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打回原形
妙朦久等不見秦朗回來,憂甚於急,心下忡忡:“秦郎善解人意,不是遇到不得已的事情,不會把我一人丟在這野外水邊。肉眼心眼不管用,可惜我天眼未開,不能遠望。”
轆轆腸飢,可解相思,妙朦伸手采菱,剝殼充饑。
“娘子,我來遲了。”胡九郎獻出紅彤彤的一捧草莓,“吃這個吧,這個汁水多,解渴。解了渴,再吃蜂蠟——滋陰養顏。”
“不吃,拿遠點,別礙着我的眼!”妙朦瞅着九郎,一臉嫌棄,“你是誰,我不認得你!”
“我們做過的,娘子忘了?”
“誰是你娘子!誰是我們,我們做過什麼?”妙朦媚眼圓睜,怒目而視,“再敢輕薄,本姑娘就要打人了!”
“娘子要打要殺,悉聽尊便。”
九郎一語未了,就聽妙朦嬌喝一聲“看掌”。
九郎從其言,低頭看掌時,心口早已吃了一擊,身子隨掌飛了出去。劃過一條拋物線,落在水裏,濺起片片水花。而後飛艇一般,犁開水面,端的犁田無異,犁起兩行波濤,紛紛向後倒伏。
妙朦人俊不俊,噗嗤一笑。九郎聽見笑聲,一個猛子扎進水裏,露頭時已在船幫附近,不及三步之遙。
“不知死活的下作黃子,本姑娘手下留情,你卻不知悔改,還敢回頭!”妙朦大怒,飛身高起,力沉腳尖,一腳踐踏在九郎頭腦上,把他深深踩入水中,方才跳在岸上。
九郎不解,上岸來問道:“娘子性情大變,卻是為何?”
“該死的下流坯子,再三輕薄,死有餘辜!”妙朦招招致命,也不管上天有好生之德了,把那一套霹靂摧心掌跟蓮瓣飄搖腳應時使來,應需組合,打的胡九郎連連後退,退入花田。沾了一身一臉的油菜花粉,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妙朦意欲收手時,想起他方才的唐突之言、涎笑之狀,余怒“騰”的一聲,又燒起了熊熊之火。掌劈語穢天鵝嘴,腳踢蛤蟆意*淫心,九郎避過掌鋒,看見腳至,伸手一撩二撥,撩下一隻繡花鞋來,放在鼻子,顛來倒去,又看又聞。
“香,好香。”九郎陶醉其中,“來,我替娘子穿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妙朦心下切齒,“此恥不雪,何以為人?不但要替我自己,還有替我心上的秦朗雪恥!這等無恥之尤,不必講究武德,但須以惡制惡,以邪制邪。”
說了,佯裝伸腳,九郎低頭來穿時,妙朦拔下一丈青的金簪,趁其不備,一簪穿心。
九郎丟手捫心,負痛倒地,血流成河。漸漸的現了原形,是一隻受傷的狐狼——胸口插着金燦燦的一支掛珠簪!
妙朦呆若木雞,空洞洞的眼神對着金簪,幽幽的生出愧意,漸生漸多,積滿心田,把對人變狐狼的驚異掩蓋了。
妙朦天真浪漫,情思豐沛,又不願作繭自縛,拿作踐女人的婦道禮教扭捏節制,如同一江春水,或遇洪澇,或自放閘,常常泄出心扉,夢遊情天,魂游地府。夢中把那神仙鬼怪、神通變化見的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秦朗,是不是他變的?!”妙朦又驚又疑。
此時的她,滿心滿腦,糾結的都是這個問題,其餘的,悉皆無庸慮及了。情急當中,對着胡九郎變的狐狼,問了兩遍,不見回答。
“看來,已經昏死過去了。”妙朦自言,旋即心下一緊,“它若死了,死無對證,是不是它變了秦朗,我還能問誰去呢?”
妙朦火氣早都消的無影無蹤了,也說胡九郎罪不至死。半為悔恨半為問,抱起狐狼,來至船頭岸邊。
蹲下身段,把狐狼放在腿上,也放在胳膊彎里,恰似母親懷抱嬰兒,打算餵奶的一般。
妙朦掏出袖子裏的香帕,一擦一浣,就着河水給狐狼擦洗傷口。不意看見水中的倒影,由不得發出一問:“它這身形面相,一半像狐狸,一半像豺狼,會不會是狐仙狼精雜交的?要不然,就是一般的狐狼雜交生了它,它修仙得道,有了變化為人的法術。”
洗好,就拿那帕子包紮了,抱着回去餵養,“養好了它的傷,問了秦朗的話,我們兩不相欠,各自走開,老死再不相見。”
“萬一秦朗是它變的呢?”
言為心聲,經此一問,一懷愁緒籠罩眼眸,萬般情思流露眼神。
“救它性命要緊!”
妙朦從公事公辦的心態轉換到了急事急辦的狀態,分秒必爭,抄直趕路。大展“體迅飛鳧”輕功里的長行腳法,走過菜花田,上了羊腸道。
鸞棲嶼前頭分明有打鬥的痕迹,更有掉落的一隻靴子為證。看看無人可救,聽聽無人呼救,想想也就過去了,“現在救誰,都沒有救這狐狼重要——也許他就是秦朗本人,也許他是秦朗的知情人。即便都不是,還有菩薩勸人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句話呢。”
道盡崖下再無路,崖上綠蘿紛披,巉岩藤蔓爬滿。
鍾妙朦來回踏勘,並無洞隧可通,“若說無路可通,方才走來的路,又是誰走出來的?莫非他們都是武林的絕頂高手,飛上這百丈高的絕壁,從山頂過去了不成?”
身無彩鳳雙飛翼,腳無點地登頂功,妙朦退避三舍,舉頭觀望崖頂,亦然也無洞口。
怨天怨地,兀自正在懊喪,徘徊打算返回,忽聞狗吠之聲。接着,看見一條花犬從那密密的一掛女蘿叢中突出,後面跟着一人,手柄鋼叉,叫那狗牽拽了出來。
那人邁着王八步,挺着將軍肚,五短身材,看不清他的面目。後面跟的小童,還未總角,跳跳躥躥,口裏唱道:
飛鳥盡,良弓藏,不藏他要吃皇糧。
狡兔死,走狗烹,不烹就怕反噬君。
“桑榆,這歌,你誰是朝誰學的,可是你姐姐桑雲教的?”
“嗯。”孩童應了一聲,彎腰去摘面前的狗尾巴草。
“這是反歌,官府聽見了,要殺頭的!”男子把那三股叉的柄在脖子上來回推拉,比劃給那男孩看,“桑雲沒有告訴你么?”
“告訴什麼?”男孩問,“表哥這話沒頭沒腦的,叫人怎麼答呢?”
“庄規上,在‘不許庄外通婚’下面,就有一條,‘出庄不許胡說亂唱,免得禍從口出。’”
男童沒好意笑了,“桑雲姐姐叮囑我了,我心裏一高興,就把那庄規給忘了。”
“那就是你的不是,不是你姐姐的不是了。隔牆有耳,小心為高。”
“我知道了,大表哥,你別告訴我姐姐,不然,她又要說我不長記性了。”
“早起我去找你姐姐,沒見她在家。”
“在家。”男伢子糾正,“頭痛,在家睡覺。”
“你,不會也胡我吧?”
“不會。”男孩道,“實話告訴你,桑雲姐姐不願見表哥是真的,頭痛是裝的。裝頭痛還有一個原故——為我爹傳男不傳女,不肯傳她武功,連偷學都不許。我爹說,女孩子學了武功,身野心野,不是好事。”
“嗐——”男子仰天長嘆,“我柏廬身為莊主的嫡長子,祖上是鎮北大將軍國公爺藍玉正經的外甥,將來是要父死子繼的,可惜有才無貌,到不了表妹眼中心裏去。都怪我爹長的丑,也怪我娘不把長相傳給我,全盤都傳給了胞弟柏康。”
妙朦不要看那圓不溜秋的男子,也不要叫他看見自己,由是橫跨兩步,避在一棵杏子樹後頭,仍然隱在一派桃花杏花之中。
妙朦面若桃花顏如玉,衣如彩蝶舞東風,自知她自家通身都是不擋眼的,低頭只看懷裏的狐狼。
狐狼通身雪白,一毛不雜,也是無需掩藏的,“但是,需要保溫。”妙朦這麼想着,順手拉拉反手上的袖子,把狐狼裹的嚴嚴實實,像個襁褓,只留臉面在外。
那男子指手忽嚷:“花枕,兔子!”
妙朦驚起,只見那狗聽了主人的話,箭也似的沖了出去。
“拿床上用的東西給狗取名字,這安的是什麼心?”
妙朦自問自答:“心無點墨,情懷污濁,呸,活脫脫的紈絝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