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指婚
夜市火光繁華若夢,人聲鼎沸。
慕遲仍孤身長立於喧鬧之中,斗笠遮住了眉眼,半露出漂亮的唇與下頜,周身盈滿了死寂。
他莫名想起幼時有一年的花燈節前夕。
小小的他坐在地牢裏,透過頭頂唯一一扇窗子看着四四方方天空上偶爾飄起的天燈。
一個衣着華麗的美貌女子腳步倉皇地跑到他跟前,她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眉眼,抱着他哭了許久。
她說,她是他的母后。
她說,遲兒,對不起,對不起……
最後,她說,母後去求你父皇,明日母后帶你去看花燈好不好?
可她太懦弱了,懦弱到那個他該叫一聲父皇的人甫一出現,便噤若寒蟬地站在一旁。
第二日,他聽聞,皇后帶着太子殿下出宮看花燈了,還帶回好些民間的小玩意兒,太子殿下高興極了。
慕遲不知道皇后帶着李慕玄看花燈是什麼樣子,可如今,他有些清楚了。
大抵就像喬綰和景闌今夜這般吧。
不,他們只是冷血的皇家母子,而喬綰和景闌更為生動。
「公子,文相的人已經安排好城門那邊了,咱們該回了。」司禮在一旁小聲道。
慕遲的眸動了下,良久極淡的「嗯」了一聲,面無表情地離去。
卻在行至轉角處時,聽見身後一聲不悅的、卻滿是生機的話——
「糖葫蘆是最後一份了,景闌你休要得寸進尺!」
慕遲的腳步驀地停下,前方明明那般繁華,他卻滿身的昏暗幽冷。
糖葫蘆啊。
她曾買給他的。
「公子?」司禮輕喚。
慕遲猝然回身,快步往後飛身而去。
*
喬綰回到公主府時,已經亥時了,未曾知會府中的人,她隻身一手提着盞錦鯉花燈,另一隻手拿着花蝶簪,輕鬆地躍下馬車,而後看着一旁單手握着韁繩,懶洋洋地看着她的景闌。
「未曾想景少將軍竟還有幾分風度,」喬綰擺擺手,「我到了,少將軍請回吧。」
說完她便要朝府中走。
「幾分風度?」景闌作聲攔下了她,而後駕馬慢慢悠悠地繞着她行了一圈,停在她跟前,他俯身湊向她,「狗口難吐象牙。」
「景闌。」喬綰怒。
景闌卻已直起身,對她揚眉一笑:「喬綰,你不適合苦大仇深,真的。」
話落沒等喬綰反應,他已駕馬朝遠處疾馳而去,身後高束的髮辮飛揚。
喬綰頓了頓,不覺摸了摸自己的臉,許久撇撇嘴。
他才苦大仇深!
轉頭看見手中雕琢精緻的花蝶簪,薄如蟬翼的蝶羽輕顫着,喬綰的心情頓時好了些許。
她很喜愛這類華麗的小玩意兒。
喬綰的腳步輕鬆許多,心中想着,回到寢殿便讓倚翠將這簪子也放入之前整理好的那堆首飾中。
可沒等她轉過寢殿的長廊,一旁一聲低啞輕柔的聲音傳來:「這般開心?」
喬綰的腳步陡然僵在原地,唇角的笑也漸漸消失,良久她緩緩轉過身。
昏暗的角落,一人穿着雪白的袍服立在那裏,頭上帶着煙青的斗笠,有月光穿過零星的枝丫照在他身上,透着幾分孤冷。
慕遲。
喬綰雙眼難掩驚訝,過後又徐徐升起一股驚懼,她不覺後退了幾步。
慕遲注意着她的動作,想到方才和景闌並肩前行的親密,而面對他卻一連後退,不覺笑得越發粲然,他朝她走了幾步,語調落寞且溫柔:「公主怎麼不說話了?」
喬綰動了動嘴,自唇齒間擠出一句:「你怎麼在這兒?」
問完她才想起,二月下旬,便是慕遲動手的時候了,他此刻出現在陵京又有什麼奇怪呢?
「來陪公主放紙鳶啊,」慕遲低笑一聲,走到她跟前,看着她微亂的披風,「嗯」了一聲,尾音上揚着,伸手便要替她將披風解下,「公主曾對我提過的,不是……」嗎?
他的話未能說完,喬綰幾乎立時避開了他的手,勉強扯了下唇角:「不用了。」
慕遲的笑僵了一瞬,看着她略帶謹慎的目光,胸口有什麼驟然瑟縮了下,惹得他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很快恢復如常:「公主怕我?」
不該怕嗎?
喬綰很想這麼反問,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我以為在楚州,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他親口說的,她想留就留,想走便走。
她以為這句話的意思不外乎……二人並無什麼干係。
慕遲下頜緊繃著:「所以,你便要旁人陪你去放紙鳶?」
喬綰抬眸看向他,眼中添了幾分嘲諷:「這不是你期望看到的嗎?」
將香囊偷偷塞給景闌,以她的名義給景闌送白玉膏。
慕遲的神色僵硬無比。
這的確是他想要看到的。
看到她和景闌成雙成對,不要再來糾纏他,壞他的計劃。
可是,她何曾這樣聽話過?
喬綰見他不語,輕笑了一聲:「慕遲,那香囊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
慕遲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下,目光下意識地落在她的腰間,那裏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他的餘光落在她右手的花蝶簪上,蝶翼正在細微地輕顫着。
喬綰不覺將花蝶簪往後藏了藏,見他始終不吭聲,後知後覺地想到了什麼:「你放心,你的事我未曾和任何人提及過。」
慕遲終於看向她的雙眸,越發覺得她的每一句話,都攪得他心緒難寧。
「既如此,當初為何要隨我跳崖?」他聽見自己這樣問,嗓音艱澀。
以往這個問題他無需也不屑問的,可如今莫名便問了出來。
喬綰皺了皺眉,仔細地思索了下:「就當是我為了補償自己當初不顧你的意願,將你強行買回來吧。」
她認真地道:「真的,慕遲,若是早知你當初想要的是喬青霓,我絕不會多看你一眼。」
若能回到當初,她一定會告訴自己,那個在金絲籠中彈琴的男子,連他姓甚名誰都不要感興趣!
不會多看他一眼。
慕遲聽着她的話,來時心中絲絲縷縷的喜悅在此刻徹底消失,他呢喃:「公主當真……善解人意啊。」
喬綰忽略他陰陽怪氣地語調,頓了下:「剛巧你在這兒,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慕遲的睫毛微顫了下,抬頭看着她。
喬綰從袖中將一方已經洗凈的絹帕遞給慕遲。
慕遲的手凝滯了一瞬。
她送他絹帕……
「這是三皇姐前不久給我的,已經洗乾淨了,我不想見她,便給你提供個機會吧。」喬綰將絹帕塞到他手中,二人的手指碰觸,他的手依舊冷得嚇人。
喬綰怔了下,不覺用力捻了捻指尖,將那股冰冷的觸覺捻去。
慕遲的眼眸漆黑一片,此刻才看到,絹帕的右下角,小巧的「霓」字繡得格外精緻。
的確……是個見喬青霓的好機會。
這樣,一切便都如他最初計劃的一般。
喬青霓是不可或缺的一環,而喬綰不是。
慕遲不覺緊攥着絹帕,手背上好看的筋骨突兀,沉默片刻,他抬眸深深地看着她,倏地笑出聲來:「那就……多謝公主了。」
話音落下,他飛身離去,轉身的瞬間面上的笑頃刻消失,臉色蒼白如鬼。
喬綰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幾息方才抿了抿唇,轉身回了寢殿。
倚翠已經為她備好了熱水,喬綰將手中的花蝶簪拿給她:「幫我放在收拾好的首飾箱中吧。」
「好漂亮的簪子,」倚翠輕呼,應了一聲將簪子放好,旋即疑惑地看着喬綰,「公主,您怎麼突然收拾起這些首飾來了?」
喬綰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立即回應,只問:「倚翠,我記得你說過,你母親是平陽鎮人士?」
「是啊,」倚翠點點頭,「公主問這個作甚?」
喬綰笑了笑:「你還記得平陽鎮是什麼樣子嗎?」
「娘說過,平陽鎮上很是熱鬧,百姓春耕秋收,知足富庶,每逢佳節,都會有不少達官貴人去那邊賞山水風光……」倚翠邊說邊笑了起來,「我自打記事起便在宮裏,也從未見過這些。」
可如今平陽鎮的人們,卻連柴都燒不上,有些人悄無聲息地死在了隆冬里。
喬綰並未說這些話,只問:「若是有一日我想離開陵京了,你可願隨我一同離去?」
她已經想好了,若是倚翠願和她一同離開,二人便一齊走,若是她不願,過段時日便給她一筆銀錢,留在陵京也能有個安身之處。
倚翠大驚:「公主要去哪兒?」
在她的認知中,普天下再沒有比陵京更繁華的地界了。
喬綰沉吟片刻:「我也不知。」
倚翠看着公主的神色,片刻后打定主意般:「若公主離開,奴婢一定誓死追隨公主!」
喬綰輕怔,抬頭看着倚翠,下瞬眨了眨泛酸的眼睛撇嘴道:「說什麼誓死,本公主又不是閻羅王。」
倚翠也笑開:「哪有公主這樣好看的閻羅王,天色不早了,公主先去沐浴吧。」
接下去一段時日,喬綰避開了府中的耳目,將自己的銀錢全都整理利落,不少更是直接交給了倚翠。
她不知時局如何變動,萬一二人最終未能一同離去,倚翠也能靠着這些銀錢過活下去。
直至二月十四這日,孫連海再次帶來了喬恆的口諭,宣她明日入宮。
喬綰平靜地接了旨,卻未曾想在孫連海離開后,公主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當下人來通報時,喬綰仍有些不可置信,可當喬青霓一步一步裊娜走進府廳時,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今日的喬青霓仍穿的素雅,略施粉黛便顯得嬌媚嫻柔,披着珊瑚色的斗篷,走起路來簪在發間的步搖只細微地晃動着,神清骨秀。
喬恆只有兩個女兒,坊間對二人的傳聞有許多,不過是說昭陽公主端莊大氣,是大家閨秀,真正的鳳儀之姿,而長樂公主,驕縱蠻橫,伴隨着嘖嘖兩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喬綰也只當聽個笑談,自幼時她碰觸喬青霓,後者卻不着痕迹地擦拭衣裳時,她便甚少和她來往了。
因此,對喬青霓,她談不上厭惡,卻也不算喜歡。
「三皇姐怎麼會來?」喬綰掛起一抹笑,坐在主座上沒有動。
喬青霓溫婉地笑笑:「聽聞皇妹這段時日一直未曾出門,便前來探望一番。」
喬綰故作驚訝,而後甜甜一笑:「謝謝三皇姐。」
喬青霓輕輕搖首:「方才孫公公來宣皇妹入宮?」
喬綰無奈地聳聳肩:「是啊,孫公公說父皇想我了。」
喬青霓表情微頓,朱唇白了白,繼而垂下眼帘柔婉地笑:「父皇總是想皇妹的,」她說著,徐徐抬眸,「皇妹明日要入宮嗎?」
喬綰擰眉:「自然。」
喬青霓沉默了一會兒:「皇妹當真不知,父皇宣你入宮,所為何事?」
喬綰「迷惘」地看着她:「皇姐,你究竟在說什麼啊?」
喬青霓迎着她的目光,良久輕柔道:「雁鳴山那次,那些意圖傷我的人,是父皇派來的吧。」
喬綰一怔,不解喬青霓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
喬青霓卻自嘲地笑一聲:「我以前很嫉妒你,皇妹。」
喬綰笑:「三皇姐身份尊貴,嫉妒我?」
喬青霓長睫輕垂:「我嫉妒你明明什麼都不如我,國子監內,明明先生誇讚我良多,琴棋書畫也是我更勝一籌,可為何偏偏是你得到了父皇的寵愛。」
「我為了讓父皇多看我一眼,每日拚命練琴,可到頭來,都比不過你一聲咳嗽更令父皇擔心。」
說到此,喬青霓再抬眸,眼中含着水霧:「可現在我終於知道,你和我一般可憐。」
「不,你比我還要可憐。」
喬綰唇角的笑微僵,片刻卻再次展顏:「皇姐,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上個月十五,你不在陵京,」喬青霓的嗓音已恢復以往的柔婉,「父皇召見了一批人入宮,我才知,父皇在找能給他試藥之人。」
喬綰垂下視線。
上個月十五,她還在送慕遲去楚州的路上。
「皇妹也不過,是個試藥之人罷了。」喬青霓溫柔的語氣吐着尖銳的話。
喬綰沉靜了片刻,「噗」的一聲笑了起來,她揚着眉梢,強忍着微熱的眼眶,帶着渾然天成的嬌縱:「試一下藥就能獲得十幾年如一日的無上聖寵和數不清的榮華富貴,何樂而不為?」
喬青霓似沒想到她竟是這樣的反應,怔了怔:「你便不怕哪一次后再活不過來了?你……竟為了榮華富貴做到這般地步……」
「對啊,」喬綰理所當然地頷首,笑得越發開懷,「我本就愛極了榮華富貴,不說那些珠寶首飾,便是我隨手戴在手腕的玉珠子,都是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她說著,抬起手腕晃動着白潤的明珠,笑看着喬青霓,「皇姐出生便身份尊貴,自是不懂我這般出身低微之人的渴求。莫說只是試藥,便是日日放血又如何?」
「你,」喬青霓眉心輕輕蹙起,似有煙霧籠罩在眉宇之間,她看着她,眼中禁不住帶着几絲鄙薄,卻又得體地剋制住了,「所以,即便你知曉他不過將你看做工具,你明日仍要入宮,只為著你口中的榮華富貴?」
「自然。」喬綰頷首。
喬青霓抿着朱唇,纖細的手指輕輕攥着,臉色微白,良久,她拿出絹帕掩唇咳嗽了幾聲,臉色白了白,站起身:「既如此,今日便算我自作多情了。」
喬綰這一次並未開口,目光落在喬青霓手中的絹帕上,而後心底諷笑一聲,微微欠了欠身子,隨意道:「恭送三皇姐。」
喬青霓咬了咬下唇,終起身離開。
喬綰仍怔怔坐在原處,神色有些恍惚。
前段時日,為免倚翠看見絹帕上的血跡擔憂,她親自清洗的喬青霓的絹帕。
只是她素來做不慣粗活,加上絹帕是上好的絲綢,不過稍稍用力,絹帕便皺了。
而那些褶皺的紋路,和方才喬青霓手中的絹帕一模一樣。
慕遲見過喬青霓了。
或者說,喬青霓也已站在慕遲那邊了。
眼下喬青霓來見她,她也能明白過來了。
上個月僅耽擱一次用藥,喬恆臉色便難看的緊,喬青霓不想讓她為喬恆試藥。
想必慕遲為喬青霓擋的那一箭,他苦心算計的那一箭,真的射進喬青霓的心中了吧。
挺好的。
他終於如願以償了。
他們也終於,徹底斷了。
「啪」的一聲,門外傳來一聲細響。
喬綰用力地眨了下眼睛,飛快回神:「誰?」
片刻的寂靜后,一道硃色身影晃晃悠悠地邁步走了進來,明明紈絝浪蕩的做派,偏偏被他走出了恣意洒脫。
景闌揚眉立在門口看着她:「我。」
喬綰皺眉:「你偷聽?」
景闌眉梢微微一抬,不解地問:「偷聽什麼?」
喬綰稍稍放下心來:「沒什麼,」說著朝門外看了一眼,「你來得真不巧,三皇姐剛走。」
景闌惱怒地看她,剛要說些什麼,繼而低喃:「罷了,我同你這嘴上不饒人的女人氣什麼。」
他說著,朝她走了兩步:「喂,喬綰。」
喬綰了無興緻地應:「有事?」
景闌誇張地深吸一口氣,皺眉問道:「你身上怎麼一股藥味?」
喬綰瞪他一眼:「那你離我遠些。」
未曾想景闌竟真的退了兩步,神色沉靜了片刻:「喬綰,我同你說過吧,我絕不會拿自己的姻親大事開玩笑。」
喬綰依舊懨懨:「嗯。」
景闌道:「那日在宮門口,你對我說的關於指婚的那番話,我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