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海洋樹
“爸爸,樹為什麼要長在地里啊?為什麼不能在水裏或者天上呢?”
我四歲的女兒,揮舞着玉藕般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院裏那棵老樹問道,她那張肉乎乎、紅撲撲的小臉蛋讓人忍不住地欣喜。孩子的聲音通常是驅散壞心情的良藥,我寫作一天的疲累在聽到女兒聲音時就立刻為之一散。
我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窗外的院子裏,一棵半枯的老樹在風中搖曳,為數不多的幾根枝條在空中輕輕晃動。冬日稀薄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條照在房間裏,那棵老樹在院子裏待了二十多年,沒人細心照料,現在也已行將就木,大限將至了。
“咱家這棵啊,是蘋果樹,需要從土壤裏面獲取養分,此外,土壤本身也能支撐着樹安全向上生長.......”我話說了一半,停下了話頭。
“爸爸,你怎麼了?”
望着窗外的枯樹,我的神思被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片段擢了去,一股熾烈的悲傷湧上心頭。
“洋洋,沒事兒,這件事情爸爸晚上再跟你說好不好?先去找媽媽去咯~”
小洋洋看着我手裏幾乎憑空出現的幾顆糖果,驚喜地蹦跳起來,邁着還不太嫻熟的步子朝正在廚房忙活的妻子跑去,我想,像這類突發奇想的問題在小孩兒腦子裏是不會存到晚上的。
我可愛的女兒被幾顆糖果很輕易地哄走了,我卻久久不能回過神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右腿,這是我年輕時就養成的習慣,以前還可以摸到真實的肌肉,但現在,我只能觸碰到堅硬的假肢。
風從窗外飄過,有沙子揚在半空中,我偏過頭來看,離我大約半米的櫃枱上,一張半身灰白照擺放在這上面,照片上的老人頭髮凌亂不堪,一件格子襯衫披在他瘦骨嶙峋的上半身,老人的左邊的眉毛不知何故短了大半截,他的雙眼深深凹陷,顴骨極為突出,臉頰像踢壞的皮球一樣癟着,皮膚就像陳年的死樹表皮,這張臉看上去陰森可怖。照片里的他是在去世前不久拍的,在他還充滿生命活力的時候,這個老人擁有着超越常人的智慧與開朗善良的脾性。
“樹的確不應該只長在地上。”我默默念着,卻不是用來回答我女兒的答案,腦海中塵封已久的回憶潮湧而來。
“樹本來就不該只長在地里。”林一手撐着院子裏正值青年的樹,語氣中充滿着自信與昂揚,他的眼神眼神瞵視昂藏,臉上仍是一副青春煥發的模樣。不得不承認,林很帥,帥到那種,連同性都不會有任何嫉妒的心理。他天生一頭烏黑的鬈髮,眉毛俊秀舒朗,眼睛如桃花般生動美麗,常常在不經意間放出勾魂奪魄的目光,他的鼻子高挺,上下嘴唇輕薄,在21世紀初幾乎所有年輕人都沉溺智能手機的年代,他的皮膚白皙得令女人們都羨慕。用俗一點的話來說,他完全可以靠臉吃飯,在我們同行的朋友們看來,就是電視上那些奶油小生,見了林都會自慚三分,但他卻又不只一個長得好看的花瓶,光在高中時期獲得的獎牌和獎盃就已經足以裝飾一面牆壁了,高考考入北大,對他波瀾壯闊的人生來說,則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海里本來就有生長植物啊,比如北海紅樹林?”站在旁邊的慧攤攤手,表示這也沒什麼好疑問的。
“我說的跟紅樹林可不是一碼事,我說的是像這棵蘋果樹,或者之類的。”林摸了摸那時雖然粗糙但健壯有力的樹皮。
“怎麼可能?你指望着海底下長了成群的果樹,
然後農民穿着一身潛水服下去摘果子吃嗎?”
華跟着慧一起哈哈大笑起來,不說別的,腦補的果農下海採摘的場景,足以讓我們嘴角的弧度再大兩個度,只有林仍然皺着眉頭。
我家在山西一處風景秀麗的村子裏,春天的時候我邀請他們來我家作客,四個人在院子裏談天說地,所有人就當林開了個玩笑。可回到學校后不久,我被林的一系列行為驚呆了。
他一改往日頹喪懶散的作風,每天早晨五點就起床,披着晨曦,踱着步子打開寢室門偷偷溜出去,直到晚上八點才回來。要知道,他平日裏若是沒有早課,睡到十一二點也不稀奇。
一摞摞打印文本和書籍被他從圖書館搬回來,其中有直接借閱的,有的是他自己整理出來的。晚上八點半,你將看到林準時坐在書桌上,一腦袋扎在成堆的資料中,直到12點熄燈他才離開座位,把枱燈擺上,之後又扎在哪些厚厚的資料里了。
“林,你最近研究什麼啊?這麼痴迷?”我趁着他找枱燈的功夫問道。
“那當然是好東西,比如海底的樹。”林從一堆衣服上找到了枱燈,他抬起頭,那張俊美卻不失剛毅的臉上被燜出了兩顆痘痘,他抬眼一笑,又扎在那一堆中了。
“......”
我的確之前有偷偷瞄到過林的那堆東西,是跟海洋中植物和陸生植物有很大關係。
我翻了個身子,縮在舒服的被窩裏,不知道該為林感到高興還是怎樣——他太聰明了,和我們這些當初拼盡全力考入北大的人不一樣,他為高考付諸的努力,僅僅是為了完成父母的夙願。自從去年林遭遇到家庭和情感上的變故后,他就渾渾噩噩,很少對某類學科或者事物展現出強烈的興趣來。而現在,他居然真的痴迷在了一個課題里了,雖然看起來,這課題荒謬無比。只是不知道,這對他來說,是福還是禍。聰明的人通常會陷入到一種奇怪的牛角尖里,我自認為這是一種不無道理的揣測,北大多的是各種瘋狂了的天才。
就讓我這位兄弟繼續研究他的古怪課題罷,是該提一提我們的另外兩位好夥伴了——華和慧。
華,BJ本地人,父母都在政府某部門供職,現在是BJ科技大學的學生。我認識華的時候,是在一次旅行里,當時我們一起趕赴黃山,坐火車的漫長旅途里,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也算認識了這個優秀的、傲氣凜然又待朋友極正常的BJ人。不過,能一直保持聯繫且逐漸密切的原因,則是我們的共同的喜好——寫作。我在得知他是個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時大感意外。因為他給我留下的性格印象絕跟詩人該有的敏感、多殤或者我印象中文人該有的氣質搭不上任何關係,他身材高大、古銅色皮膚、體格健碩、開朗、仗義、待人真誠、生活精緻。
他的作品卻多寫一些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詞句間充盈着生活的哀傷,現實與理想之間的格格不入。儘管我認為其中的許多描述與想像並不符合實際,但這不影響他的詩句備受北科大學生們的喜愛。
再說到慧,她與我們的交集則完全開始於華——她是華為數不多的幾個外校女粉之一。她高考成績並不理想,只堪堪進入了BJ一所普通本科。可能這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只是一個人生挫折,但對於生在一個封建固執的家庭中的慧來說,高考失利的後果就是父母不再供讀,強逼着她出嫁。她說,華那篇《獨立》助她從無盡的軟弱泥潭中掙扎出來,讓她有勇氣逃出那塊她厭惡的土地,逃出世俗和陳舊思想對自己的道德捆綁。
“親愛的人們,從那無限循環的自我慰藉中掙脫出來吧,
那是黑暗裏的假童話,那是春夢裏的活死人。”
“這本來是華當時投稿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校園活動的一首組詩,現在看來倒也沒什麼,但因緣際會,這句話給了我當時與父母斷絕關係的最後一股勇氣。”
慧說這些時滿臉的從容與淡定,我們都相信這並不是所謂的故作堅強。因為我們幾乎清晰可見地能夠想像到慧從前灰暗無光的生活,那與現在雖然辛苦但足夠精彩的生活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她最終選擇了繼續上學,除了上課的大部分時間就去當家教、服務員或者其他一些零碎的兼職。學費和住宿費暫時有生源地貸款支撐,平時生活則是兼職收入與每學期的貧困補助和高額及獎學金保障,她的學習成績一直高居專業第一。所以,在於農村老家那邊斷絕聯繫之後,她的生活反而比從前更為從容、甚至瀟洒。
“我甚至可以去買許嵩的新專輯!”慧這樣說著,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呵呵呵呵呵。”我們也跟着慧一起笑,不過不是為了專輯,是為她的新生活,為她的堅強。
......
林前前後後忙碌了近兩個月,每天不規律的作息讓這個帥哥臉上憔悴了許多,但這幾天,他又像是報復性地開始打遊戲,並且嗜睡。
第三天中午一點,睡了十個小時的林從床上一骨碌跳起來,像是吃了什麼......嗯,興奮劑。
“嘿,起來!我有個特別棒的計劃,你肯定會很感興趣。”
剛躺到床上準備合眼午睡的我,被他興奮的聲音擾得有些心煩意亂。
“親愛的林,我有兩件事情告訴你。第一,我不叫‘嘿’,我名字,王珂,第二,我全天有課,現在需要休息。明白了嗎?”我昨晚並沒有睡好,現在很困,並不想聽這傢伙說什麼異想天開的計劃。
“嘿,這次不一樣,”他臉上露出一副嚴肅認真的神情:“我最近都在忙這個,現在已經萬事俱備了。”
“你是說,你忙了兩個月的那個?”我沒在意他沒有叫我的名字,原本的困意反倒驀然消散,我知道林這樣的人一旦認真起來做事,很少會打嘴瓢。
“說說。”我披了件衣服,拖着鞋,拉了張椅子坐到他那堆資料前。
“這才對嘛,我就知道你這傢伙,肯定有意願參與。”
我翻開那堆資料,確實好奇林辰這傢伙到底在這一個月內幹了什麼,他這個月可把這堆東西像寶貝一樣護着,每次他走時都要將它們堆到上鎖的抽屜里。
“《海洋植物生存環境現狀研究——以南海紅樹林為例》”
“《寒武紀生命大爆發與地球生物起源演化》“
“《世界神話匯總全集》”
“《古巴比倫神話》”
“《仿生海洋防污技術》”
“《果樹的栽培與種植》”
“《聖經》”
“......”
在這堆資料和書籍上面,還壓着一本厚厚的筆記,我翻開它,林潦草的字跡幾乎讓我辨明不了裏面的內容。
“我翻閱了大量關於海洋、陸生植物、神話書籍,還有一些其他資料,竟然發現了一則可信度較高的神話,裏面記載了海洋中陸生植物的存在。”
林一邊說,一邊從他柜子最上層的抽屜里拿出兩本本泛黃的小冊,“是我從一個舊書市場上淘的,叫《見聞》。”
“可信度較高的神話?”我好像第一次聽到有人把“可信度高”和“神話”這兩個詞連接在一起說。
“是啊,是它。事實上,在‘歷史’這個詞被發明以前,古代的‘史’通常以神話的形式記錄下來。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都不乏有各種各樣的神話記錄,比如中國的《山海經》,西方的《聖經》,其實都或多或少都有在反映歷史。你知道謝爾曼嗎?”
我搖了搖頭。
“謝爾曼是德國一個商人,他從小就很喜歡讀希臘神話《伊利亞特》,但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堅《伊利亞特》中描繪的場景都是真實存在的,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但他最終通過這本神話發現了傳說中的特洛伊城,甚至後來他發現了邁錫尼文明。”
“見聞,”林把那本外文小冊子順着桌面推到我面前,“全名叫做《提亞馬特見聞》,有上下兩冊,這本是上冊,一個曾在中東地區流傳甚廣的神話故事集,幾十年前這本書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被當地政府列為禁書。近些年埃及政府放寬了禁書的政策,我在海外市場好不容易淘到的。”
“提亞馬特?有點耳熟,這不是英雄聯盟里的一個裝備?”
“額,好像還真是,”林想了一下,又說道:“你別打斷我思路,提亞馬特是巴比倫神話中女性蛇的形象,是美索不達米亞的創世神之一。古巴比倫人認為世界來源於海洋,而上古混沌之初只有兩股海水,其中的一股鹹水,就叫提亞馬特,她代表了陰性世界。這本神話以她的名字命名,聽起來很不科學對不對?”
“這本書成書於十九世紀,當時英國人、德國人陸陸續續進入蘇魯巴克遺址考古,據說這本書的作者是當時考古隊雇來的一個民工,並且在之後對外宣稱自己通曉楔形文字,他說考古隊向公眾隱瞞了在蘇魯巴克遺址內發現的部分發現,因而他把那些考古隊偷去的“秘密”內容放到了《見聞》裏面公之於眾。有趣的是,一八五幾年當時各國的考古專家還沒有破解出古巴比倫人的楔形文字,但這個民工次年出版的《見聞》卻先一步出了英文版。於是,這本書也就被當成一個想發財想瘋了的民工臆造出來的小說,根本沒有在當時引起注意。後來,小說界倒是開始有這位民工作者的身影,不過,他堅持對外宣稱這本書就是當時考古隊發掘出的內容。
我這些天看了裏面的內容,發現這本書上的記載並不具有很強的‘神話’特性,裏面的主人公提亞馬特看起來與其說是一個神明,倒不如說是一個遊歷兩河流域之間的古先賢,只不過作者將提亞馬特見到的見聞全部歸功於神明的創造,將這一趟遊歷過程定性成神明對人間創造物的檢查和審視。我認為,其中的內容至少有一半可以通過現代手段和歷史資料可考可證的。”
“所以,你覺得,這本書其實是記載史實的事實類書籍?”我皺着眉頭,覺得林這次這個想法似乎有些,更異想天開了,我到飲水機旁,接了杯溫水。
“那當然不可能,我沒那麼蠢。”
“咳咳,”我被剛飲下的溫水噎了一下,畢竟,以為一個聰明人很蠢並被變相指摘出來,的確有點“噎”。
“《見聞》裏有一則描述,”林翻開那本厚筆記,念出裏面的內容來:“提亞馬特自王城出發,沿着蘇比河(即底格里斯河)向東行走,最終到達海灣,在那裏的海域,神走入海底,施法創造了一個佈滿恩澤的偉大叢林以供海底生物的成長。這裏的蘇比河指的是現在的底格里斯河,至於海灣,對應到的則是波斯灣。”
“隨後,我就根據這個線索查找了相關的資料和研究內容。”
隨即,林就開始像我展示了他這個月以來的研究思路和取得的進展。
“哎,等等,我打斷一下。”
林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習慣於講演時手中不斷變換各種姿勢。
“我感覺你說的這些偏向於歷史研究,我們是學生物學的,其中涉及到的神話線索和具體研究暫且不論,你有沒有想過,花這麼長時間和精力,為什麼要研究這個?”
“或者說,假設你把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證實了,有什麼意義呢?難道你想像謝爾曼那樣轉行考古學家?”
林聽我這樣質問他,是的,是質問。儘管我已經使語氣平和且柔軟,但它的確是鋒芒畢露的質問。我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但並沒有再次出聲。
林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神情在一瞬間內顯得有些惱怒,但很快就被他壓下來。林辰的一大優點在於,無論你是怎麼樣惹他不快,他決不會帶着意氣和你說話,反而總是在梳理情邏輯和理性之後才復開口,就像現在這樣。
“人作出的行為源於大腦的兩種模式,一種是身體本能,另一種是受到大眾影響的心理。你說的對,我的確沒有過多考慮過研究它,到底有什麼意義。但意義本身的賦予,是人自己賦予的,不是客觀存在。”
“我知道你的意思,現在已經快升大四了,我知道你想繼續讀研。這件事情站在世俗的角度講,不應該去浪費時間做這個,但我堅持覺得,人生的價值不在於升學升學繼續升學,掙錢掙錢繼續掙錢,如果我們真的成功了,相信所獲得的好處也是巨大的。我對這件事抱有濃重的興趣與好奇,它讓我感覺到興奮,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隱藏在背後的秘密。我們是學生物學的,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而至於意義,在我看來,意義應該是人類完成某件事情時帶來的結果,而並非是做事情的動機。我只是跟你分享一下,你如果不想加入我們也可以。”林放下筆記本,開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第二天在跟華和慧的交流中,我得知了林已將這些研究悉數告知了他們,他們不約而同地表示很有興趣與林一起瘋一回。
“為什麼呢?”我在微信上跟華和慧這樣問道。
“老實說,作為一個‘官二代’,物質上的奢華,我已經見得太多了。對現在的我來說,追求這種精神意義上的瘋狂——不問緣由,只問本心,可能甚至比讀大學更重要。我從沒見過林這樣還沒有抹殺先天‘智慧’的人,他跟我說的時候,似乎挑開了蒙在我心頭多年的一塊布。”
華用一段長長的文字恢復了我。
“我嗎?林可是我偶像,偶像要做的事情,我肯定不會反對,況且,那可是林啊,跟着他准沒錯。”
慧在酒店當臨時工,語音伴隨着客人們吃飯喝東西、還有嘈雜的交談聲。我聽了三遍,才理出來大致意思。
好吧,我承認,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兼林的好室友、好哥們,我似乎失去了在這個年紀本應當的衝勁兒,失去了在這個年紀本應當的敢於冒險的精神。但我自己的擔心也不無道理,這種聽起來過於異想天開的研究實在不能讓我徹底安心。
我思考了一整天,結果是,選擇了相信林。
晚上,林在我們四人小群里把我們三人都@了一遍。
“今晚十點,兄弟們有空去老地方坐坐?”
“必然準時。”我在群里第一個回應。
“我正好忙完這邊也差不多,可能遲個十幾二十分鐘。”慧仍舊是語音。
“可以。”華過了一會也回道。
我們說的老地方,是我們在BJ三環邊上一家麵館,名字極為詼諧,叫做“黑老婆”,雖然門面不大,但二樓卻有個露天小陽台,上面擺了四副桌椅,連帶上一樓的五桌,一個像樣的筵席也擺不完全。地方雖小,但酒醇肉香,這家的紅燒肉可是一絕,配上他家特質的醬料黑乎乎往上一澆,全都蓋在熱氣騰騰剛出鍋的大碗寬面上,主人家也不吝香菜蔥花,大咧咧一撒一大圈,便是一道色香味俱極的紅燒牛肉麵了。
小店老闆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是一個性情山東漢子,他妻子則是河南人,兩人養了一個男孩,說來也好笑,那夫婦兩人膚色都黑,生養出來的孩子卻白得要命,白若豆腐的膚色怕是要讓許多水靈的江南姑娘自愧三分。有時候,我們這些年輕的老食客,也跟着起鬨跟那些鄰居大哥大姐們侃那孩子怕不是親生的。
那山東漢子知道是玩笑話,但總佯作嗔怒,抄起擀麵杖就要作勢打我們,但那擀麵杖也從沒落到過人家屁股上去過。女人也總一笑帶過,不拿這些話當回事。
“老闆,老三樣,在二樓八號桌。”我踏進這家門面極窄的小店,對正忙碌的老闆招呼道。
“小王來了?這回咋沒帶小女朋友過來?”
我想起前些日子剛分手的女朋友,以前我總帶她來這兒吃飯。
“啊,她有事兒,這次就我們四個。”
“行,那你先上去坐。”
我應了一聲,匆匆上了樓,坐到二樓露台靠近街邊的位置,低頭看了一下手機,九點五十五,估計他們也快要來了。
“花生米、涼菜、二鍋頭,齊活兒了!”老闆娘將菜端上來,和我打了個招呼又趕緊去忙其他事了。
我看着外面的街景,雖然快十點了,街上仍舊熙熙攘攘,不少上班族從附近的寫字樓帶着滿身疲憊來附近吃一些小吃。這會兒么,是不少人的下班時間。白天偽裝起來的自信的、熱情的面具在黑暗中全都默契地被大家卸下來,吃一碗小吃,喝一杯小酒,就算對這一天的安慰了。
我觀察着街上的人流,心情也隨着黑夜的來臨而惶惶起來。
“王,林怎麼沒跟你一起來?”華拍了拍我肩膀。
“你怎麼跟個鬼一樣,走路都沒聲兒的?”我被嚇了一跳,埋怨華說:“他今天下午去國圖,估計是去查資料了。”
“哦,不過這都已經十點了,這傢伙自己定的時間還遲到?”
“對了,你對林那個計劃怎麼看?”我打開二鍋頭,給華倒了一小盅。
“真辣啊。我都跟你們喝過這麼多次了,還是不習慣,嘖——嘖——”華小嘬了一口,鼻子一皺,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就跟我在微信上說的唄,我們這一代人,吃飽喝足不是人生的最終目的。既然來了這世界一趟,那就任性一回。我認識的上幾個有這麼個正常人看來幼稚無用想法的人,還是課本里被蘋果砸中了的牛頓和科研成果被老奶奶嘲笑的富蘭克林呢。”
“嗯,你說得對。那林有跟你說他具體想怎麼實施么?”
“嗯?這你不應該知道的比我多?你倆可是室友啊。”華揶揄道。
“說正經的呢!”
“其實總結來說,也就是事前研究、事中考察、事後總結唄。”
“我上次見過講話這麼籠統的人還是在上次。”我白了他一眼。
“他要是告訴哥們具體怎麼弄,還至於讓我們在這聚啊?”
說話間,林滿頭大汗地一路小跑上到二樓,他左胳膊下夾着一台銀色的平板電腦。
“在國圖我找資料,差點忘了這茬。我的問題,先自罰三杯。”林提起桌上的水壺,慢慢倒了一杯水,一咕嚕喝了下去。
“林,我可沒見過有人自罰水的。”慧此時也到了,她身穿着一件米黃色T恤衫,下身則是一件黑色牛仔褲,幹練的淡黃色的短髮下隱覆著一張普通卻讓人覺得很乾凈的清秀面孔。
她腳步乾脆利落,在我們這幾個哥們眼裏,慧的性格就跟她的短髮一樣堅韌。
“喂,你渴了就直說。”華也跟着笑言。
“哈——好爽。”林一口飲盡,杯底沒剩下半點兒液體。
“怎麼樣,還是四碗牛肉麵?”見人都到齊了,我起身準備下去報菜。
“今兒個換換口味,我要吃肥腸面!”華說道。
“我不喝酒,北冰洋!”林端端正正坐下來,向我舉手示意。
“知道你小子。”我應了一聲,下樓給老闆報面做了。別看現在時間已經挺晚,樓上樓下九張桌子剛被佔得滿滿當當,有面熟的老食客,也有過來嘗鮮的生客。大家各自在桌子上聊着各自圈子的事情,只等煙霧繚繞的后廚端上來各色味佳的菜肴。
我到老闆近前報菜的時候,除了這幾碗麵條,還多要了一份回鍋肉,又盛了一盤涼菜,自冰箱裏提了四瓶北冰洋才上去。
這三個傢伙一眨眼的功夫,已經擺上了龍門陣,林拿出平板放在桌子中間,上面顯示着備忘錄里的大段文字和圖片材料。
“這是我這幾天整理繪製的一張地圖,主要是根據《提亞馬特見聞》以及其他一些古籍整理而來的,我又對照了現在波斯灣以及周邊區域的地圖,大致上確定了這六個相關的點位。現如今,除了我地圖上標紅的一處,其他五處,現在均已經裸露在地表,所以,也給我們的後續跟進提供了不少便利。”
我湊**板屏幕,仔細一瞧,那張手繪地圖明顯經過了數次修改訂正的痕迹,但拍得尤為清晰。那處標紅的點位,是波斯灣通往印度洋的出口,形似“人”字,是霍爾木茲海峽無疑。
“後續跟進?你打算實地考察?”慧問道。-
“是的,理論上的研究,我已經盡量做到細緻和嚴謹,這件事情是我私下裏得到了我們學校的李教授的幫助,我們都認為,餘下的許多疑難問題和證據都需要進一步實地考證。”林目光中神采奕奕,臉色甚至都因激動而微微發紅。
“你是說我們學校生命科學學院的李教授?”
林對我點了點頭。
我想起來了,之前在學校好多次看到他跟李教授在一塊,我當時也沒怎麼在意,沒想到林居然私下跟他就這件事情有過聯繫。李教授是北大生命科學學院副院長,是一個動植物相關研究領域的泰斗級人物,即使是在整個生物學界,說的話也很有分量。我和林當初能認識到他,完全是出於機緣巧合。當然,他除了那一個顯赫的學術大牛的身份外,在我和林這裏,他也是一個親切的、令人尊敬的老朋友。
“恁們四個的面和回鍋肉來啦!”老闆娘端着一個餐盤,在我們每個人的桌邊各放了一大碗麵條,又在餐桌中間擺上那一道金黃可口的鍋包肉。
我們都跟這位來自河南的年輕老闆娘簡單打了聲招呼,她朝我們應了聲,搭着羞羞答答的笑去招呼其他桌的客人了。
勁道的麵條熱氣騰騰地順着喉結一路向下,直給人一種通透滿足、渾身舒暢的感覺方才停下。
公元2017年6月3日,在BJ一個乾燥少風的夏夜,首次就海底陸生植物話題的四方會談於三個小時后在黑老婆麵館取得了圓滿成功!
我們將這次計劃命名為“海洋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