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瘸子不走
夜晚。
伊茲拉上了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司機還是那個矮個子,皮帽,米色的印花大方巾,雪茄,鬍渣男。
“幸運,我認得你,托金漢姆怎麼樣,今兒想去哪?”
“很好,除了某些人。帶我去巴克利大街60號。”
這個地址是他在公共廁所的門板上看到的。
“哇哦,你不是她的朋友吧?”他似笑非笑。
“我不認得她。”
“你可得小心,和野雞要帶那玩意的,指不定沾點什麼。”
伊茲拉視線移向窗外,並不想回答對方。
幾分鐘后,車站七拐八拐駛入了住宅區,伊茲拉下了車。
他打量着這幢即將邁入的房子。它比棚屋好不了多少,不過有溫暖的燈光從前排窗子裏投射出來。他走上門廊,把眼睛湊在百葉窗上的縫隙處,但只看到一個巨大的白膝蓋。
他遲疑片刻,離開縫隙處,去推了推大門。門沒上鎖,進門是個又小又昏暗的玄關,兩側各有一扇門。左側門留着縫兒,透出一道窄窄的光束。他走過去,透過門縫向里看去。
那個在廁所留名瓦茨的女人正獨坐在一張白色鐵床上,用一把大剪刀剪腳趾甲。她是個大塊頭女人,長着非常黃的頭髮,白皙的皮膚上塗了某種精油,顯得閃閃發亮。她身上那件粉色睡袍,穿在瘦小些的女人才更合身。
他推開門,那女人一見他便笑了起來:“哈哈。”然後伸出粉色的舌尖,舔了舔下唇。雖然她一言不發,但她似乎很高興見到他,好像看到了老相好一樣。
那頂黑帽嚴絲合縫地戴在他頭上,他進屋時撞上了從天花板中央垂吊下來的燈泡。瓦茨夫人手托下巴看着他。他則在房間裏晃悠起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怎的喉嚨突然乾燥難耐,心臟似乎也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抓着,好像一隻小猴子抓住鐵籠的欄杆。最後他坐到她床沿上,抓起她沉甸甸的的腳,似乎並不怎麼涼。他把它往邊上挪了一英寸,手一直按在上面。
瓦茨夫人咧着嘴大笑,露出一排牙齒。它們又小又尖,上面附着着綠色的斑點,齒間縫隙都很大。她伸手抓住海澤的胳膊,拖長聲調問:“你在找啥嗎?”
要不是她這麼牢牢抓住他的胳膊,他或許已經窗戶跳了出去。只見他的嘴唇不自覺地傳遞出“是的,夫人”這樣的信息,卻沒發出聲音。
“有啥讓你心煩嗎?”瓦茨夫人把他僵硬的身體拉近了一點。
“聽着,”他竭力讓聲音保持平穩,“我來是想干那事的。”
瓦茨夫人的嘴變得更圓了,這樣的廢話似乎讓她感到無趣,於是簡明扼要地說:“你儘管隨意一點吧。”
兩人大眼瞪小眼差不多有一分鐘,都沒動彈。然後他用比平時更高亢的聲音說:“我想說,我不是基督徒。”
瓦茨夫人笑得齜牙咧嘴,那滿口牙像鐮刀刃一樣又彎又尖利。她另一隻手伸到他的臉下面,像母親逗弄孩子一樣撓了撓。她的眼睛像流沙一樣,能把一切都吸進去。
“瞧你那耶穌模樣的帽子喲!”她說著便把壓在身下的睡袍脫了個精光。
她伸手抓過他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把手墊在臀部坐着,滑稽地瞪着眼睛。伊茲拉目瞪口呆地看了一分鐘,然後發出三聲短促的大笑聲。他跳起來把燈熄滅,在黑暗中脫光了衣服。
…………
……
小時候,有一次父親帶他去梅爾西的狂歡節。
那裏有個帳篷,位於比較偏遠的角落,收費比別的帳篷高。有個乾瘦的男人在高聲叫賣,但他沒說裏面有啥。光說那是個驚艷刺激的地方,所有想看一眼的男人都得花三毛五買票,而且絕對不可外傳,一次只能進十五個人。他父親打發他去另一個帳篷看兩隻猴子跳舞,然後自己直奔那兒去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伊茲拉拋開了猴子,跟在他後頭,但他沒有三毛五,他問那叫賣的人裏面有什麼。
“滾開吧,”那人回答,“裏面沒流行音樂,也沒猴子。”
“我看過猴子了。”他說。
“那就好,”那人說,“滾吧。”
“我有一毛五,”他說,“讓我進去看一半吧?”他琢磨着裏面肯定有啥鬼名堂。可能是幾個男人在亂搞,轉念一想,也可能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亂搞。但他就是不想讓我進去。“我有一毛五。”他說。
“時間已經過半了。”那人一邊說,一邊用草帽扇風,“你還是走吧。”
“那一毛五就夠了。”伊茲拉說。
“滾吧。”那人說。
“是個黑佬嗎?”伊茲拉問,“他們是在弄黑佬嗎?”
那人從桌子後面側過身,乾巴巴的臉皺成一團,怒目而視道:“你咋會這麼想?”
“不知道啊。”伊茲拉說。
“你多大啦?”那人問。
“十二歲。”伊茲拉說。其實才十歲。
“一毛五拿來,”那人說,“進去吧。”
他把錢推到桌子上,急忙鑽進帳篷,就怕裏面結束了。他鑽過帳篷的軟門,裏面還有一個帳篷,他又鑽了進去,但只能看到男人們的後背。他爬上一張板凳,越過他們的腦袋朝前看。他們都低頭看着一個凹下去的地方,那裏有個襯着黑布的盒子,裏面躺着個扭來扭去白乎乎的東西。
一開始他以為是一頭剝了皮的動物,但沒多久便發現原來是個女人。她身材臃腫,長了張普通女人的臉,只是嘴角多了顆痣。她咧嘴笑時,那顆痣也跟着動。在身體一側同樣也有一顆。
“要是每口棺材裏都配這麼一個尤物的話,”他父親在人群前方說,“有不少人准得趕着去咽氣吧。”
伊茲拉不用看就聽出了這個聲音。他滑下板凳,衝出帳篷,從外層帳篷底下鑽了出去,免得還要碰上門口那人。他爬進一輛卡車的後車廂,坐在最裏面的角落。外面狂歡節喧鬧歡騰的聲音不絕於耳。
他到家時,母親正站在院子裏的洗衣桶邊看着他。她總穿一身黑衣,裙子也總比別的女人長。她筆直地站在那裏,注視着他。
他躲到大樹後面,想避開她的視線,不過沒多久就又感覺她可以穿透樹榦看到自己。
他好像又看到那低凹處和那盒子,有個瘦女人躺在裏面,棺材對她來說好像太短了。她的腦袋在一頭翹上來,膝蓋也拱起來,這樣身體才塞得進。她長了張方臉,頭髮緊貼在頭皮上。他貼着樹榦站在那兒等着。
母親抓着一根棍子,從洗衣桶那兒向他走來,她問道:“你看到啥了?”
“你看到啥了?”她說。
“你看到啥了?”她用同一種語調問個沒完,邊問邊用棍子揍他的腿,可他好像和樹融為了一體,一動也不動。“為了贖你的罪,耶穌都死了。”她說。
“我可沒要他這樣。”他嘀咕道。
她雖然沒再打他,但依然緊閉着雙唇,站在那兒盯着他。他則由於不可名狀而又無處安放的負罪感,把剛才帳篷里的罪惡忘得一乾二淨。很快,她丟開棍子,回到洗衣桶邊,依然緊閉着雙唇。
伊茲拉記得她生了兩個妹妹沒多久,她之前姓伊貝,現在隨了父親,姓里德。
然後父親死了,他記不清是怎麼死的了,當時父親已經離開太久了,總之最後母親跟着族親搬到了城市裏,過上了相當好的日子,有了穩定的工作,善良的鄰居,還有美好的存款。
里德夫人最後成了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