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一 沸騰之血(3)

CHAPTER 一 沸騰之血(3)

03暴戾

“就這樣,我坐上了科連基先生和他的朋友的車,一同來到了這裏。”窗外是一片黑暗,院子裏有用於觀賞的水車在微涼的風中緩慢地旋轉,嘩嘩地水聲填滿了整個院子,窗邊的梔子花在風中零落,墜下的花瓣順着水流飄向遠方,像是在下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在那花瓣的雪中,有人是這麼輕聲說著。

“科連基先生本來打算跟我一同共進晚餐的,但他晚上要去盯着藥物樣本的押送,你也知道,最近不管是安城市,還是牙鄂鎮,都不太平,所以我就有很多空閑時間可以來陪你了。”梔子花之上是一座延伸出去的露台,落了花瓣的小几上放着一支蠟燭,一瓶酒和兩支杯子,花叢就在這昏黃的燭照之下,在風中輕輕搖曳着,發出細細的沙響。

年輕人坐在小几邊,自斟自酌。他將長發胡亂地扎在腦後,眉宇挺拔,溫潤的眼睛在喝了不少的酒後變得有些混濁。他支頤着身體,托着下巴望着面前的那個人,唇邊勾勒出一抹淺淺的笑。

“還是以前的那家旅店,他們的酒還是一如既往地難喝,我讓姐姐提前預訂的房間,還是我跟你以前逃亡時住的房間。”年輕人說。

對面的人還是沒有理他,風在院子徘徊,只有樹木花草搖曳的聲音在回應他。

這是牙鄂鎮的一家旅店,本來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府邸,三個館都是精緻的歇山屋頂和紅磚牆的洋房,連通房屋的只有中間的花園,人們要是去餐廳就會沿着青石小徑穿過整個花園,聽着潺潺水聲,看着地燈們宛若墜落的星辰般延伸向前,為他們指引道路。

這愜意景緻原本只是某個家族的掌中私物,偶爾只給外來的賓客觀摩一下。可後來這個家族在牙鄂鎮裏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這座府邸就這樣空了好幾年,直到一位外國富商來到牙鄂鎮,買下這座府邸作為酒店。這座花園和那些精緻的小樓才再度迎來了住戶,只不過現在這些住戶都是短暫住上一些日子的旅客。

六年前年輕人和那個人逃離至此,那是一個雨夜,他們將手槍和利刃藏在懷裏,闖入了這間旅店。老闆是個優雅的外國男人,似乎有過參軍的經歷,見到他們濕漉漉的狼狽模樣就明白了,立刻安排了一間客房提供給他們。

那間客房就是現在他們所在的那間,靠近走廊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露台也掩映在花叢下。

房間位置可以躲過搜查,隱蔽的露台適合伏擊——這是老闆為他們選擇這間房的原因,他似乎很期待年輕人在他的旅店裏發生一場槍戰。

“這次來沒有見到那個老闆,已經六年了,那個有趣的男人恐怕都變成有趣的老頭子了吧,不過裝飾還是老樣子,酒也還是那麼難喝。”年輕人繼續說,他抬起純黑的眼眸,望着對面的人。

對面沉默。

“有些東西變了,有些東西還是沒變。”年輕人又給自己倒上一杯。

“六年來我還好好地活着,上了大學,完成着自己的學業。”年輕人低垂着眼帘,看着一片瑩白的花瓣墜入他的杯中。

“六年前你曾說這滿園的梔子花活不到明年的春天,可花到現在還好好的活着。”

“然而,你卻死了。”

林見月猛地抬起眼,在他的對面,並沒有什麼人,只有一支斟滿酒的杯子。他從半個小時前就在那杯子中倒了酒,半個小時以來,杯中的酒絲毫未減。

凄冷的月光下,擱在杯子后的金屬心臟表面反射着一線冷光,

就像是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發出的譏諷的笑一般冰涼。林見月喝了不少酒,他迷離地轉着瞳子,想像着那心臟的主人坐在他的對面,唇邊還是那一抹不屑地笑,長發下那雙眼睛還在看着自己。

或許她在說著什麼無聊的笑話,又或許她在說自己一路上的見聞,說自己提着漆黑的刀走在路上,從最北端的國家諾蘭斯特走到他所在的大燕國,然後橫跨大洋來到更遠的克里格林,不知道走了多遠,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她的性命。

他想她或許會看着自己,眨着那雙遙遠而神秘的眼睛,說你不給我買一杯喝的嗎?

總之他想過她很多會做的事,想着她的風姿綽約,想着她飛身下樓,抽槍打碎對面那個禿頭大叔的腦袋……

等遙遠的記憶褪去,眼前的桌子又空了。那個女人彷彿一個精靈,只在塵世喧囂遠去的時候出現在他的身旁,和空氣中的塵埃跳舞。等到林見月的醉意褪去,她就又消失了,不留下一丁點痕迹,就像從不存在過一樣。

哦不,是死了一樣。林見月記得她被槍殺時的表情,神秘的眸子空蕩蕩一片,失神地望着暴雨狂墜的天空,無數雨水打在她的臉上,絕不眨一下眼,永遠都不眨一下眼睛。

“算了,你不跟我說話,我就睡覺了,稍晚一會我要去一位機械師的鋪子一趟,看看他能不能修好你的心臟。”他推開杯子,把醉醺醺的腦袋放在桌面上,開始呼呼大睡。

他就是這樣的人,酒量不好,但又很喜歡喝酒,喝不了幾杯就會喝醉,醉了也不耍酒瘋,只會倒頭就睡。

女人認為這是一種非常好的習慣,喝醉了就睡覺,絕不掀桌子耍酒瘋給別人添麻煩。

“對了,”過了一會,林見月豎起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晃了晃,“記得叫我。”

他的手墜了下去,這才真的睡著了。

——

睡着的時候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又變成了六年前的那個少年,再度回到那個燈火絢爛的龐大城市。

他發出沉重的喘息,穿過無數迴廊,冰涼的雨水從頭頂的天空墜下,打濕了他的衣服。在迴廊的另一端,有個影子在高速地跳躍着,她輕盈地躍上三米高的天台,在樓宇之間狂奔,跳躍。

他也在奮力地奔跑,追隨那個黑色的身影。他看見她在半空中閃現,看着她在揮舞着劍,劈斬出去嘩啦啦一片噴涌而出的血。

女人在雨中跳着一曲獨舞,黑色的長劍在風雨間略過,銀光在劍身上閃滅。她長發飄飄,黑色的裙擺隨風而舞,濕透的織物緊貼着肌膚勾勒出美好的曲線。她累了,提着劍站在雨中,毫無目的地望着遠方,如墨的血潑在她的身上,裸露的雙肩和扭曲的劍都在往下淌血。

林見月終於追上了她,他奮起最後一絲力氣登上最後一級台階。女人在雨中緩緩轉身,她穿着一件單薄的黑色弔帶裙,披散着亞麻色的長發,渾身上下沒有一件裝飾。

她如同失意的女王,置身於居高臨下的天台,在雨中疲憊提着劍,雨水擊打在她的身上,沖刷着她伶仃肩頭的血。濕透的衣服貼在她的身上,美好的曲線畢露,她沒有穿鞋,赤裸的雙腿修長而緊緻,裙擺在渾圓的膝蓋上呼啦啦地鼓動着,猶如一面獵獵作響的戰旗。

林見月咬了咬牙,端起了沉重的手槍。

他顫抖着瞄準,看見女人那雙琥珀色的,如同猛虎般瑰麗而危險的眼瞳在黑夜大雨中閃爍着足以壓倒世界的光芒。

他看見她那雙櫻色的唇先是緩緩向上勾起,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然後緩緩開啟,雪白的貝齒在那唇間閃現。

“殺了我,你就會成為這世上最大的怪物。”她說。

——

林見月被那沁入鼻端的花香拉回了現實,他按了按突突跳動的太陽穴,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要從他的腦袋裏衝出來。他在小几前站起身,將那個人的心臟裝入手提箱裏,提着箱子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的裝飾精緻而繁複,實木地板被擦得鋥光瓦亮。胡桃木的寬大書桌,挨着柔軟床鋪的立櫃,一切還是和記憶中六年前的一模一樣。

林見月看了一眼腕錶,現在是和距出發的時間還有五分鐘。他站在鏡子前,換上乾淨的衣物。微微泛着涼意的黑色襯衫,搭配一件黑色的西褲,鏡中的人皮膚素白,黑瞳黑髮黑衣,黑白兩色的對比讓他覺得鏡子中的自己極不真實,像是畫師筆下的人物概念圖。

林見月戴上白色的領帶,他神情肅穆,提上裝有心臟的手提箱準備離開,臨走前瞥了一眼靠在床鋪的那支巨大黑色箱子,猶豫了一下,然後出了門。

“姐姐。”他一邊提着手提箱下樓,一邊給遠在安城市的姐姐打電話。

旅店東館的走廊狹長幽深,夜裏牆邊的燈光並不足以照亮整條走廊,月光透過一扇扇窗子斜斜地撒在地面上,空氣里的灰塵在光芒中浮動着,像是潛伏在人世里的小小精靈,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化作小小的光點上下飛舞,看着塵世的人來人往。

“啊?老弟你準備好了?”手機里傳來女孩懶洋洋的聲音,其中還夾雜着咔嚓咔嚓的脆響,不用想林見月就明白這傢伙在偷吃他的薯片。

“嗯。”林見月的聲音低低的,有些不悅。

“好,那傢伙已經到營業時間了,我通知一下讓他開始準備吧。”女孩嚼着薯片,含糊不清地說。

林見月掛斷了電話,下了樓,疾步穿過花園。銀子般的月華落在他筆挺的背上,他頭也不回,將花香和淙淙流水甩在了身後。

歐德弗斯旅店到達目的地要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林見月提着手提箱在空蕩蕩的街上前進。現在已經過了凌晨,街上早已沒有了行人,牙鄂鎮沒有什麼繁華熱鬧的商業街,也不是什麼大都市,居民們一直保持着早睡的習慣。

而且最近各幫派在爭奪底盤,衝突越發激烈。畢竟挨着由奢華靡亂的新標城市安城市,幫派混雜秩序混亂這是正常的事。在牙鄂鎮的夜裏,你總是能看到混混們轉着短刀蹲在巷子裏,一雙雙貪婪陰毒的眼睛打量着路過的每一個人,若是男人,就劫個財,若是漂亮女人,就劫個色,若是漂亮有錢的女人,就劫色劫財。

所以牙鄂鎮的居民晚上絕不出門,所以他們恨死透了安城市。

安城市是大燕國唯一一座新標城市,所謂新標城市,就是由私人企業管理的城市。這些特殊城市對經濟貿易是毫無限制的,大批的外資企業入駐,無數外來人來到這裏務工,希望在這座最潮流最奢華,寸土寸金的城市混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這些人在進入安城市沒幾天後就會打消掉一切的美好期望,全世界所有新標城市的市民證都是非常難申請的,安城市也不例外,這些要麼文化不夠,要麼財富不夠的人,只能離開那些窗明几淨的大廈,灰溜溜地住在不看市民證的下民區,擁擠在巷子裏。

有的人老實,不被周圍的一切擾亂心思,腳踏實地的從基礎干起,慢慢積攢財富;而有的人見到了上流社會的社會,很快迷失了自我,他們渴望財富,只有財富才能讓他們參與進那衣香黛影的上流社會,於是他們聚集在一起,形成幫派,用盡一切非法手段獲取財富,只為儘快實現他們的夢想。

牙鄂鎮的居民之所以痛恨安城市,是因為安城市的地下幫派已經太多太多,不少幫派開始外擴,在安城市外發展勢力,企圖壯大隊伍后一舉殺進安城市,然後踏平安城市的黑道,成為真正的黑道之王。

牙鄂鎮,就是他們發展勢力的第一要地。

林見月提着手提箱在朦朧的夜色中穿梭,他低垂着腦袋,急匆匆在小路上走過。他生來神經敏感,總是能敏銳地察覺到周圍的一切氣息,就比如現在,他即便低着頭,也能確定左手邊的巷子裏蹲着的混混們正盯着自己,右前方的車裏,有人抽着煙,似乎也在觀察自己。

他走進這小路,就如同小白兔在狼窩前頭散步,一下子把全部的狼給吸引出來了。林見月察覺到看向自己的視線越來越多了,這些貪婪好奇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來,如同無數探照燈般鋪天蓋地地掃來,然後打在他的身上。

他深吸口氣,握緊了手提箱。他身上沒有武器,更不會打架,他的身體素質差到可以說是病弱的程度,走這一個小時的路程他都要休息好幾次。

“要是你還活着的話,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他們吧?”林見月垂眼看着手提箱,輕聲詢問。

若是古爾茲小姐在這裏……若是她在這裏,一定會歪眉斜眼地抽出黑色的細劍,縱身跳上二樓那個偷窺者的窗口,舉劍把他釘死在牆壁上,在用那股子怪力一拳一面牆地把這裏所有的房子都拆掉。在把一個幫會踏平后,跳回到林見月的身邊伸一個懶腰,繼續打瞌睡。

“沒意思,這些人還不如森林裏的熊好玩呢。”她肯定會這麼說。

她確確實實是個家用型機動人偶,卻擁有着超越軍用級機動人偶的恐怖力量。林見月不知道她是從哪來的,只知道他們相遇的那一天,是個雨天,女人提着修長的黑色細劍,在樓宇間跳躍,然後他就像做夢夢到的那般,去追逐她倩麗靈動的身影,和夢裏不同的時,不是他拿槍指着女人,而是女人拿槍指着他。

女人也沒有說出夢裏那句晦澀難懂的話,而是用非常懶散的語氣說:“小子,姐姐我餓了,快請我吃飯,不然打爛你的腦袋!”

是不是覺得很莫名其妙?她就是這麼個莫名其妙的人!

林見月記得當時女人已經用那柄細劍殺了無數人,她踩着一路的血水跳舞,黑色弔帶裙下瑩白的腿交錯閃過,不盈一握的腳踝上還有星星點點的血滴,像是掛在那裏的紅色珠玉。林見月是誤入現場的,看到這一幕嚇得抱頭鼠竄,而女人則不緊不慢地追着,她在亭台樓閣上跳躍,在超越林見月後開始漫不經心地哼着歌,然後她就餓了,然後她就跳下來像是一個攔路的強盜一般擋在林見月的面前,拿槍指着他說老娘餓了速速跟她去飯不然一槍轟暴你的狗頭。

古爾茲就是這麼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安城市最高管理組織檢眼司和底層治安維護局特別行動局聯合抓捕她,可她卻跑到人家大樓天台去跳舞,這不就擺明了去挑釁人家嘛,不過她也確實不用怕,以她那種上限不明的怪力,從樓頂一拳打穿檢眼司的大廈不是什麼難事。

這絕非誇張,而是事實。林見月確實見過她和檢眼司作戰,一拳錘癟一輛裝甲車的情況。

林見月也曾問過她這股力量是怎麼回事,可這個瘋女人只是說“啊我也不知道,首先我是個機械人,所以機械人有一拳錘爆一棟樓的力量很合理吧,其次我是個女人,這是女人的秘密,所以你不要問。”

林見月還想再說什麼時這個傢伙已經揮舞着細劍走遠了,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搖曳着長發,重重地嘆息。他不了解這個女人,很多事情女人都會以“這是女人的秘密,所以你作為紳士,不要過問”的理由搪塞過去。

久而久之女人的秘密已經堆積如山,恐怕足以寫一本《十萬個為什麼》了吧?

林見月進入大路,這是牙鄂鎮的主幹道,一條筆直的坡道。

從這裏抬起頭,能夠看到遠處丘陵投在城市上方的巨大陰影。安城市佔據了燕國南部臨海的一處平原,而臨近它的牙鄂鎮,則挨着它坐落在往北的山脈邊上。

接着他拐入了從大道上經過的第十二個巷子,這個巷子裏並沒有蹲在黑暗裏蠢蠢欲動的小混混,路面整潔乾淨,巷子裏沒有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靜到能夠聽到初夏的蟬鳴。

在他的前方,有一扇門的頂部,掛着一盞燈,那是這裏唯一的光源。

這是一座由紅磚砌成的小屋,歇山屋頂,白色的窗欞,看起來古樸而典雅。它就這樣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巷的最深處,窗戶里亮着燈,等待着唯一的客人。

林見月站在門前,看着嵌在牆壁里的金屬銘牌,上面寫着:瓦丁街,73號,傑克·邦尼的小屋。

是這裏了,林見月看了手中的箱子一樣,傑克·邦尼是他認識的機械師。來自諾蘭斯特帝國,和大部分諾斯特人一樣,他也是個酒鬼,一天只上四個小時班,上班時間為凌晨一點。

訂下這種陰間營業時間,不是因為他是個夜間工作者,而是因為他從凌晨一點開始喝酒,一直喝到凌晨四點才睡着,然後睡一天,到晚上十二點會睡醒。如此反覆,這就是牙鄂鎮最負盛名的機械師,傑克·邦尼的日常。

他舉起手想要敲門,卻有一個低沉冰冷的聲音叫住了他。

“少年,我看你面堂發黑,雙目無神,渾身陰煞之氣過重,怕是有血光之災。”

林見月被這聲音給嚇了一跳,如同受驚的貓咪般稍微向後一躍,警覺地看着聲音的源頭。

這裏只有那條林見月來時走過的巷道能夠通往外面,他心裏閃過一絲惡寒,那裏是唯一的路,他走進來的時候並沒有察覺到自己跟人擦肩而過。

頭頂是那盞黑鐵的復古吊燈,他站在昏黃的燈光里,和那個自始至終都站在黑暗中的人對峙。林見月有些驚訝,以他敏銳的直覺,竟然沒有發現那裏藏着個人。

不過,這也可以理解為那個人沒有懷揣惡意,因為他的直覺就是能夠率先發出周圍環境中的惡意,提前規避,因此他躲過很多次危險的襲擊和意外。

他沒有察覺那個人,就代表着那個人對他沒有惡意。

“算命的?”林見月一愣,心想這傢伙真敬業,這麼晚了還在外面擺攤。

“只是行走江湖時學到的一點點小伎倆而已,算不上什麼混飯吃的本事,我奉勸你,只是見你即將陷入不可脫身的泥濘,只是出於善心的提醒,至於信,或不信,都是你自己的事,少年。”那人靠在黑暗裏,夜色朦朧,黑暗像是融化的巧克力般,把巷子口給填補上了,讓林見月看不到那個人的身影。

“那個……你是誰?”林見月望着那團黑暗。

黑暗中沒有人理會他,那個人似乎已經離開了。

林見月聳了聳肩,轉身去敲門。

他不是不把那個人的話放在心上,而是因為時間不多了,他急於修理好古爾茲小姐的心臟,顧不上這麼多了。基於這種急躁的心情,他敲門的力度都重了起來。

“門沒鎖,進來吧。”門后隱隱傳來傑克的聲音。

大概是因為今晚衣服穿的薄了,林見月悄悄地打了個冷戰,他一邊扯着嗓子回復說“那我進來了”,一邊擰動門把手拉開門。

昏黃的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林見月邁開腳步踏入這個滿是機械的奇幻世界。這間小屋要比他想的要大很多,門廳的地板採用的是下沉的設計,巧妙地分割開了空間。

從玄關一直到門廳都是一些機械產品的展覽,傑克·邦尼在樓上嚷嚷着讓他先轉轉,自己去廚房拿些吃的來。這棟小屋一共二層,一層是他的工作室,二層則是他的住所。

林見月就在門廳里轉悠,他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展覽櫃,看着裏面陳列着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某種表的機械機芯、還有可調節度數的黃銅望遠鏡、還有機動人偶的心臟,不過看上去和古爾茲小姐的心臟不一樣。

林見月在心臟的展櫃前駐足良久,他不懂機械,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麼路數,這兩顆心臟不同,或許是因為型號不同吧,他在心裏這麼猜測。

他隔着玻璃細看裏面的那顆完好無損的心臟,那顆心臟也是烏金色的,卻沒有紅藍兩色象徵靜脈和動脈的紋路,論個頭,這顆心臟要比他手提箱裏的那顆小很多。

雖然個頭相差甚遠,但複雜程度不相上下。各種齒輪互相咬在一起,棘爪鉤着大齒輪,槓桿在各種齒輪邊緣延伸出去,互相連接、交錯,構成了一個烏金色的蜘蛛網。林見月低下頭,細看其中的奧秘,在那金屬蜘蛛網的下面,那無數層層疊疊的齒輪後面,藏着一個雞蛋大的空洞,各種探針和細微的鑽頭聳拉在那裏。

林見月知道,那是存放心臟能源的地方,也是機動人偶最致命的弱點。

他細細端詳能源倉的內部,這些機動人偶都是以克里棼斯礦石驅動的,這種礦石雖然儲備的能量極高,但這不代表機動人偶消耗的能力非常高,恰恰相反,機動人偶極其節能,他們運作的主要動力是齒輪旋轉產生,但哪怕是最簡單的機械手錶也需要上弦,任何機械不能沒有能源,這克里棼斯礦石,在家用型機動人偶體內正式擔當著這樣一個不起眼,卻又不可或缺的角色。

林見月越看越入迷,漸漸的他甚至能夠聽見那心臟跳動的聲音。他站直,掏了掏耳朵,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可那聲音就像一個幽靈似的,纏繞在他的身邊,無論他怎麼樣做,都甩不掉。

他急忙四顧,想着這聲音是不是來源自這裏的某一件機械製品,可是這展覽區的所以藏品都是停止的,屋子裏唯一運轉的機械上牆上的掛鐘,指針一刻不停地移動着,發出“咔噠咔噠”的微聲。

“危險。”忽然間林見月覺得有人在他耳邊吹氣,下意識轉過頭去,身後並沒有什麼對他吐氣絲蘭的人,可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低沉嚴肅的女聲,警告着他危險的來臨。

林見月眼前一黑,整個人栽倒下去。他如同被抽掉脊椎般趴倒在那些展覽柜上,帶倒面前所有的玻璃罩,它們落在林見月的身邊,一聲聲密集的玻璃炸裂的聲音和金屬脆響混雜在一起,吵得叫林見月心臟悸痛。

他在地上掙扎着,眼前一片血紅,他似乎聽見傑克·邦尼在樓上的怒吼,又似乎聽見沉重的槍響,還有窗前鳥鳴的聲音。他如遭雷擊,渾身抽搐,眼前閃過無數片段,一瞬間他站在天台上朝着那個女人開槍,又有那麼一刻他發覺自己站在沸騰的河流中,提着重劍利刃劈砍,他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好像他的敵人是整個天地,於是他朝着天地揮砍自己的全部的武器。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有人在他耳邊怒吼,是沉雄的男聲。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又有稚嫩的童聲在他耳邊怒吼。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還有一個女人在他耳邊歇斯底里。

林見月在地面上掙扎,他不斷用重拳轟擊自己的額頭,企圖讓自己清醒過來。他覺得天旋地轉,天上地下有成千上萬雙眼睛在俯視他,有成千上萬張嘴在對他說話。

他們說:“殺了他!”

女人或者古爾茲說:“殺了他!”

恍惚間林見月看見傑克·邦尼從樓上下來,他端着一個黑色的餐盤,一臉詫異地看着自己。林見月清楚地看見,在傑克的身後,在他的影子中,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在站起。

那個影子舉着沉重的刀,凝固在傑克的頭頂,準備劈在他的顱頂。

“你他媽發病了?”傑克見到自己的寶貝被林見月推翻在地,摔得粉碎,氣得恨不得撲上去把這個傢伙吃了。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潛藏在背後的危機。

傑克下樓,那刀在緩緩移動,一點點地劈向傑克的頭頂。

“不要!”林見月嘶啞的吼叫。

“哈哈……”

他聽見那影子對自己無能所發出的嘲笑,於是無與倫比的憤怒沖刷的腦海,他和心底的那些聲音說:“殺了他!”

林見月睜開眼睛——實際上他只是忽然倒在地上昏厥了——他一睜眼,率先看見那個黑影正提着傑克的衣領,抬手將他從二樓扔下。

“殺了他!”林見月用自己的聲音說。

他抓起一柄螺絲刀,拋了過去。

旋轉襲來的螺絲刀如同飛來的直升機旋翼,在林見月的無意識下,展現出了和那個女人一樣恐怖的怪力,在他的手裏,就算是一張紙都是致命的。

林見月身體扭曲着如同蝦米般彎曲,然後整個人從地面上高高躍起,落向那個黑色的影子。他飛撲到樓梯下,手裏不知何時出現了女人使用過的漆黑細劍。黑色的氣息在那柄華麗的劍上蔓延,如同線條般在半空中游弋,包裹了那個人影。

他確實得到了和女人同等級別的怪力,第一劍就斬斷了整條樓梯。隨後他轉身,看着那個在自己面前退縮的人影,閃身衝上去,再度揮劍,黑色的線條如同柔軟鋒利的刀子,無聲無息間將周圍的一切都切割一遍,實木的房梁、電視機、紅磚牆、桌子椅子,一切的一切的都保有那線條切割過的痕迹。

在濃腥的血液和紛紛揚揚的灰塵中,林見月將人影釘死在牆壁上。

力量如同潮水般褪去,腦海中那些怒吼的聲音散去了,他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打了個激靈,揉了揉眼,赫然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座滿是刀痕的房子裏。他的身後,那實木的樓梯徹底崩塌,在嗆人的灰塵也木屑中,大夢初醒一般的林見月慌張地探頭張望,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他想這是不是地震了,還是傑克·邦尼被軍隊抓走了,因為這座房子處處都是炮彈轟炸過的痕迹。

“傑克?”他鼓足勇氣嚷嚷,低頭看見腳下濃腥的血,被嚇得差點昏過去,他後腿幾步,扶着一把完好的椅子站直,生性膽小的他不敢去看那血,於是別過頭去。

可這一轉頭,他驚恐地胃酸和眼淚一同噴涌而出。在他面前的牆上,掛着一截黑色的肉塊,那肉塊被一柄憑空出現的,黑色細劍釘住。

那肉塊被一截骨骼連接,林見月認出那是人類的脊椎骨。剎那間有如一柄大斧劈開了他的頭顱,無數記憶被硬塞了進來,他瞬間就想起了一切。

剛剛他在和一個黑影作戰。

可實際上這間屋子了根本就沒有什麼黑影,他只是在對這屋子裏唯一的生靈實施毫無人道的虐待和殺戮。

他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他不敢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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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空想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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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一 沸騰之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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