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紙鳶

第28章 紙鳶

一月初一這日,天色久違的晴朗。

喬綰昨日將部分銀票換成了真金白銀,藏在了府中的地窖中,又清點了一番自己的衣裳首飾,着實忙了一整日。

後果便是初一這日巳時,她仍賴在床榻上。

直到倚翠來報,景少將軍說公主若再不出門便闖進來了,這才勉強起榻換了衣裳綰了髮髻,慢慢悠悠地朝府外走,看見外面等着的馬車,及前面騎着紅鬃馬的景闌,懶洋洋地道了句:「景少將軍,早啊。」

景闌等了近一個時辰,心中窩着一團火,聞言抬頭卻不覺一頓。

今日的喬綰未施粉黛,就這樣素着一張小臉眾星拱月般地走了出來,滿頭青絲編成縷縷髮辮,以金絲冠束起,墜下一道辮髮,一襲章丹色胡服,披着件火紅的薄披風,更是顯出幾分颯爽俏麗,手中提着鑲着紅寶石的馬鞭,正大搖大擺地看着他。

景闌轉過頭輕哼一聲:「長樂公主可還知道現下是什麼時辰?」

喬綰一揚眉:「景少將軍不想等便離開啊。」

景闌滯了滯,瞪了她一眼駕馬行到最前方,不再理她。

喬綰見他吃癟,心情頃刻愉悅了幾分,招搖着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朝着城郊處行去,春耕日,即便這幾日坊間傳聞陵京可能要出亂子,今日的街市兩旁卻照舊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於耳。

陵京就像是整個大黎最後的遮羞布,遮羞布下是早已潰爛腐敗的傷口,可表象仍繁華如夢。

喬綰不覺看向最前方的景闌,緋色的衣袍在風裏飛揚,高束的墨發中那枚紅玉珠子若隱若現。

景家知道如今的大黎早已病入膏肓嗎?又會如何抉擇?

馬車最終停在了城郊的一處原野上,遠處能望見三兩農戶正在農耕,以及不少孩童奔走笑鬧。

喬綰的紙鳶是一隻極大的鷞鳩,鷞鳩青藍相間,一副振翅衝天的模樣。

景闌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本以為以她的性子,紙鳶不是艷麗如火的鳳鳥,也該是招搖明艷的孔雀,未曾想竟是鷞鳩,還如此粗陋。

「愣着幹嘛?給本公主拿着啊!」喬綰將手中的紙鳶塞給他,自己抓着線軸,一臉躍躍欲試的興奮模樣,「你的輕功不會是擺設吧?」

景闌看着手中的線軸,低哼:「小爺的輕功是給你玩這個的?」

話雖這樣說,他卻還是接過了紙鳶,嫌棄地看着簡陋的鷞鳩:「好玩的這般多,真不知你為何單要玩紙鳶。」

喬綰許是沒有聽見,只拿着線軸朝前跑去,耳畔風聲呼嘯而過,仍帶着初春的寒,她的臉頰卻漲得通紅,身後的披風在風中飛舞。

景闌看着她熟練的動作,不覺朝前跟了幾步,手中碩大的鷞鳩紙鳶藉著春風,晃晃悠悠地飛了起來,而後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有一瞬間,竟像極了自由翱翔在天空的真正的蒼鷹。

喬綰的腳步逐漸停下,抬頭看着飄在風中的紙鳶。

方才景闌的話,她其實聽見了。

為什麼愛玩紙鳶呢?

大抵是幼時,母親總愛在四四方方的宮殿院牆裏,藉著不大的風放紙鳶,等到紙鳶飛到最高處,再將線扯斷,直到那隻「大鷞鳩」消失不見……

她對幼時的記憶並不算太多,可紙鳶卻始終記得。

驀地,她的鷞鳩紙鳶旁邊突然多了一個極大的銀紅色金魚,魚尾翩躚如鳳,在朗空下劃出一道艷麗的線。

喬綰扭頭看去,景闌手中拉着線軸對她挑眉一笑:「喬綰,我的紙鳶比你的高!」

喬綰看向空中,那條金魚的尾巴果真正壓着自己的鷞鳩耀武揚威。

喬綰狠狠地瞪了一眼景闌,不服輸地繼續放線。

景闌哼笑一聲,同樣將絲線放開。

直至最後,喬綰的絲線更長,鷞鳩晃晃悠悠地壓在了金魚的上方。

她得意地看了景闌一眼。

景闌看着她飛揚的神采,頓了下,躍起飛上了不遠處的樹枝上。

金魚再一次顫顫巍巍地反超過去。

喬綰:「……」

沉默片刻,她抬頭怒視着景闌的方向,下瞬一提裙擺,滿眼慍色地朝他奔去:「景闌!」

「喬綰,技不如人當甘拜下風,你怎的還輸不起……」

明媚的春色中,男子一身張揚的緋色在前面笑得恣意,後方,女子的小臉漲紅着追趕着,披風在枯野綻放一抹紅。

她的塗抹着嫣紅蔻丹的左手中,還緊緊抓着紙鳶的絲線。

風聲習習,映出兩道張揚生動的臉,明艷至極,鮮活至極。

年輕的男女快活放肆,這是活在千嬌百寵里,才養出來的生機與驕貴,與煉獄中掙扎的怪物截然不同。

他們格外般配。

慕遲安靜地站在不遠處,死死抿着唇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藏在斗笠下的臉面無表情,蒼白得如一隻艷鬼。

來陵京的路上,慕遲想過無數種喬綰看到他回來與她一同放紙鳶時的反應。

許是會氣惱地瞪着他一言未發;也許是甩着長鞭對着他大發一通脾氣;更許是會拿着紙鳶通紅着雙眼,而後扭頭一人離開,卻又在察覺到他沒跟上時硬邦邦地說上一句「還不快跟上來」……

可實際上,她不用一定要和他一起來的。

他不來,她也可以和旁人來,一樣玩得歡快,笑容滿面。

那兩個高高翱翔在天際的紙鳶,如同那兩個追逐的男女,糾纏在一起。

而他,只站在陰暗的角落旁觀着。

就像曾經在地牢那十幾年的時光,見不得光。

良久,慕遲看着那兩道人影,低低地笑了一聲,狀似歡愉,可尾音卻啞了下來。

多好,她不會再來纏着他了。

他也無需再莫名其妙生出些讓他自己都覺得厭煩反感的情緒。

一切不過是回到了原本的位子,只當中間種種,從未發生過而已。

喬綰玩到黃昏時便有些疲了,剛要將紙鳶收回,卻沒想到紙鳶在半空中晃動了下,勾到一旁的樹枝,斷了。

喬綰「誒」了一聲,朝紙鳶飛離的方向走了兩步,腳步猛地停了下來,看向不遠處的角落。

方才錯眼間,她似乎看到一道帶着斗笠的白影,格外熟悉。

可定睛看去,那裏分明空空無人。

「喬綰,你傻了?」景闌走到她身側,「風箏都飛遠了,不追?」

喬綰回過神來看向他,復又看向飛遠的紙鳶,而後微怔。

這一瞬間,她好像懂得了母親。

她終有一日,也像這紙鳶一樣,會掙開這根束縛着她的線,離開這裏的。

「你才傻了!」喬綰收回視線,不甘示弱地回了景闌一句,轉身離開。

景闌看着她張揚離去的身影,唇角不覺彎了下,轉瞬想到她方才微白的臉色,笑意微斂,頓了下跟上前去。

身後,半空的紙鳶像被什麼擊中似的,劇烈顫了顫,搖搖晃晃地落在了地上。

一隻蒼白的手將紙鳶安靜地撿了起來。

回城的馬車並不像來時那般快,慢慢悠悠地伴着夕陽前行着。

喬綰靠在馬車裏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又想起方才的那道白影。

定是她看錯了。

直至窗外隱約傳來陣陣熱鬧的吵嚷聲與叫賣聲,喬綰才猛地清醒過來,驚覺馬車竟已經停下了。

她推開車窗,只看見外面一堆人聚在一塊,口中大聲地吆喝着什麼,很是繁鬧。

喬綰皺着眉:「怎麼停在這兒了?」

馬夫道:「景少將軍說停下的。」

喬綰不悅地抬眸,一眼便看見懶洋洋地站在人堆中的景闌,他隨意地靠着身後的牆壁,偶爾挑挑眉梢和人熟絡地打聲招呼。

迎上她的目光,景闌一怔,繼而幾步走上前來,對着喬綰一揚下巴:「如何,沒見過吧?」

喬綰剛要言語,便見一人經過,看着景闌打趣:「許久未見景少爺了,不下一注?」

喬綰皺了皺眉。

景闌看了她一眼,對那人聳聳肩:「今日不行。」

那人遺憾着搖搖頭走了。

喬綰仍看着景闌:「賭博?」

「鬥雞。」景闌糾正她,抱着手臂靠着馬車看向眾人之間的圍欄,隱約能聽見公雞搏鬥的鳴聲。

「這不是回公主府的路。」喬綰不快。

「的確不是,」景闌半點不覺愧疚,「這是西坊。」

喬綰惱:「誰讓你私自帶本公主來到這兒的?」

景闌聞言終於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喬綰,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

喬綰不解。

景闌嗤笑:「自楚州回來,你這臉色就沒好看過,眼下更是難看的嚇人,聖上讓小爺帶你散心,不知道的還以為小爺欺負你了呢。」

喬綰一滯,從楚州回來,她其實一直都很平靜,便是倚翠都鮮少看出端倪。

「喂,喬綰,」景闌敲了敲馬車,目光重新落在圍欄中正斗得熱烈的兩隻公雞上,「喬綰,猜猜誰贏?」

喬綰下意識地看向前方。

兩隻公雞正斗得如火如荼,一隻黑羽赤冠,一隻白羽黑冠,只是那隻黑羽看起來體型更大,且更來勢洶洶。

「那隻黑的。」喬綰道。

「真的?」景闌睨她一眼,「那我賭白的。」

喬綰來了興緻:「賭什麼?」

景闌裝模作樣地思索一番:「還沒想好,待會兒再說。」

說著閑適地看向圍欄。

喬綰從未來過這種地方,一時間將方才的不快拋之腦後,跳下馬車探身朝里看去。

公雞仍在爭鬥着,眾人的聲音也越發激動。

喬綰也被感染,不覺跟着呼了幾聲。

可隨着黑色公雞的攻勢逐漸轉慢,白色公雞反而像是才開始比試一般,飛身而起,鬥志昂揚地猛撲上前。

這場比試,到底是白羽公雞贏了。

夜色初初降臨,春耕日的夜市格外熱鬧,暈黃色的燈光盞盞,映着陵京的街市亮如白晝。

馬車不便前行,只得步行一段。

喬綰仍沉浸在失敗的煩悶中,一路默默無言。

反倒是景闌在一旁笑得放肆。

喬綰愈發生氣,狠狠瞪他一眼快步朝前走着。

「喬綰,」景闌的聲音自身後遙遙傳來,「我想喝杏仁茶了。」

喬綰頭也沒回:「自己買。」

「可是,」景闌遲疑,「方才白羽公雞贏了。」

喬綰腳步一僵,轉過頭正看見景闌站在一盞燈火下對她無辜地笑,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而後,他拿起一杯杏仁茶,朝着攤販揚了揚下巴。

喬綰:「……」

最終她不情不願地上前,本想扔下銀錢便走人,可嗅到杏仁茶的清香,頓了頓多要了一杯。

一路上,景闌便從未閑下來過。

不多時便買了一堆精緻的小玩意兒。

栩栩如生的泥人,精雕細琢的彩陶瓷馬,晶瑩剔透的糖人,還有精緻的石頭畫……

每次喬綰拿出錢袋子,便能察覺到攤販打量着景闌的微妙目光,彷彿在說:看着人模人樣,原是個吃軟飯的。

偏偏吃軟飯的某人半點不覺得不自在,反而拿着方才買的摺扇,在這初春的涼夜裏邊附庸風雅地扇着,邊款款前行。

直至到了一處極大的花燈攤位前。

花燈上題了半句詩,須得在三聲擊缶聲后對下後半句,直至最後一盞花燈答完,方能贏得彩頭。

只是老闆始終沒說,那彩頭是何物。

喬綰在國子監時本就學得囫圇,此刻也只能對上幾句詩詞,得了個花布縫的布老虎。

未曾想景闌看着不靠譜,竟真的一盞盞地答了上來,尤其後面花燈上題的詩句她連聽都未曾聽過。

到最後,他竟是唯一一個答下來的。

老闆笑盈盈地拿出一枚簪子遞給他。

簪子是用不值錢的銀子做的,可簪首卻將頑固的爛銀子雕琢成了一隻欲飛的花蝶,翅膀顫顫巍巍的,雕工精緻若巧奪天工。

喬綰不覺多看了幾眼。

景闌撥了撥花蝶的翅膀,隨後「嘖」了一聲:「白答了那些詩詞,沒用的小玩意兒。」

喬綰看了眼手中醜醜的布老虎,冷哼一聲。

得寸進尺。

景闌睨向她手裏的老虎:「這小東西倒是丑得別緻。」說完便將布老虎搶了過去。

「景闌!」喬綰怒視着他。

「換換。」景闌將簪子塞到她手裏,懶洋洋道。

喬綰看着手中的簪子,窩在簪首的花蝶翅膀輕顫着,翩躚欲舞。

「怎麼?不願?」景闌看着她,「那換回來。」

「不要。」喬綰飛快地躲開他的手。

雖說是爛銀子,但總比那布老虎好看得多。

景闌嗤笑:「喬綰,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

喬綰瞥了他一眼,反嗆:「你有出息也沒見三皇姐多喜歡你。」

景闌眉頭緊鎖,扭頭沉沉地看着她。

察覺到身側的安靜,喬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旋即謹慎地將簪子藏到身後:「行了,本公主乏了,回府。」

說完率先轉身,身後的辮髮雀躍搖晃。

景闌在身後注視她片刻,終跟了上去。

不遠處,一雙眼睛沉寂地看着一人一同離去的背影。

一片繁鬧的光火將一人的影子拉得極長,女子手中的發簪,花蝶隨着她的走動翩翩起舞着。

「公子,你手中流血了。」一名女子看着眼前戴着斗笠的男子,低呼道。

待看清男子藏在斗笠下的容色時一頓,這人生得真好看,繼而臉頰微紅地跑開了。

慕遲目無波瀾地垂眸,看着手中的彩陶瓷馬不知何時竟已被捏碎在掌心,尖銳的瓷片重重刺入血肉之中,血珠一滴滴墜落。

不止如此。

手中其他的小物件也都毀了。

風箏折斷了支撐成了一團破紙,栩栩如生的泥人也已變了形狀,糖人也碎了,石頭畫上也已沾染了血跡,上面的山水丹青模糊不清……

前來接應慕遲出城的司禮混入城中,尋了許久終於尋到了慕遲,快走幾步悄然跟到他身側:「公子,咱們的人馬已經順利翻過雁鳴山,正等您回去主持大局。」

若非那份雁鳴山的圖紙,必然不可能這樣順利,只怕用不了一個月便能闖入陵京。

可等了許久沒等到慕遲回應,司禮遲疑了下,行至他跟前:「公子……」

「司禮,你瞧。」慕遲打斷了他,嗓音極輕極柔。

司禮不解地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待看見遠處的一對人影時一怔。

慕遲笑,眸色透着森森冷意:「那個花蝶簪子,是唯一一支。」

她收下了。

她說過,她愛慕他。

卻收下了旁人送的唯一的花蝶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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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藏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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