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3375天
梁暮和張晨星再一次出發了。
這一次仍舊奔向北方。
在火車上,梁暮問她:「在你的記憶中,你父母曾談論過那裏嗎?」
「沒有。」
「或曾經計劃過要去那裏?」
「沒有。」
這一切都沒有。但張晨星的媽媽執着於去往那裏,在那裏留下若干印記。那不太像偶然為之,更像是一種有預謀、有計劃、有目的的放逐。
「為了找她,我去過新疆。火車硬座五十多個小時,下車的時候我的腳腫的鞋脫了再也穿不上了。」
「我還去過最北的地方。那裏太冷了,我一個人站在九月末的大雪裏,手被凍得沒有知覺。」
「我去過廣西,聽不懂那裏的方言,理解錯了意思,白白走了十幾公里。」
「我去過很多地方,卻從沒停下看看風景。」
「我沒有那樣的心境。」
張晨星對梁暮說。
蕭子鵬輕輕按了暫停鍵,坐在隔過道的位置,去拍窗外的風景。這次他們沒有帶很多人來,其他人留下處理工作室的其他工作,蕭子鵬和梁暮只帶了簡單的設備。
蕭子鵬難得話少,在一邊安靜坐着,盯着鏡頭裏的風景,偶爾轉頭看一眼對坐在車窗邊的他們。
一出悲劇。
不知道為什麼,蕭子鵬頭腦中冒出這四個字來,讓他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個嘴巴。
讓梁暮陪他下車去站台抽煙的時候問他:「你們倆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
「什麼是挺好?」
「我說不清。」梁暮攤攤手:「馬奶奶去世后,張晨星好像哪裏變了。她話比從前多了,看起來比從前熱情了,又好像在拚命留住什麼或者拒絕什麼,我說不清。」
蕭子鵬猛吸了一口煙,風嗆的他咳了一聲,卻還是把剛剛「一出悲劇」的念頭壓下,沒跟梁暮討論。
「剛剛路過一大片花田,***好看啊!」蕭子鵬說:「咱們以後做旅行紀錄片吧?」
「不行。」梁暮果斷拒絕。
「為什麼?你之前不也有過這個念頭?」
「做旅行紀錄片,要一直在外面。我不放心張晨星。」
「你對她的感情挺病態的你知道吧?」
「認真是病態?」
「認真不是。」蕭子鵬指指梁暮心口:「但你這種是病態。我甚至覺得你們倆之前根本不是愛情,你失去自我了。」
「你沒事吧?」梁暮眉頭皺起,問蕭子鵬。
蕭子鵬嘿嘿一笑:「我嫉妒你倆天天如膠似漆,離開一天能死似的。」
「這次回去輪到你放假。」
「行。」
這一次他們去了一個小村莊。
到了大城市之後換乘大客車到小縣城,在小縣城又換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到村口,再從村口徒步進去。
算起來,他們從古城出發,折騰到這裏,已經過去了兩天。此時是中午,村裏的小學正在午休。操上上有幾個孩子在玩。
校長出來迎接他們,二話不說,帶着他們去了圖書室。這個學校是這幾年新建的小二樓,周圍幾個村子的孩子加起來,一共有六個班級。圖書室也是小小的,裏面有三排書架。
「她在學校里住了一段時間門,幫孩子們熱午飯,有時會教他們一點知識。」
「會講話?」
「會的,但不多,只說必要的幾句。」校長細細回憶:「講話呢有時我們聽不懂,她就寫下來。臨走的時候,帶着我去縣城採購了一百本書,留下了兩本她親手抄的。這兩本。」
校長把《安徒生童話》和《格林童話》遞給張晨星:「她在上面畫了畫,孩子們最喜歡這兩本。」
「後來她去哪了?」梁暮又問。
「不知道啊。」校長嘆口氣:「修建這個校舍,她捐了一千塊錢。」
「她還有錢捐贈?」蕭子鵬忍不住問了一句。
「有的。她會綉一點東西拿到集市上賣,那手藝我們這裏很少見,賣得好。」校長說:「而且她不怎麼花錢。」
梁暮覺得張晨星的媽媽又變成了一個跟上一次聽說中不一樣的人。這時的她聽起來更具體,更像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而不是虛無縹緲的故事。
他回頭看着張晨星,她低頭看着手抄書籍上的畫。那時月光皎潔,他們家的院子裏拉了一根電線,點了一盞燈。在那些悶熱悶熱的夏夜,她抱着西瓜啃,爸爸媽媽在燈下聊天,又偶爾寫字作畫。
「校長,我想請教一下,咱們這裏不同學校的老師們有沒有什麼交流群?」梁暮問。
「有的。」校長說:「你提醒我了,我幫你發到群里。縣裏、市裡、省里都會組織學習,我幫你們!」
「謝謝。」
他們臨時決定在那所學校住幾天。
校長是一個很好的人,在學校里給他們收拾了兩個簡陋的房間門,那裏的春天比古城晚,四月的天氣里沒有光照的地方仍舊很冷。校長擔心張晨星凍到,把學校唯一一張電熱毯鋪到她的床上,甚至折了一支花插在汽水瓶子裏。
他那麼善良周到,一定也曾這樣照顧過張晨星的媽媽,讓她在這樣荒涼的地方感受過善意。
在他出門的時候張晨星突然對他說:「謝謝。」
「謝什麼。」校長撓撓頭,笑了。
「謝謝你善待她。」張晨星說。
「你媽媽很幸運。」校長站在門口,看了眼站在教室門口聽課的梁暮和蕭子鵬:「她很幸運。在她來之前,我們這裏的公安剛抓走兩個流氓。不然她一個人,難免不會被欺負。」
「那時我們怕出事,我和另一個老師是不允許她一個人單獨行動的。萬一出事了,良心過不去。」
「謝謝。」
張晨星想,她一個人上路,一定面臨很多危險。她害怕過嗎?被傷害過嗎?後悔過嗎?她日復一日抄寫的童話故事是她心中的最後一絲安寧嗎?那些一個人度過的歲月里,她會孤獨嗎?她有想過回到古城嗎?回到古城,看看那個被她拋棄在人間門踽踽獨行的女兒,她想過嗎?
張晨星有很多很多問題想問。
她甚至在深夜閉上眼睛后,看到她和媽媽在學校的操場上席地而坐。她的情緒沒有很激動,只是抬頭看着月亮說:終於跟媽媽一起看月亮了啊。
而媽媽呢,看着那輪明月久久不言。她沒有說話,卻輕輕拉住張晨星的手,指尖摩挲在她因為經年勞作而粗糙的手上,又用力捏着。
「媽媽,我知道人生是一場又一場漫長的告別,但我還沒有長大,因為我還沒有學會跟你告別。」
張晨星睡在這張硬板床上,想像母親在此度過的被人關愛過的日子。時間門把她所有的恨意都消磨了。
她感覺到寒冷,裹緊被子,昏昏沉沉,連第二天的太陽升起都沒有感受到。直到梁暮破門而入,把她從一片冰涼的海水裏撈出來,放置到岸上。張晨星抓着他的手,對他說:「我累了。」
「你生病了,張晨星。」
這一場病來得突然,粘粘連連,一直到他們回到古城還沒有好利索。
梁暮把工作帶回書店做,推了出差,每天在她身邊盯着她吃藥、吃飯、好好睡覺。張晨星很聽話,她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無論梁暮說什麼她都照做。
她幾乎不說話,比他們剛重逢時還要沉默。
梁暮從沒這樣害怕過。
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拋棄了,那種隱隱的痛感開始消磨他的快樂,只要張晨星對他笑笑,他就覺得那一天的天氣很好。
是在不久后的一天,鄉村學校的校長給梁暮打了一個電話,他說有一個老師說見過張晨星的媽媽,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樣。並說了一個位置。
那個位置梁暮知道,在張晨星跟人販子一起穿越的那道山脊背後,不到一百里的地方。一個真正與世隔絕的地方。然後他聽到校長說:「你們應該有個心理準備,她去到那裏的時候,已經非常不好了。她應該是生了病,很重的病。」
梁暮不敢告訴張晨星這些,他怕張晨星崩潰。
他一個人以出差的借口又去了一趟北方,遙遠的北方。梁暮去了半個月。
他站在那道山脊上,覺得造化真是弄人,那或許是張晨星離她母親最近的一次,他們只相隔一百里。一百里而已。
村民給梁暮指了一個新的村莊,他又一個人徒步去那裏。那條崎嶇的山路,好像一直通到天上。梁暮在那裏獨行,想像過去三千個多個日夜,張晨星一個人走過的那些地方。
梁暮心疼張晨星,也痛恨自己在那些歲月的缺席,雖然他不該為此負責。
張晨星的尋找終於要結束了。
梁暮站在那片樹林裏,聽着風聲穿林打葉,最終灌進人耳中,大滴大滴的淚水瞬間門被風吹乾。他終於打了一個電話,請蕭子鵬和周茉一起,帶張晨星來一趟。
「這是張晨星最後一次尋找,請你們照顧好她。」
梁暮曾想過要欺騙張晨星,假裝這一切沒有發生過,可他沒有那樣做。他想把答案告訴張晨星,這是她尋找了幾千個日夜的答案。
當他看見張晨星的時候,握住她的手,將幾樣東西放到她手中。東西很少,一支鋼筆、一條圍巾、一本還沒寫完的童話書。
而他們身處的那片樹林中,孤零零幾座墳,其中一座,泥土新鮮,有人采了很多花插在周圍。
風停了,鳥雀也無聲,所有想說的話就此打住,所有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那日日夜夜的恨和愛從此無處安放。春天,停在了春天消逝的那一天。
張晨星站在那,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豁開她心臟上那塊所剩不多的完好的地方,痛不是一下湧入的,而是一點點蔓延開來,直至將她整個人淹沒。
她仍舊沒有哭。
嘴無聲地裂開兩次,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終於頹然閉緊,連同她的心門。
火車離開北方,離開張晨星一次次奔向的北方。她坐在窗前,像從前任何一次一樣,沒有回頭看。她不需要回頭看了。
當她重新坐在老書店,戴上手套,翻開眼前的書頁,手卻開始顫抖。張晨星試了幾次都不行。眼前書頁上的破損,她無能為力了。
她的某一部分能力,隨着媽媽那不曾與她告別的離逝,消失了。
最難過的事情是看到梁暮。
張晨星記得少年梁暮像燦爛的太陽,記得他們重逢時他鮮衣怒馬,而那樣的梁暮,因為棲居在她身邊變得小心翼翼。
在一個深夜裏,張晨星邀請梁暮跟她一起「曬月亮」。可那天是陰雨天,天上根本沒有月亮。兩個人躺在那裏,看向窗外。
「梁暮,我們離婚吧。」張晨星緩慢地說:「我想了很久,我們離婚吧。」
梁暮心很疼,但他安慰自己這只是因為情緒在夜晚被催生出來,而他們現在都不太正常。他強行扯出一抹笑來:「然後呢?你再嫁給別人嗎?不行。」
「我想上山,再也不下來了。」張晨星說。
「等天亮再說好嗎?」
「天不會亮了。」
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