欣表白了,在林、華和拉賓的籌劃籌謀之下,在一片乾淨的沙灘上,在皓月與輕風的見證下,當著我的兄弟,我的夥伴的面。現在,她是我的最愛的戀人;未來,她是我廝守一生的妻子。
李欣,也在那時向我們徹底敞開了心懷,一些當日當時我們皆疑惑不解的事情,得到了解釋。欣是這樣向我們講述她的故事,不,準確來說,是她與那位尚在獄中的李華豐教授的故事。
“你們可能很疑惑,為什麼在李教授入獄之後,僅僅是當了他幾個月助手的我,怎麼還會堅持在留在他辦公室幫他整理東西。”
“他是我爸爸。”在我們因驚愕而面面相覷的表情中,欣面色平靜地說出了這個事實。
“或者說,他是我們福利院裏很多孩子的爸爸。四歲到十二歲的八年裏,我在BJ一家民辦福利院裏生活,福利院院長是一個算不上富裕的老人,他賣掉房子的錢和積蓄了大半輩子的存款在通州開了一家福利院。聽院長爺爺說,我當時的情形是,不小心在擁擠的火車站和母親失散瞭然后被他撿到才來的福利院。但這其實只是他不忍心傷害一個小女孩而編織的謊言。事實是,我父母那時候在BJ打拚,卻窮得叮噹響,以至於我的母親看我在車站附近的攤子上被一個洋娃娃迷住之後,就順便一狠心,抱着我剛出生不久的弟弟跟我父親上了火車,徑直回了上海。
我被院長爺爺接到福利院那時,福利院的運營狀況就已經堪憂,爺爺所有的家產都被變賣完,在兩年之後,福利院幾乎都要走散了,院裏十幾個孩子根本幫不了這個老人的忙。”說道這裏,欣平靜的口吻已有些綳不住了,她的語氣在顫顫巍巍中保持着平穩,她頓了頓,舒緩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
“在院長爺爺給我收拾離開的包裹時,在福利院生活了兩年的我死死抱住爺爺的腿,央求着過兩天再趕我們走。我慶幸當時我懇求爺爺再陪我們兩天,而正是在這兩天中,福利院迎來了轉機。第二天,福利院的賬戶就突然多了兩萬元的進賬,那個打款賬戶沒有名字,只備註了一句‘讓孩子們活下去’。收到錢的院長爺爺當時就哭了,不過,我們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卻圍着院長爺爺高興地歡呼起來。”
“這個人就是李教授?”我心頭一顫,欣點了點頭。
“後來,這個無名賬戶一直不間斷給我們福利院打款,運營了許多年,直到院長爺爺將孩子們送入公辦福利院,那筆打款才停止。不過,那時候,我已經出院被我父母接走了。他們夫妻倆在BJ闖了個叮噹空響,卻在上海鬧出了一番天地,他們做生意發了財,之後,他們才開始找我,在我十二歲即將小學畢業的時候,我回到了親生父母身邊。”
“他們供我上了BJ最好的雙語初中,高中,後來,我又考入了北大。其實在北大,我一直不知道這個佚名賬戶就是李教授,這個困惑一直延續到上上個月。李教授被抓前,打電話囑咐我把電腦里的資料收到U盤裏替他保管。正是在那幾天,我想起來,就是你們上飛機的那天,我在他電腦里發現了他賬戶匯款的明細截圖。於是我就知道,他就是那個當初給了我,也給了整個福利院第二條生命的人。在我身處福利院的日子裏,雖然並沒有和李教授見過面,但院長爺爺告訴我我十幾個兄弟姐妹:如果,這個好心人是女性,那她就是我們的媽媽;如果,這個好心人是男性,那他就是我們的爸爸。
在我給李教授當助理時,即使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和我的淵源,我也能從她的言行中感覺出來,他至少,不是個壞人。
法院定給他的罪名是‘泄露國家秘密罪’,我當時我無法理解,但即使他真的犯罪了,我也沒有資格頤指氣使地與他劃分界限,和網民一樣去唾罵他。
我不可能原諒我的親生父母曾經拋棄過我的事實,比起他們,李教授更像我的親人。”
“王,如果李教授出獄了,有可能的話,我想做他的乾女兒。”他俏麗的臉轉向我,詢問我的意見。
“那我就做他的乾女婿。”
她將頭埋入我的胸膛里,我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聲,她呢喃着說了聲謝謝。
林和慧後來對我說,當時他們在聽欣講述時,對她的印象完全改變了。哪怕是慧,起初和欣做朋友時,總覺得她們之間有着某種深深的隱約的隔閡,那是基於她身上存在的“貴族”氣質與我們“平民”之間的溝壑,即使親密無間,總有一些東西存在差別,而差別使距離感存在;我深為同意他們的這種看法,在此前,我與欣的相逢與結合總覺得更像一場幻象:她仍存在於薄霧之後,只是我抓住了那隻伸出來的纖纖玉手。在她將心中之事交託於我時,我才確切地感覺到我實實在在地擁有了她。
時間來到八月十三日,這天的白天天氣卻不怎麼好,不似平日裏晴空萬里,暗沉沉的天幕下狂風肆意,風聲很大,發出似玻璃碎裂的聲音。這時候,我們在格什姆島的紡織廠宿舍樓里,收拾着東西,後天前往BJ的機票已經在網上買好,林將“海洋樹”徹底放下,大家權當這是一場有趣而艱難的旅程,至少,表面上如此。
“咚咚”的敲門聲富有節奏地響起,一個兩肩寬闊,眉眼英氣,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和王炎哲一起出現在門口。王炎哲的右手伸在身前,身體略微前傾,嘴角堆着諂媚的笑,在這個中年男人面前顯得十分拘謹,他的神情緊繃著。
“你好,我是葉利,這家紡織廠的廠長,之前跟你們通過電話的。”他聲線粗獷,語速和緩,面色慈祥,我想到了電視劇中***接見民眾的場景。他雙目如炬,寬目鷹鼻,這是一個飽經風霜,見識過大風大浪的領袖人物。
“葉叔叔你好,我叫林辰,太感謝您能提供我們食宿和照顧了,這是王珂,拉賓……”林向葉利略作客套,將他請進屋內。
“好好好,都是好小夥子,好姑娘們,”葉利一邊答應着,一邊開始禮節性地噓寒問暖。
我在旁邊卻不由犯起嘀咕來,這葉廠長自我們入住格什姆島就沒在我們面前露過面,現在為什麼在臨別的時候突然來找我們。
“我聽王炎哲說你們就要回國了?”
“是這樣的,叔叔,我們在這邊也玩夠了,暑假快結束了,也該回BJ了。”
“咦?你們不是來科學考察的么?”葉利疑惑地看着我們。
“出了些問題,不得已終止了。”我解釋道。
葉利沉吟一聲,隨即一拍腦袋:“你們不該走的啊,後天晚上,就在大通布島那邊,馬上就要出現二十年才一次的‘熒光奇象’了。我還打算邀請你們一起去呢。”
“熒光奇象?”
“是啊,我這次來,除了來看看你們,是順便來邀請你們去觀看‘熒光奇象’的。據說,大通布島往南有一片海域,頗為神奇,每隔二十年就會出現一群發光的紫色生物匯聚在哪兒,然後齊齊發射出紫色光芒,屆時,天地同色,在船上的人就像漫步在漫天星空一樣。”他繪聲繪色地描繪着,彷彿這幅瑰麗壯美的圖景正在他面前徐徐展開。
“當然,我也是聽說。我來伊朗這邊的時候,恰好是十九年前,我也是聽島上一些華人說的,當時不少人都親眼見過。”
欣似乎被葉利的描繪吸引住了,她的眼神泛出星星點點的光亮,真是太可愛了。自欣和我在一起后,她暴露在我們面前的小女生特質越來越多了。
“之前怎麼沒聽王哥和其他人說過?”林疑惑道。
“這些年格什姆島上人們來來去去,常居島上的居民並不多。現在島上的人九成以上都是在十年之內來到格什姆島的。王炎哲跟我也才沒多少年,他自然也不知道。我當年來這裏的時候,整座島上的人都把這‘熒光奇象’說得絕美,好不容易我有機緣在這島上扎了根,自然想去看一看,一探究竟。”
“那就真是可惜了,我們機票已經訂好了,還是不打擾葉叔叔了。”林開口謝絕道。
“唉,確實可惜,你們要走那我也就不留你們了。不過什麼時候你們想去了,就找王炎哲說,一定要在後天中午前。”他眼裏一暗,起身要走。
我看到慧正跟欣低聲商量着什麼。
在葉利走後,慧和欣說他們都對這個“熒光奇象”很感興趣。最終,我們架不住這兩位女生的央求,自當天晚上退了機票。準確而言,是我和林架不住欣,拉濱和華架不住慧,在兩位女士的同仇敵愾,分頭瓦解下,我們欣欣然坐上了紡織廠的商船,時間是八月十五日傍晚。
這是葉利在去年方才買下的,名字叫“光中號”,載重兩萬噸,雖算不上什麼巨型貨輪,在格什姆的水灣里,看上去也蔚為壯觀。船上所雇的船員有一半是華人,另一半是伊朗人、以色列人間或印度人、巴基斯坦人,船上還有兩個來自俄羅斯的工程師。
至於船上的遊客,除了我們六個年輕學生,剩下的即都是紡織廠的工人們了,他們的數量大約是一百五十多人。對於一艘空載貨船而言,吃住行實在方便寬敞,許多工人對葉利讚不絕口,感恩戴德。他們口中的葉利比本人還要親切,富有魅力,幾乎到了俯首敬仰的程度,這不得不讓我們敬佩葉利卓越的管理能力和個人魅力,當我們說時葉廠長邀請上來的客人時,這些船員和工人們都致以尊敬而親切的目光。
此刻,我正坐在大廳內的一隻棕色沙發上,享用着可口的點心,大廳內還有大約三十幾個人,他們三三兩兩,也有的跟我一般是一個人,在看書或者聽收音機;在我右手邊,聚集着七八個華人正在談論葉利所說的“熒光奇象”。
“還不瞞您說,哥們年紀雖小,見識可不淺。這熒光奇象啊,其實是老天給咱們普羅大眾的福音,我聽葉廠長說啊,凡是見了這熒光的人,小則升官發財,多則……”這個操着一口天津腔的年輕男人約莫二十五六歲,正滔滔不絕地給圍着他的華人講着,說到此處,故意頓着不說。
“說呀,多則什麼?”圍着他的幾個人原本滿臉不相信,此時卻也按捺不住好奇心,他們吵嚷起來,非要聽他說個子丑寅卯。
“多則……”這位天津腔小伙兒眼見眾人神色,心下自得意滿,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招呼眾人腦袋隨他垂下,低聲說道:“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切——”這七八個漢子腦袋一抬,齊齊噓道。
“小夥子,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說點兒帶譜兒的唄!”
一個尖腦袋,塌鼻子,紅嘴唇,面色暗紅的矮小漢子開口說著。
“嘿,你們還別不信,我這消息又不是空穴來風,道聽途說,可是有理可依,有據可查的……”
他話還沒說完,後續的聲音就淹沒在人們的鬨笑和唏噓聲中了。
在我的左手邊不遠處,那兩個年歲更長、俄羅斯來的維修工程師正圍着一張小方桌,方桌上面散落着卡牌,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遊戲,既不是鬥地主,也不是三國殺。
王炎哲在我對面,和幾個同事在打王者榮耀,之前他們還來問我打不打。這種手機簡單版MOBA遊戲,在我這種刀塔和聯盟老玩家看來,僅能打發我最最無聊的時間,顯然,茶几上的點心和電腦上我正在寫的小說更有價值和樂趣。我近日突發奇想,開了個名為《詐騙都市》的小中篇,雖然那時候我的文字拙劣不堪,但實屬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
“光中號”徐徐開動起來,我聽到了引擎啟動與海水翻滾的聲音,大廳內也開始輕微晃動起來,這種幅度的晃動幾乎微不可查。
林從門外走進來,我一下子就瞅到了這個帥逼,他左臉上的傷已經痊癒,我問他外面天氣怎樣。
“夜裏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他略帶沮喪地回答道。
“月亮呢?”
“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
“沒事兒哥們,月虧則盈,禍福相依。對了,葉利說的‘熒光奇象’,你怎麼看?我可聽說了,見到這奇觀的人少則升官發財,多則延年益壽呢。”我起身湊近林,像個神棍一樣附上他的耳朵。
“聽他們瞎扯呢,甲板上我剛還聽到有個山東人說是這‘熒光’是海龍王向上天祝壽呢,這不比你這扯?”
“哈哈哈哈,”我憋不住大笑起來:“海龍王祝壽?是霍爾木茲海龍王么?還是叫波斯龍王?”
“慧和欣執意要看,那就陪着看唄。不過你可得跟你女朋友打個預防針,依我看,這哪有什麼‘熒光奇象’,人們無聊之餘的炒作話題罷了,就跟隔壁拉臘克島的藍光海灘一樣,之前被媒體炒作是什麼神話預言,其實就是些浮游生物。不過,葉利說的紫色熒光我確實沒聽說過,他說的也太扯了……”
“嗯嗯確實,不過你能想到的我家欣也肯定能想到,不用我打預防針。”
“喲,這就你家了?”
“吶,嫉妒了?”
“我嫉妒你幹嘛。主要是替欣可惜,真不配啊,嘖嘖嘖。”
“我明白你這心情,單身狗,也不是你的錯。”
毫無意外,林丟給我一記白眼,我則“心底寬敞”地原諒了他的冒犯。
“光中號”在海上行駛的速度很慢,從周圍絡繹不絕的交談聲中,我得知航速只有十五節,換成公里數的話,大概是每小時三十公里不到。華和慧剛才跑去船上的閱覽室里,欣跟着拉賓去找阿拉伯朋友練習口語。即使在我這個語言白痴看來,-欣的阿拉伯語水平已經夠高了——至少已經能跟當地人無滯頓地溝通了。
大通布島在格什姆島的西南端,在面積達一千三百多平方公里的格什姆島面前,大通布島就相當於中國台灣於大陸面前那樣微不足道了。“光中號”在海上悠閑地航行着,我也在大廳內的沙發上悠然自得。至於“熒光奇象”,正如林所說的那樣,我並不期待它能又多大幾率出現——並非葉利的話不可信,而是這信息本就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傳播才到達我們耳中。事實的真相或許只是一小片磷光被一個誇大其詞的長舌婦或者大嘴怪看到了,他或她就將此景無限放大。
“快到大通布島了!”人們聽到甲板上船員的一聲吶喊。
大廳內的人們都聽到了這聲音,也就是說,“熒光奇象”很可能即將發生在附近的海域,不少人走出船艙或大廳,擠在船左舷或者右舷的欄杆處,希冀着傳說中的景象有幸被自己看到。大廳內的人一下子就少了打扮,我和林沒有隨着人群出去,王炎哲和他同事一手操控着手機,一邊隨人群往外走去。
一些人在外面待了一會後,又很快陸陸續續地走回了大廳,他們大都是年輕人,海風刺骨,在什麼都沒見到的情況下自然不願意一直待在那兒。
“見鬼,連顆星星都見不着,凈吹風了,媽的。”在大廳內重新熱鬧起來時,我聽到有人問那個天津腔小伙兒外面能看着什麼,他一邊咒罵一邊回答。
我將耳機重新連上手機藍牙,塞到耳朵里,很快,我就沉浸在Eason曼妙的歌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