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卿淺遞過去一張紙巾,淡聲回答:「你不需要操心妖管局的事。」
江如練偏頭,下意識地接過紙巾,卻只是捏在手裏。
目光落不到實處,獃滯。
她不明白,為什麼師姐總想趕她走?除此以外,她要如何以妖的身份得到師姐的認同?
從前在停雲山就是這樣,眼看着最近有所好轉,突然又要讓她離開。
連帶着之前的擁抱、牽手,都變得不可信起來。
她覺得自己像一隻麻雀,在名為「卿淺」的森林裏迷了路,還猛地撞上了透明玻璃,摔得暈頭轉向。
好半響,江如練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擦手:「師姐回去休息吧。」
察覺到她狀態不對,卿淺皺了皺眉:「……你要去做什麼?」
「再去找找有沒有什麼遺漏的線索。現在太晚了,師姐先去休息,我一個人就好。」
江如練不急不緩,如一簇陰燃的火,表面平靜,內里不知有多煎熬。
說完就走,卿淺甚至來不及伸手拉住她的衣擺,就眼睜睜地看着江如練消失在重重庭院中。
她愣在原地,哪怕披着艷色羽衣,也彷彿要融進夜色里。
太單薄,風一吹就散了。
江如練蹲在廢墟邊,動作機械地拈起一撮黑灰,嗅了嗅。
解行舟正在主持善後工作,忙得腳不沾地,墨色小鹿在廢墟中蹦蹦跳跳,清點損失。
她隔老遠就望見了牆角的紅色蘑菇,散發出濃厚的陰鬱氣息,路過的弟子都繞着走。
連小鹿都能被她嚇到。
解行舟失笑,吩咐弟子去取一本書來,自己走上去問:「前輩這是在?」
「思考。」
江如練拍乾淨手上的黑灰,面無表情的回話。
垮起個小鳳凰批臉,看誰都像欠她五百萬。
她確實在思考,基本可以確認,縛陣中的火和桃夭書院的火同源。
雖然比不過鳳凰火,但也相當強悍。能擁有這種火的,不是人族中的高手,就是稀有的妖怪。
腦海中似乎有什麼呼之欲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想回去問師姐,然而一想到師姐就更難過了。
解行舟在一旁笑看江如練變臉,從蹲着陰鬱,到猛地站起來,然後又默默地蹲下。
她也不嫌臟地坐在斷牆上,閑聊。
「張天師的身體每況愈下,此事過後留給他的時間大概不多了。平生本事,不知道他門下弟子學到了幾分。」
江如練眯起眼睛,開口便是嘲諷:「他收徒也不挑挑,我看最好的那個都不及他一半。」
「這不是時間不多了嗎。」解行舟笑起來,沒在乎她口出狂言。
她一邊接過小鹿銜來的書,一邊溫和地解釋:「前輩是大妖,壽命漫長,當然不會操心這些。可對於人族來說,時間是最珍貴的。」
「珍惜當下,前輩。別浪費時間在誤會、爭吵上。」
她勸起人來,也自有一股文人風骨在,不拿腔作勢,不居高臨下。又是舉例又是點題,活像一個教書先生。
但在江如練心裏,教得最好的還是自己的師姐,其他人再怎麼好都比不過。
見江如練不說話,解行舟將書雙手奉上:「今天太感謝前輩了,這是謝禮,請務必收下。」
人類給鳳凰送禮,不安好心。
江如練站起來往後退一步,滿臉警惕:「我沒有找回你的畫,也不看書。」
誰知道解行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有名有姓的仙門掌門人,她大多都見過,映像深刻的解行舟算一個。
當初仙門交流會,解行舟和裴晏晏一壺茶一盤棋,坐着聊了整天,兩人相見恨晚,就差當場義結金蘭。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江如練從那時起便知道這也是個不正經的。
果不其然,解行舟拿着書就往江如練手裏塞。
「要不是前輩我非得忙暈過去不可。這是書院的珍藏秘籍拓本,曾經暢銷三百年,倍受好評。前輩千萬不要客氣。」
聽聽這措辭,江如練警覺地質問道:「珍藏?暢銷?」
「啊,不要在乎這些細節。」解行舟保持着微笑,抓住機會一把將書塞江如練懷裏:「前輩可以帶回去仔細研讀,自行領悟。」
然後飛快地後退,生怕被火追着燒。
江如練妖生里最討厭學習,嫌棄地抖了抖書,想丟回去,一回頭某個人都幾米開外了。
還表情真摯地叮囑道:「回去再看,回去再看。」
一陣惡寒莫名其妙地竄上脊背,江如練按下內心的疑慮,想着帶回去給師姐好了。
但不是現在,事情還沒頭緒。
她抬腳就往裏面去,卻有一隻小鹿迎面撞過來,拿鹿角抵着不讓走。
小鹿蹭着江如練褲腳,墨色暈染出茸茸的皮毛,眼睛靈動又圓溜,很可愛。
但江如練不領情,還冷下臉乜向解行舟:「你攔我做什麼?」
「是人是妖都需要休息,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吧。妖管局已經派人來協助了,這些瑣事不需要你親力親為。」
解行舟不改從容,還指了指天上:「不要浪費時間,有人還在等前輩。」
江如練抬頭,不知從何時起,厚重的雲層散去,天色澄明,一輪圓月正掛當空。
她還想再嘲幾句妖管局能力不行,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連腳下都拐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
無視解行舟的意味深長的笑容,揣着書溜溜噠噠地回去了。
桃夭書院保留着她們的小院,此時院裏還亮着燈,很安靜。
江如練停在門口,原地轉了一圈,才輕輕扣門:「師姐?」
屋內沒有回應,但是隱隱有「嘩嘩」的水聲。
看來是在洗澡,江如練推門進去,做賊似的放輕腳步、走到餐桌邊上,木愣愣地坐下。
從這裏能瞥見浴室的暖光。
剛才對卿淺的態度算不上好,江如練有些不安,已經開始考慮該如何向師姐道歉了。
只是水聲斷斷續續的,伴隨着晃動的人影,她聽着聽着就控制不住地焦躁起來。
索性拿出解行舟給的秘籍,準備看幾頁靜心。
書名還起得很好聽,名為《雲落巫山》,封面上有細膩的工筆描繪出的風景圖。
光看這文藝范的名字,江如練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犯困。
她百無聊賴地翻開第一頁,瞬間怔在當場。
這這這!
這是什麼啊!
江如練漂亮的妖瞳驟縮,嫣紅滾滾漫上耳垂,有往臉上擴散的趨勢。
這表裏不一的秘籍,第一頁就讓沒見過世面的鳳凰大驚失色。
文字自帶插圖詳解,工筆畫、超詳細。
柔雲繞峰,花碟相擁,那股香/艷勁都要飛出書頁了。
女子間的雙修功法江如練還是頭一次見,停雲山哪有這種書!
而這居然是桃夭書院的珍藏秘籍,代代相傳的那種。
太可怕了,桃夭書院是個什麼地方,解行舟是個什麼人!
上樑不正下樑歪,她要舉報!
江如練滿腦子都是舉報,卻忍不住又翻了一頁。
人類的花樣真是太多了,怎麼、怎麼能軟成這樣的?
這種技巧真的能讓人舒服嗎?
幾百年來,她好不容易挑燈夜讀一次,坐姿端正又拘謹。
忽略那張面紅耳赤的臉,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拜讀什麼大作。
她淌洋在知識的海洋,沒注意到浴室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卿淺拿毛巾擦着濕漉漉的頭髮,踩上拖鞋時不禁屈起腳趾。
有點冷。
一眼望見某個坐得筆直的背影,她抿了抿唇。
「你在做什麼?」
熟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泠泠如珠玉碰撞。江如練一個激靈,差點沒從椅子上翻下來。
她唰的一下站起來,以妖生最快的速度合上書,不管不顧地把書捲起。
從喉嚨里擠出一句:「在學習。」
緊張到後背發涼,連方才準備好的道歉都忘了。
卿淺似乎沒有看出她的異常,指尖梳過白髮,用靈氣蒸干水汽。
她眸光一晃,低聲道:「有點冷。」
江如練急着轉移卿淺注意,脫口而出:「那師姐要——」
「要抱。」
卿淺秒接,還特意補充:「抱着睡。」
江如練被濕漉漉的木香熏得有些暈。
方才的文字和畫面瞬間擠滿了她的腦袋,由卿淺的話延伸出無限遐思。
住腦住腦!
江如練猛猛搖頭:「不行,今晚不行。」
不管卿淺是抱着怎樣的想法提出的這個問題,她都不能答應。
誰讓她居心不純。
卿淺向前一步,目不轉睛地盯着江如練耳朵上未散的紅暈。
「為什麼不行。」
江如練想往後退,然而腰已經抵上了書桌,她只好強作鎮定:「沒有為什麼。」
「因為我今天說,你不需要留在妖管局嗎?」
江如練愣愣地偏頭,懷疑自己聽錯了。
見她不說話,卿淺摟着毛巾的手指緊到泛白。
微微垂頭斟酌着措辭,思考自己該如何向江如練解釋。
「妖管局給的工資還沒有停雲山的弟子補貼多,更不能和你的身家比。」
她以金錢來論證,這份工作的性價比有多低。
「你完全可以把時間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
然後拋出另一件充滿誘惑力的事,試圖讓江如練動心。至於什麼事對江如練更有誘惑力……
江如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問:「更有意義的事是?」
卿淺蹙着眉,指尖不自知地點了點。這是她思索時的慣常動作。
很快,她就想出了一個好點子。
「比如,抱着我睡。」
江如練:???
她仔細辨認了一下,發現卿淺並不是在開玩笑。
而是真的認為,一起睡覺比在妖管局工作要有意義得多。
江如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之前中了招,否則怎麼會聽見師姐說出如此離譜的回答。
短短時間裏,師姐像換了個人。
她糾結了太久,等回過神,卿淺已經垂眸遮住眼底的落寞,自己走到床邊躺下了。
卿淺將下半張臉埋進被子裏,蜷成小小的一團。
看上去像被欺負了一樣,只能委屈地縮着。
江如練驀然慌了神,連忙書塞自己枕頭下,轉過身想安慰幾句。
可對上卿淺霧蒙蒙的眼睛,她突然感覺,那些哄人的話放在此時都不恰當。
溫言軟語,不足以解決目前的問題。
更配不上卿淺方才的解釋。
江如練捏着拳,指甲掐進肉里,彷彿這樣就能逼自己一把。
「我以為……師姐想趕我走。」
直到剛才,才意識到這是個誤會。
解行舟說,珍惜當下,不要讓誤會浪費彼此的時間。
江如練聲音喑啞,起了個話頭,便止不住了。
索性一狠心,挖出埋在心底的那根陳年舊刺,展示給卿淺看。
「師姐以前還想讓白雲歇把我從停雲山除名。」
她偷聽到了,一直記着。
事情過了太久,已經記不清當時是什麼感覺,可每當自己忍不住猜測,自己在師姐心中有幾分重量時,這根刺就會突然出現,扎她一下。
被拒絕太多次,這要如何問?這該如何問?
江如練甚至閉上眼睛,不敢看。怕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會不會讓師姐覺得自己小氣、一件小事記了那麼久。語氣是不是不對,聽起來像在興師問罪。
時間滴滴答答的過去,每分每秒江如練都煎熬。
好不容易,她聽見卿淺平靜地陳述:「因為我覺得師尊不該把你留在停雲山。」
「你是一隻妖,可停雲山是除妖的地方。你在停雲山,很多時候都……」
「不太開心。」
一句話說不順暢,中間有很明顯的停頓,和努力壓抑的顫。
或許卿淺並沒有她想的那樣平靜,江如練拔掉了刺,還是心疼得止不住。
又後悔,自己不該在這樣的時機要求卿淺解釋。
這十幾分鐘內卿淺說過的話,比之前一天都還要多。
她在努力且認真地嘗試,嘗試消除兩人之間的誤會,哪怕自己並不擅長坦誠。
甚至比她學陣法、完成師門任務時還要認真。
「對不起。」卿淺最後道。
那麼輕,卻如同巨石,轟然而下,壓得江如練喘不過氣。
「不、不是你的錯。」她睜開眼,狼狽地撓了把自己的頭髮:「我也有問題,早說清楚就好。以後不會了。」
今晚在月亮下,把陳年舊事攤開來曬,好像說清楚了,又好像沒說清楚。
房間裏沉默了好久。
江如練看着卿淺緊閉的眼睫,低聲喚:「師姐?」
沒有回應,卿淺睡著了。
只是眉間兩道淺淺的豎痕,睡得並不安穩。
江如練想起卿淺剛洗完澡時,乖巧地摟着毛巾,說想要一個抱。
乾脆把心一橫,躺上卿淺的床。
放輕了動作往前挪,挪到低頭就能吻到卿淺的額角,隨即伸手貼上背,很有節奏地輕輕拍着。
哄人睡覺。
她在卿淺耳邊呢喃,也不管卿淺聽不聽得到。
「可我只需要看見師姐,就會高興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