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荒星
滴。
手腕間的銀白手環微微亮起,紀眠漫不經心地垂下眼睫。
通訊列表的最新一條消息是紀橙發來的——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在他離開紀家的這一天祝他「一路順風」。
紀眠神情輕淡地掃過那條消息,墨色眼眸波瀾不起,抬步向前走去。
星際港口,即將啟程的飛船入口前徘徊着一個男人,似乎已經等待多時。
「小眠,你果然在這裏!」
望見紀眠的身影,男人眼睛一亮,臉上隨即浮出一個笑容。
「聽說你今天要離開首都星,我來送送你。」
「多謝。」
紀眠的嗓音清悅,平靜微冷如落下的初雪。
「聽說你要和亞倫家的千金訂婚,恭喜。」
名叫蘭德的男人一愣,原本想說的話語噎在嘴裏,臉上莫名浮出心虛的表情:「你都知道了?」
他見紀眠沒有回應,似乎想為自己辯解什麼,再度開口:「小眠,其實我並不喜歡她,只是……」
「別這麼叫我,」紀眠語氣不變地打斷,「我們的關係應該還沒有那麼親近。」
「……」
察覺到他的疏離,蘭德啞然,面色黯淡下來,目光漂移,無處停留,最終還是落回紀眠臉龐。
他剛剛訂婚的未婚妻,亞倫家的Oga是位美人,亦是首都星頗具盛名的玫瑰。只是,此刻紀眠就在他面前,望着這樣的眉眼,蘭德不得不承認同是Oga,那枝花枝招展的玫瑰在紀眠面前也要黯淡失色。
紀家最近發生的風波蘭德早已知曉,經歷了那樣的變故,他本以為眼前的人會變得憔悴支離、脆弱無力,結果並沒有。
風霜寒雪也難以在紀眠身上留下些許痕迹,亦或者,他本身就是難以接近的霜雪。
「……」
一時之間,蘭德臉上的神情幾番變化,視線直勾勾地黏留於紀眠臉龐,莫名多出幾分特殊的情緒。
紀眠微微蹙眉,不打算再停留下去,徑直與蘭德擦肩而過。
蘭德卻不知哪來的衝動和勇氣,在紀眠經過自己身邊時忽然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小眠,別走,留下來吧!」
這句話脫口而出的同時,蘭德順勢攔住紀眠去路。
「我在R3區有一棟房子,沒人知道那裏,也只有我有那的鑰匙。」
「你可以住在那裏,衣服、飲食、日常起居——我會為你安排好一切,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只要……」
回應他的是紀眠陡然冷淡的嗓音:「放手。」
蘭德含情脈脈地望着他,耐心地放輕聲音:「現在的你能去哪裏去呢?你只是一個Oga,長得又這麼好看,離開紀家,離開首都星,不知有多少人會覬覦上你……外面那麼危險,你能保護好自己嗎?」
他深情款款的目光遊離於紀眠的臉龐,彷彿岸上之人欣賞湖中溺水之人苦苦哀求的丑相,胸腔之內充盈的並非純粹的愛意,更多的是能夠居高臨下施捨他人的喜悅和自傲。
你以為你還是曾經的天之驕子、屈指可數的S級輔助系能力者?
蘭德心想。
你早已從S級跌落到B級,淪為全首都星的笑話,還被驅逐出紀家,失去力量和親人,失去一切……多可憐啊。
現在除了我,還有誰能幫你,還有誰會站在你這邊?
你只能乖乖留在我身邊,祈求我的庇護,成為獨屬於我的東西……
蘭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陰暗的喜悅如潮濕的苔蘚不斷滋生,他迫不及待地湊前,想要望見紀眠那雙漂亮的、充滿畏懼和哀求的眼眸——
然而,他並沒有看見自己想像中的畏懼與哀求。
一隻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緊握成拳,指骨凸起,拳頭揮下果決凌厲的弧度。
然後,狠狠砸在他的臉上。
「啊!」
慘叫乍起,蘭德重重跌在地,雙手捂住鼻子。辛酸苦辣的滋味一股腦衝出鼻腔,整張臉皮彷彿被一隻手揉皺,又硬生生撕裂開來。
「你……你敢打我!」
蘭德疼得眼淚直流,於憤怒中不可置信地拔高嗓門,大吼大叫。
「一個Oga,竟敢——」
聒噪的聲音就在耳邊,紀眠面無表情地轉了轉手腕,垂眼,對上蘭德憤怒的視線。
他的眼眸森冷如霜雪封凍的冰川,流淌徹骨寒涼的冰霜:「滾。」
蘭德身體一抖,所有憤怒的情緒被瞬間澆熄,他的話頭堵塞在喉嚨之間,不敢出聲,甚至控制不住地戰慄起來。
僅僅是一個眼神,就令他發自靈魂地畏懼和戰慄。
那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完全壓制,精神力的直接震懾。
……一個Oga,居然壓制住了他這個Alpha!
蘭德心底掀起驚濤駭浪,但在恐懼之間,又分外驚愕。
哪怕已經從S級跌落為B級,和自己同級,紀眠的精神力竟然依舊在他之上,甚至能夠壓制住他!
蘭德咬牙切齒,蘭德怒不可遏!
然後他就滾了,因為他怕被打。
男人倉促逃竄的背影飛快遠去,紀眠沒有留給他半點餘光,獨自登上離開的飛船。
飛船啟程,明凈的舷窗外映出首都星繁星點綴的夜空,千家萬戶的燈火如璀璨碎鑽灑落,就連星海銀河都不及這座不夜之城光華爛漫。
「紀先生,請問您之後打算去哪裏?」
飛船座位旁浮出電子虛影,是控制這艘小型飛船的人工智能。
紀眠撐着下頜,纖長眼睫微微覆落,眸光掠過舷窗,落在漫無邊際的遠方。
「……我想,去一趟母親的故鄉。」
人工智能:「收到,正在定位目標星球……目標星球定位成功,預計跨過一個躍遷點,需要一天時間。」
漆黑宇宙浩瀚無垠,璀璨明亮的首都星已經被拋棄在遙遠的後方,再也望不見光輝。
不知過去多久,靠窗閉目養神的紀眠抬起眼帘。
舷窗之外,飛船即將靠近的躍遷點周圍,一片龐大的陰影悄無聲息浮現,彷彿寄生於宇宙的遠古惡獸,虎視眈眈地逼視前方。
紀眠:「那是什麼?」
話音剛落,飛船劇震,預警的紅光閃爍不停,人工智能一向平穩的聲音急促起伏,叫聲尖銳:「飛船忽遭不明攻擊,正在啟動最高級防禦程序!」
「紀先生,小心——!」
——
E-13星球,位於聯邦最偏遠的第七星系。廣袤而綠植稀少的黃沙覆蓋大地,沙土之上,是終年遮天的灰暗。
乾燥的風捲起塵土,模糊遠方的視線。星球背面,各類黯淡失色的電子垃圾堆置山谷,一道身影利落地自高處一躍而下。
那是個黑髮青年,身形削瘦,蒼白清俊的面頰,暗棕色的眼眸深處,漆黑如夜幕。
楚時野獨自行走在山谷間,陳舊的靴子踩過粗糙的沙粒地面,偶有生鏽的零件夾雜在沙土中,被他彎腰拾起,丟入一隻皮袋中。
他上身穿着黑色外套,彎腰時露出腰間的裝飾,那是一柄漆黑的匕首,銳利的鋒芒都藏在黯淡無光的刀鞘之內。
「滋滋……今日……滋滋,播報一則緊急新聞……」
黃沙捲來模糊的電流音,楚時野側耳傾聽,很快尋到聲音來源,從半掩的黃土之下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鐵塊。
這是一個舊時代的收音機,繁華的星球早已淘汰的東西,在這偏僻落後的星球依然能找到蹤跡。不過,這種收音機無法連接到更先進的星網頻道,播放的新聞也都出自各種來源不明的小頻道。
此時,這隻即將報廢收音機似乎意外接收到某段頻率,嘶啞的電流音斷斷續續地從生鏽的殼體內流出。
「新聞報道,紀家長子紀眠……前日於第三星系遇難……」
「目前,滋滋……尚未找到飛船殘骸……」
還沒播放多久,電流音忽而變得混亂,楚時野用力地敲了敲收音機外殼,雜音雖然依舊時斷時續,但總算比剛才清晰連貫一點。
「遇難不久前……紀眠曾在紀家的陪同下進行成年之後的第二次精神力測試。曾經的S級,居然毫無緣由地跌落為B級,並且在此之前,聯邦從未有過精神力如此大幅度跌落的記錄……」
「這不得不讓人懷疑,幾年前那次S級測試結果是否真實、是否存在弄虛作假的可能……畢竟,紀眠先生也只是個Oga,並非Alpha或者Bea……」
「我這麼說並非性別歧視,只是從事實而論。Oga弱小的體質並不足以支撐起強大的精神力。也許紀眠曾經真是強大的S級覺醒者,但到他死時,不過是一個可憐的B級……」
收音機又是一陣滋滋亂流,楚時野一言不發。
身處這個首都星最璀璨的光輝都無法落及的偏遠星球,儘管他並未聽過新聞里的「紀家」,但他也清楚,S級意味着什麼。
最強大的精神力,最高的等級,整片星際鳳毛麟角的存在——是終日與這片廢土融為一體的他無論如何仰首也無法窺見的高位,真正的雲泥之別。
……不過,這個破舊收音機里的遙遠新聞、新聞里那樣高不可攀的存在,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新聞主持人的聲音逐漸模糊,很快只剩下滋滋的電流聲。
楚時野關閉收音機,將它丟進袋子裏,繼續向前走去。
灰暗的蒼穹綿延,堆置垃圾的山谷盡頭,一段陡坡之下,是一片更加荒涼的無人區。
楚時野停下腳步。
他平時很少涉足那裏,因為前方是更危險的區域,潛伏着不可知的怪物。
只是,往日都死氣沉沉的區域,今天不知為何有些不尋常的動靜。
楚時野抬高視線,無人區遙遠的邊界風沙滾滾,淹沒在塵土之中。
不對勁。
楚時野指腹摩挲腰間的匕首,片刻的思索之後,縱身一躍。
沙粒捲起乾燥酷熱的空氣,刀鋒般刮過皮膚。
楚時野抬臂擋在眼前,謹慎地沒入風沙之中,依靠某種直覺摸尋前路。
他並沒有迷失方向。
機器零件飄散一地,那是楚時野從未見過的精密零件,它們原本應該組裝在某台複雜的儀器上,現在卻如垃圾滾落。
順着凌亂的零件再往前,楚時野嗅到一絲特殊的味道。
清冽,霜寒,就像冬日的雪。
可這裏並沒有雪,他的眼前只有流淌的紅色,一點一點,滲入地面。
那是血的味道。
楚時野停下腳步,被風吹亂的黑髮之下,那雙眼眸倒映出一台銀灰的圓形儀器。
如果他沒認錯,那好像是一個逃生艙。
逃生艙內部灰暗無光,鮮血從破損的底部溢出,染紅黃沙土地。
血液中似乎還隱藏着某種特殊的氣味,勾人心魄。楚時野只是一時鬆懈就微微晃神,下意識後退一步。
這個氣味……難道……
楚時野心底隱約劃過某個猜測,還不等確定,忽而聽見某種野獸的嘶吼,此起彼伏,像是荒野上成群的狼。
嘶吼聲迅速逼近,楚時野略微恍惚的眼眸瞬間清醒,暗沉如夜色下的陰霾。
他轉身,拔出腰間的短刀。
——
……他死了嗎?
這是紀眠從劇痛中蘇醒、昏沉意識里浮出的第一個念頭。
又或者……
太陽穴疼得幾乎炸裂,紀眠在冷汗中勉強睜眼。視線一度模糊,數十秒后才逐漸清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灰撲撲的天花板。
四四方方的天花板,支撐起一個不大的房屋。
這是哪裏?
汗濕的眼睫下,紀眠的眸底渙散無光。
模糊的感官迴流,他似乎躺在一張硬木板搭成的床上,身上蓋着的被褥雖然有些粗糙,卻足夠保暖,為他冰涼的指尖挽回些許熱量。
所以,他還活着?
誰救了他?
疑惑從心底浮出,房間一側響起什麼動靜,紀眠忍着痛楚,慢慢偏過頭。
這是一間狹窄的屋子,各個生活區域之間沒有分隔。床頭一張簡單的書桌,左側幾步靠牆的地方有一個紀眠從未見過的老式灶台,作為廚房。
灶台生火,一口鍋架在火上,咕嘟咕嘟。
墨發黑衣的青年默默站在旁邊,攪動鍋里的湯勺。
升騰的蒸汽中,他清俊的臉上有幾道尚未痊癒的血痕。
像是察覺到紀眠的注視,楚時野扭頭。
紀眠看着他。
他看着紀眠。
沒人開口,房間內的氣氛莫名凝固。
「……」
紀眠心想:唔,我好像不太禮貌。
他強撐着坐起,想要說什麼,修長而毫無血色的五指忽地捂住嘴,從蒼白的唇間溢出虛弱的輕咳。
楚時野立刻盛出鍋里的東西,端到床邊,抬手,猶豫一下,掌心落在紀眠纖瘦的脊背之間,力度很輕地一下下拍撫。
紀眠咳得喉間腥澀,眼前一陣眩暈發黑,冷汗泠泠落下,染濕柔軟纖細的墨發。
楚時野耐心地陪着他,直到紀眠咳聲暫緩,又默默給他端來一杯溫水。
紀眠接過那杯水,溫熱的水一點點壓住喉間的乾澀。他抬起微濕的睫羽,輕舒一口氣,感覺自己總算活了過來。
「謝謝……」
紀眠開口,神情倦怠,嗓音沙啞疲憊,卻如流淌過林間的淺溪,自帶林葉清風般的溫潤清和。
「是你救了我嗎?」
楚時野點頭,沒說什麼,又把那個熱氣騰騰的碗往前一遞。
紀眠一無所知地垂眼。
白色的碗裏,一團黑漆漆的不可名狀之物黏稠地癱在那裏,浮出咕嘟咕嘟的詭異泡泡,泡泡不斷破碎,聲音猶如古神喑啞的低語。
紀眠嗓音幾不可察地凝滯一下:「這是……某種湯嗎?」
楚時野搖搖頭:「不,這是粥。」
紀眠稍稍後靠:「那……是黑米粥?」
楚時野:「不是。」
「這是白米煮的粥。」
紀眠纖長濃密的眼睫微微一顫,面前的Alpha已無聲靠近,微微低着頭,神情專註而認真:「喝下它,也許你的身體會好一點。」
紀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