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3333天
過了年,就冬末。
古城開始醞釀春天。
不知是誰在河裏放養了很多錦鯉,大片大片的紅色從這裏到那裏,有時停在綠色的水草下,一團又一團。
周茉和張晨星站在河邊,看着那些錦鯉。
「這不會凍死吧?」
「不知道。」
「這得花多少錢?」
「不知道。」
遊人成群結隊,一波一波地過。從河邊拐進清衣巷。
張晨星聽到導遊說:「這個就是大家最想看的紀錄片里的清衣巷了。」
「那個紀錄片我們每周都守着,還差最後兩集了。」遊客說。
「那大家可以自己看看,跟紀錄片里的是不是一樣。」
「我想去「老書店」看看。」
周茉推了張晨星一把:「快,開張了。」
「梁暮在。」
「哦對,他今天沒出去。」
梁暮一個人看書店,迎接一批又一批遊客。他搞了一副無度數黑框眼鏡戴上,短髮上系一條頭巾,看起來像另外一個人。有遊客覺得他面熟,但都想不起這是那位參加訪談的獨立紀錄片導演。
大家進了老書店都自覺保持安靜,站在過道里安靜的翻書。在紀錄片里的第三集,講述了這個老書店的故事。用心翻看的時候,看到一些舊書被修復的痕迹,就覺得手裏捧着的是一件很罕見的東西。
「紀錄片里看到手和側影,店主是個姑娘。」有人問梁暮:「今天不在?」
「她出去了。」
「那你是?」
「她愛人。」
梁暮並不避諱這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有人需要幫忙拿高處的書,他就搬了步梯站上去。又有人要,索性坐在那,配合把這個區域的書拿完。
二月末的時候,古城的風已經和煦。張晨星每天要給書店開窗通風,後門也開着,於是有了清爽的過堂風。有人好奇,從後門向小院裏看,依稀看到裏面住人的屋子乾淨整潔,窗口放着一盆花。屋裏也有書架。
梁暮在《清衣巷志》裏說,永遠愛書,是讀書人的風骨。這會兒大家看了,就覺得那紀錄片說得對。於是紛紛拿出手機拍照紀念,也有人覺得這樣的地方如果不在了,那太過可惜。
梁暮一直在招呼大家,忙到傍晚關門后才得以休息。張晨星和周茉去燒香回來,看到靠近門口那排書架的書空了大半都不免驚訝:「書呢!」
「賣了。」
梁暮半癱在椅子上,對張晨星說:「你該考慮請人了。」
「我請好了。」
「誰?」
「唐璐。」張晨星說:「她要來古城住一段時間,在找工作,我就請她來書店幫忙。其實也不是幫忙,她會畫畫,想在店裏寫生。」
「業務真多。」梁暮笑了:「也好,如果新請的人你不認識,恐怕你也不自在,唐璐好。」
「那個幫張晨星找媽媽的唐璐嗎?」周茉問。
「對。」梁暮說,接着又問:「唐璐住哪?」
「她說想在河邊租一個屋子,每天推開窗看到古橋,就會開心。」
「很會選。」
梁暮難得的一天假期,在忙碌中結束。可他不甘心假期就此度過,拉着張晨星出門陪他看電影。
夜晚的馬路終於少了一些人,古城變回那個安靜的古城。
「張晨星,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
「昨天,我收到古城文旅局的邀請,想讓我針對古城的人文和風景做一期分享。對象是古城改建項目團隊相關人員。」
「為什麼?不是有各種專家學者在參與這個研究?不是說已經定了要做酒店,在夏天的時候就要挨家挨戶談了嗎?」
「現在看來,可能不是這樣了。《清衣巷志》播出后被社會各界關注,越來越多的人呼籲古城改建能夠理性。所以,建成酒店不是唯一方案了。」梁暮認真地說,他需要張晨星給予建議:「我在想,我可以在分享中加入我的思考,比如:這個改建顧問團,能不能請古城的一些百姓加入進來,傾聽更多的聲音?所謂的改建,能不能保留原有的文化又能改善大家的生活?」
張晨星站定,看着梁暮:「你已經想好了。」
梁暮說:「但我還想聽你的建議。」
「我的建議是支持你。」張晨星說:「不管別人說什麼,我支持你。」
「那我們就沖吧!」梁暮說:「去遇到更多好事。」
「好事不用太多,一兩件就夠了。」
張晨星想,倒也不需要十足甜的人生,她無法消化、也會懷疑。
書店每天的客人愈發多了起來,隨着《清衣巷志》最後一集的播出,古城變成了大家最想去的旅遊城市。
麵館老闆對此是有些苦惱的。
從前一心一意做一碗面,倒不覺得辛苦。現在好了,不僅要做面,還要接受無數遊客的採訪。起初老闆很耐心,認真回答各種問題,後來每天嗓子冒煙,索性耳朵一閉,裝聽不見。遊客不滿意,還要追着問,老闆心一橫,花了萬把塊錢,請梁暮給拍個宣傳片放在店裏循環播放。
如果有人提問,老闆就指指電視,讓人自己看。電視下面貼着一行小字:老闆一心不能二用,回答問題就做不好面了。這倒是好玩,於是遊客們認真地坐在那看電視,並經常舉起手機拍電視上的澆頭方子。
把古城湯麵帶回家,做古城的澆頭,如果有一天想念古城,就自己做一碗。
這麼一來,清衣巷就還是原汁原味的清衣巷。
有的爺爺奶奶閑來無事,在自家門口賣起了應季的花、水果、孩子的小玩意兒,就放在一個竹籃里,認人挑揀。他們呢,靠在一把藤椅上休憩,順便賺點錢。最有趣的是能跟遊人聊天,有會講故事的老人,話頭一起,遊人就並過去,聽那吳儂軟語下的古城故事。
清衣巷也成了商業街,卻也不是那樣的商業街,更自在。人們還是一樣生活,只是多了賺錢的消遣,怡然自得,一座慢城。
張晨星書店裏的人絡繹不絕。
在三月天裏她就已經開始覺得熱。理髮店的爺爺終於從鄉下回來,張晨星去剪頭髮。爺爺撈着那厚厚一把頭髮說:「剪了啊?」
「剪吧。」
一剪子剪到齊肩,簡單修一修,就摘掉圍裙:「剪完了。」
「不是從前的短髮了。」
「這個髮型也好看。」爺爺說。
「好的。」
發梢刮擦在肩膀上,發出沙沙聲響,影響張晨星幹活。索性就在腦後扎一個小小的尾巴。
她穿一件就襯衫,戴一個舊圍裙,坐在桌前整理新淘來的二手書。唐璐支個畫架在後門那裏給遊客畫人像。店裏買書的人少,看書的人多,在窗前也放了一排椅子供休憩。只是喝的還是只有免費的熱茶。
有遊客結賬時問張晨星:「為什麼不賣咖啡哦?」
「我不會做。而且浪費時間。」
張晨星不太會做咖啡,她知道很多大城市的書店變成了綜合店,可以喝咖啡吃點心,但張晨星不願意這樣。她指指桌上的書說道:「我需要時間修書。」
「哦!」遊客點點頭,探頭看了看張晨星在修的書,覺得這件事似乎很有趣。有人希望能跟張晨星合影,她慌忙點頭:「對不起,我不太喜歡。」
「沒關係。」
張晨星不擅長應對這樣的社交,乾脆請唐璐幫忙收錢,她插上耳機低下頭去,安心修書。網上漸漸多了一些老書店老闆的側臉照,相傳老闆寡言、木訥、只喜歡書。
張晨星對此並不關心,聽到周茉給她念那句「老闆是個冷麵江南美人」的時候,微微一笑。頭髮落下一縷,輕輕別至耳後。周茉又念:「是個不自知的江南美人」。
張晨星終於抬起頭:「你準備把評論都念完?」
「那不是。」周茉說:「我是來請你喝咖啡的。老郵局升級改造結束了,賣咖啡了。」
「我不太習慣喝咖啡。」
「愛你喝茶。聽說出了一款叫「煙花三月」的茶,賣爆了。」
張晨星拗不過周茉,被她拉到郵局。
郵局擴建了,從前老舊的窗全拆了,做了兩塊巨大的落地窗,窗前散落着椅子。走進去,右邊還做郵局業務,而左邊,新增了紀念品形象店和茶飲。郵局的位置好,坐在窗前,恰巧能看到古城街道、沿河一角,仄窄的十字路交匯之處,有人在拍紀念照。
周茉點了一杯咖啡,給張晨星要了一杯「煙花三月」,兩個人坐在窗邊。
「誒?那是不是朱蘭?」周茉手指着外面:「賣傘那個。她怎麼賣上傘了?不打牌了?不裝闊太太了?」
「我不知道。」
朱蘭站在攤位前,正在招呼別人買傘。她的傘倒是好看,市面上少有的手繪油紙傘,那上頭的畫都不雷同。
「是你叔叔畫的吧?」
「應該是。」
張晨星年前見過叔叔張路清一次,他偷偷給她送了年糕,怕她不會做,還借用她的小廚房給她做了青菜炒年糕。做完后就走了,沒跟張晨星說多餘的話。
朱蘭看到了張晨星,恨恨瞪她一眼轉過身去。
「她瞪你!」周茉一拍桌子要出去跟朱蘭干架,張晨星拉住她:「別去,沒必要。」
「這個朱蘭真的要把日子過壞了。我媽說朱蘭年後在牌桌上輸了十幾萬,人家追着屁股後頭要。之前的沒還清,又添了新債。你叔叔要跟她離婚,說這些年第一次動手打了她一巴掌,最後鬧到了法院。但你叔叔堅持要離,現在還在調節。」
「離了好。」張晨星說。張路清懦弱一輩子,如果能在老年清醒,倒也不算晚。
「我媽也說離了好。」
朱蘭的傘賣得不錯,如果能好好賣傘,少惹事,張路清倒也能省點心。
兩個人回到書店,把咖啡給唐璐,遞了兩次她都沒伸手接,眼神看着那畫板呆愣愣的。
「怎麼了?」周茉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才見她緩過神來。接過咖啡放在一邊,對她們說:「我要去一趟漢中。」
「人找到了。」她對張晨星說:「一具屍骨,有一條沒有腐爛的項鏈,是失蹤時戴的那一條。需要家屬送東西去比對。」唐璐沒有哭,只是收拾畫板的動作很緩慢,像被什麼牽住了線,
她對好朋友思思的印象停留在她們的少女時代,這一別,就天上人間了。思思的父母因為思念成疾,雙雙病倒在床,沒有思念的力氣了。
唐璐想放過自己,卻又在這一刻責備自己。
「我當年按時赴約就好了。」她反覆念叨這一句,背起自己的畫板向外走。張晨星在後面跟着她,看她走到後面,從這邊到對岸,再從對岸繞回來,一遍又一遍。
多少年在路上,風裏雨里沒有停息,一直在拚命趕路,這一刻卻不敢去了。到了夜晚,唐璐坐在河邊,河燈亮起的時候,天上星星也好看。她的啜泣聲小小的,順着河流流向天邊。
唐璐走了。
不辭而別。
她開始了她真正的間隔年。
在四月的時候給張晨星發來一條消息,她坐在鮮花遍野的山坡上,周圍牛羊成群,面前是她的畫架。
「給你寄了我做的鮮花標本,夾在你的書里,賣給有緣人。」
「好。」
唐璐走後張晨星沒再找人。她不知道該找誰,她跟人相處有障礙。於是一個人辛勞工作,在下第一場雨那天,決定書店的營業時間提前到每天下午四點。
四點后,只參觀,不售賣,她戴上降噪耳機與世隔絕。耳機是梁暮斥巨資購買的,說是適合她這種「愛好孤獨」的人。
梁暮的禮物很實用,當整個世界安靜下來,她又找到了獨處的安寧。
到六點,下了班的周茉來找她,兩個人會去養老院陪馬爺爺、馬奶奶說話。
生活平靜有序,一切都像古城的河水,緩慢的流淌。而那連綿的陰雨下的天空,一層一層烏雲向天邊漫溯,宣告雨季的到來。
隨着雨季到來的,還有周茉的新戀情。
她號稱徹底斷絕了跟唐光稷的往來,跟一個可愛的男孩開始往來,兩個人共撐一把傘挽着手臂在巷子裏說笑,一直到書店門口才鬆開手。
「張晨星,給你介紹我的男朋友,小魯。」
「唐光稷呢?」張晨星問周茉。一邊的小魯聽到這句問周茉:「唐光稷是誰?」
「我那個死鬼前夫。」周茉並沒藏着掖着,卻也指指張晨星:「你,你,哎…」
是在說張晨星永遠學不會說話,想什麼就要說什麼。好在小魯很寬容,對周茉前夫不感興趣,年輕的男孩只想要痛快的戀愛。
送走小魯,周茉向他消失的方向指:「怎麼樣?」
「什麼?」
「小魯怎麼樣?」
「說不出來。可能是看唐光稷久了順眼了。」
「別提唐光稷。」
周茉哼了一聲:「我真的跟他了斷乾淨了。你看小魯,多好啊,單純的男孩。」
「誰單純?」梁暮從外面回來,在門口收傘。
「周茉新的男朋友。」
「個子高、魁梧、皮膚黝黑?」梁暮問。
「你怎麼知道?」
「剛剛擦肩而過看了一眼。」梁暮說:「巷子口有幾個人等他,應該是要去喝酒。」
「年輕人嘛。」周茉說。
「你如果是為了跟唐光稷賭氣,大可不必。」梁暮說:「賭到最後你們兩個只會越走越遠。」
梁暮不認同周茉和唐光稷這樣的鬧法,這麼久了,還要在「你是不是不認真」、「你敢不敢把你手機里的異性都刪掉」、「你怠慢我我就找別人」這樣的問題上糾纏,反反覆復,讓人疲憊。
「我跟你說啊,我沒跟唐光稷鬧。」周茉嘿嘿一笑:「這次,徹底了斷了。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唐光稷那個青梅竹馬我看着真煩。」
「你不是本來也沒跟他認真?」梁暮學周茉說話:「東西好用么,就用用,不好用,就找好用的嘍!」
「梁暮!」周茉要被梁暮氣死了,踢了他一腳跑了。回到自己家裏空蕩蕩的,父母惦記鄉下的園子,幾乎住在那邊了。給小魯打電話,那邊吵吵鬧鬧,果然要喝酒,還對周茉說:「姐姐,來呀!」
周茉無聊,真的去了。
她還是上學的時候跟前男友一起參加過這樣的酒局,吵吵鬧鬧,一群年輕的男生侃天侃地,好像世界都是他們的。
小魯喝完酒倒是不粗魯,但人比清醒時興奮,捏着周茉的手問:「姐姐,我朋友們人好嗎?」
周茉眯眼笑笑,不說話。
偷偷給張晨星發消息:「喝了酒的小魯跟我那殺千刀的前男友真像。」
「你在哪?」
周茉發來一個定位,梁暮拿起張晨星手機順手轉給唐光稷,對她說:「你別管。讓他們倆自己鬧去。」
「周茉說他們徹底結束了。」
「我信她個鬼。」
周茉沒有等來張晨星,卻等來滿臉怒氣的唐光稷。他站在傘下,臉被傘遮去大半,在飯館門口指指她:「你給我出來。」
「你跟我女朋友這麼說話不禮貌吧?」小魯靠在椅子上對唐光稷喊,聲音很大,在別人看來是可愛,在唐光稷看來是厭惡。
他皺着眉對周茉說:「我再說一遍,你給我出來。」
「注意你的態度!」小魯含糊罵了一聲騰地站起來,氣勢洶洶朝外走到唐光稷面前,醉酒的人出了一拳,唐光稷躲開,他自己站不穩,摔倒在濕地上,賤起泥點。
「什麼爛泥。」唐光稷嘲笑一句,走了。
周茉快要被小魯氣死了。
小魯的朋友們喝得東一個西一個,小魯又這副鬼樣子,她嘆了口氣走出去用力扶小魯,另一隻手撐着傘,力氣也用不上,狼狽至極。卻又聽到折返回來的唐光稷說:「怎麼著?在我這要求把你供起來,轉頭給別人當老媽子?」
「關你什麼事啊?我喜歡。」周茉嘴硬,心裏也覺得丟臉。
「你也就配這樣的了。」
「你怎麼說話呢?」周茉一生氣甩開醉得一塌糊塗的小魯,他又摔倒在地上。周茉踢他一腳:「你給我起來!別人說你不行!」
唐光稷看着衣服上沾着泥污的周茉,平常見到髒東西先捂眼睛的人這會兒倒不嫌別人髒了。心想果然像別人說的那樣,周茉對自己是有所圖的,她根本沒有一點喜歡他。
唐光稷一下就覺得膩了。
兩個人鬧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覺得沒勁。
「你知道我為什麼就不刪她聯繫方式嗎?」唐光稷突然說,「她」指的是周茉介意的那個人:「她做任何事從來都有分寸,我沒見過比她更有分寸的人了。我不會因為任何人的無理要求而放棄朋友,我問心無愧。你要求我那麼做,你配嗎?」
站在拐角的張晨星要向前去跟唐光稷理論,被梁暮一把拉住,他說:
「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