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後院
江淺從牆上翻下,一身白衣狐裘轉身即逝,而食指上褪了色的青銅指戒在陽光下流露出些許光澤,只被她水袖輕舞,便輕易掩於暗處。不過如此下乘的戒指,在江門實數寒酸,哪怕是江淺不藏,也沒人會知道這其實是一個極品的儲物戒。
「江淺。」
未等江淺站穩,威嚴的中年男聲就驀然響起。細碎的腳步聲頓住,江淺微不可查的勾起嘴角,身形卻是肉眼可見的凝滯。
她僵着身子小步轉了過來,面色慌亂,忸忸怩怩,就像做了什麼壞事被當場抓住的小姑娘,心裏十分忐忑卻又沉不住氣的弱弱叫了一句:「父……父親……」
眼前的男人頭髮烏黑長順,臉頰上也毫無細紋,看上去就如凡塵二十齣頭的年輕人,若不聽聲音,任誰也無法想像,他竟已經至耳順之年。
江遠背着手,看着她眉頭緊鎖,「你方才出去過了?」
不是疑惑而是帶着厭煩的質問。
江淺不自覺低下頭顱嗯了一聲。
江遠看着她氣就不打一處來,冷臉道:「我曾與你說過什麼,你可還記得?」
「永、永不踏出房門一步,淺淺是你永遠的恥辱,不能給您丟人……」
江遠看了眼她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又挪開了眼睛,「那你去哪兒了?」
江淺見他面色不虞,有些害怕,連帶着說話都帶着哆嗦:「我方、方才看見門外有雪……」
江遠一聽就不耐煩的直接打斷了江淺說話:「雪有什麼好看的,果然是小娘養的,真是小家子氣。遇見什麼人了沒有?」
江淺嚇得直搖頭,不敢說話。
他掀起眼皮掃了一下江淺,「量你也不敢。看看你穿的什麼!丟人顯眼的東西,怪不得連侍女都說你是瘋子,你的存在真是丟盡了我江家的顏面。」
隨後他輕輕嘆了口氣,絲毫不顧忌自己的親生女兒就在面前,就道:「也罷,左右是個要送出去的東西。」
江淺唯唯諾諾的揪着衣角,望着自己的腳尖,見江遠這般說,連忙局促不安的縮了縮腳趾,把它藏在破舊的麻衣裙擺之下。
「還不快去換身體面的衣服,你這樣像什麼樣子!」
江淺只敢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父……啪……」
狠狠的一巴掌讓江淺嘴裏泛起腥味,她伸出瘦削的手指捂住了自己紅腫的臉。
江遠動了動手腕,語氣嫌惡:「我說了,你不準叫我父親!區區一個婢子養的貨色。」
還是個瘋子!
江遠冷哼一聲,「孽女!你想讓我淪為世人的笑柄嗎?」
「不、不是的……」
她縮了縮肩膀,紅了眼眶,又不敢抬頭直視威嚴的父親,只好低着頭啜泣。
「行了,哭哭啼啼成何體統。快去換身衣服,你表哥還在後院等你。」
所謂換身衣服就是打理一下自己別丟人現眼的意思。
「是。父……門、門主。」
江淺性格懦弱,也不敢問只能唯唯諾諾應聲。
江遠對此眼神變得更加蔑視,見她明白之後就像是一刻也不能多呆,踏着輕功離開了。
江淺許久才緩緩抬眼。
望着他離去背影,眼裏的流光轉瞬即逝。她輕輕舔舐嘴角的血跡,舌尖微彈,藏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緒。
只有踏出的步子能看出她歡快的心情,即使赤足走在鵝卵石鋪就的長廊上,被尖銳的釘子勾出絲絲血跡,她也像是毫無痛覺,輕快而悠閑的走着。
「我就說吧,她是個瘋子,你們還不信……」
隱在暗處的侍女們掩面調笑,「我看像是個傻子,怪不得門主這麼厭惡她,要是我生出這樣一個女兒,我也覺得噁心。」
「聽說要不是因為大小姐仁慈,夫人早就把她掃地出門了,夫人說了,養個乞丐罷了,江門又不是養不起。」
「哈哈哈哈……你們瞧她那樣,真是太好笑了,下次給她端泔水,她怕是也會一口乾了還說好……」
「那下次你試試?」
「要是想試你自己來,我還嫌臟呢!」緊接着是一陣歡快的調笑聲。
江淺餘光輕輕一掃,微微一笑。
正在談笑的侍女平白打了個激靈。
「知書,你怎麼了?」
侍女神色疑惑,環胸撫了撫雙臂,「剛剛你有沒有覺得……沒事,可能是我感覺錯了。」
楓木長廊穿過假山流水,中部左右兩邊對稱的擺放了兩盆修剪得齊齊整整的秀松,穿過秀松的石子路,盡頭便是後院。而越過秀松的長廊盡頭,右邊是侍女房,而侍女房的對面就是江淺的房間,意味着她人人皆可輕賤、比侍女還低下的地位。
江淺的步伐在秀松處一頓,然後順勢一拐。
「因為怕心愛的表哥等急了所以連衣裳都不敢換就連忙去了後院,這個理由應當是合理的。」她喃喃自語,一雙漂亮的眼睛盛滿了星星點點的笑意。
此時院中可正值好戲開鑼……
紅色長廊猶如一條氣勢雄偉的長龍蜿蜒至尾,飛濺的流水灑下陰影半攏長廊,水波盈盈猶如活了的神龍輕盈弄尾。
噴泉流水間坐落一成色極好的石桌,男人挺直脊背坐着,手裏端着一杯可口佳釀,而四周不遠處有青松與翠竹交錯圍繞,意境極其深刻。
撥開綠竹,蕩漾的女聲嬌媚綿延,令人心神隨之一盪。
「大公子~」
坐在石桌上的青衫男子手一抖,滿溢的佳釀灑落桌面,他沒來得及擦,倒是先轉過頭來,露出一張清秀又極有欺詐性的臉。
看見來人他先是面露疑惑,不自覺呢喃出聲:「知蓮?」
宣之於口之後又跟做賊似的偷摸着左右囫圇瞧了瞧,低聲道:「你怎麼現在來了?」
「今日不是你我玩笑之際,速速離去!」
知蓮嬌聲一笑,並不後退反而婀娜着步子向男人緩緩走去,散着余香的手帕往男人臉上一扔,「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若我不來,怕是公子早已忘記知蓮姓甚名誰了?」
男人抓住她的手帕,悄聲道:「你我婚期已定,忘記誰自然都不可忘記知蓮……只是今日的要事,為了你我,都不可搞砸了!」
知蓮整個人順勢不安分的橫坐在了他的腿上,脂粉氣息縈繞在他鼻息之間:「你怕什麼,這府中上下誰不知道我知蓮已經是公子的人了。」
她湊近男人,烈焰紅唇在他耳邊呢喃,「公子莫不是怕那江淺……」
男人揪了一把她的腰,「門主說他的女兒不時便會到來,我這不是怕撞見,對門主的名聲有礙不是?」
知蓮輕喘兩聲:「公子大可放心,江淺這個傻子可看不懂這些門門道道,你且告訴她你我在玩樂,她便點點頭什麼也不問。再說,若不是你喬家拿捏身份,這次門主嫁過去的便是我,哪能輪到一個傻子。」說著言語之間帶着點咬牙切齒,到後面越發酸溜溜的:「不過公子可撿到寶了,那傻子雖傻,長得可不凡,怕是不知比我知蓮好到哪裏去了,男人可都是喜新厭舊的種……」
「哦?真有那麼好看?連知蓮都自愧弗如?」喬松眼神一盪,千迴百轉的不知道在想什麼壞點子。
知蓮聞言冷哼一聲只得到他呵呵一笑,大手在她腰間撫摸,「傻子再好哪有知蓮好,知冷知熱還會與我玩樂呢……」
「公子討厭~」
撩撥之下,男人原形畢露,兩人在後院旁若無人的「玩樂」起來。
目睹了一切的淺色的陰影藏在紅漆柱后。
她看了許久,才故作驚慌的弱弱的出聲,「你們……你們在做什麼呀?」
喬松和知蓮都是一驚,兩人齊齊看向出聲處,發現了柱子之後的怯生生的少女。
少女那一身麻衣都遮不住的美麗讓喬松流露出遮掩不住的驚艷,竟是連現在的處境都忘了。
直到知蓮一聲驚呼:「江……江淺?」
他才回過神來,痴痴的看着她跟着呢喃了一句:「江淺?」
瘦削的少女怯生生的躲在紅漆柱后,只露出一雙清澈得像小鹿一般的眼睛,長廊打下陰影遮住她此時的情態,但是喬松想她此刻一定是羞怯又好奇,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他心裏腹誹:娘耶,這小娘們長得也太忒看了吧?可惜了,人是個傻子。
「江淺,你怎麼在這兒?」知蓮將長發繞至耳後,縮在喬松懷中,絲毫沒有被捉女乾的尷尬和害怕,只是面含慍色。
「爹爹叫我來的呀!」她漆黑明亮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喬松觸及到她的眼神莫名覺得一陣心虛,連忙鬆手側過臉去,抱起桌子上散落的鬆鬆垮垮的衣裳,邊穿邊尷尬道:「我、我與你知蓮姐姐在玩樂呢!」
知蓮猝不及防被這一扔,摔在了地上,痛得一聲驚呼。
她看向喬松,見他只顧着穿衣服,只好惱怒的扶着石凳自己爬起來,順帶着惡狠狠的瞪了江淺一眼:勾人的狐媚子,呸!
江淺裝作看不見,只是神色不解的看着知蓮,疑問道:「是嗎?」
喬松暗中遞給知蓮一個眼神,知蓮只好強壓下心頭的惱怒,重重的點了頭,然後在側面把衣裳扣好。
「怎麼辦,不知道她看見了多少……」
喬松的聲音悄悄響起,知蓮嬌氣的哼了一聲,邊揉自己的淤青邊不以為意道:「怕什麼,她一個傻子能懂什麼」
喬松還有些不放心,但見江淺單純的哦了一聲果然不再多問,這讓喬松不由得鬆了口氣。
見二人各穿各的衣服,各忙各的,江淺左右認真瞧了瞧,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
「我來找我表哥,姐姐你們見過我表哥了嗎?」
喬松穿好衣服又是一個翩翩君子,他眼珠子一轉,拿着他和江遠之前說好的劇本就毫不心虛的開始演繹:「原來你就是淺淺!淺淺……我是你遠房的喬表哥呀!」
江淺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滴溜溜的大眼睛從手腕掃着他轉了一圈,有些奇怪:「怎麼和上次見的表哥不一樣呢?」
單純的小姑娘只會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並不知道自己這短短的一句話會引出些什麼後續。
喬松聞言眼神一眯,「上次……」
他俯下身子,細碎的呼吸快要湊近江淺,江淺不動聲色的往後輕輕一側躲了過去,喬松沒有察覺,還故作談笑的打趣她:「看來淺淺的表哥可不少。淺淺已經見過了幾位表哥?」
江淺像是才明白這話不能說出來,她表情剎那間變得驚恐萬分,連忙捂住嘴,心虛得直搖頭:「沒有沒有……父親說沒見過,沒見過!」
傻子不會說謊,也沒人會刻意去責怪一個會說真話的傻子。
所以喬松見江淺這副害怕的模樣,有了答案,他只是在心底呵的冷笑:江老頭的算盤打得真精,這是想一女幾拍賣個最好價錢啊?喬家雖比不得近年炙手可熱的江門,但是到底也是大戶人家,莫說配他家這傻女,即便是嫡女,那也是勉強配得上的。他早知江遠老兒女干猾,不曾想說好的事情竟還搞這種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想着他似笑非笑的瞟了知蓮一眼,指桑罵槐道:「淺淺說沒見過,表哥自然是信的,淺淺單純,不像某些人心思複雜,說不定都想方設法的賣過幾次了。」
兩家談好的買賣他動不了,這幾句牢騷還是發得的。
知蓮知道自己會被遷怒,但是聽他說得這般難聽也不免臉色一白,她衣衫還未整好就急着扭了幾步走了過來道:「公子……奴婢是良家子,沒有做那等子腌臢事,您應該知道的,我同您可是……」
到底是露水紅顏,他心有屏障,暫且不想見到知蓮,所以並不等知蓮解釋就徑直打斷了知蓮說話,面上依舊如君子般溫柔道:「胡說八道,別污了卿卿耳朵。」
又朝江淺笑道:「這裏人太多,聒噪得緊,表哥帶你去別處走走可好?」
江淺的目光不經意掃到角落。
偌大的後院,明面上也就她們三人,這個人太多諷刺的是誰自然不言而喻了。
但是能看出他對江淺是滿意的,江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知蓮得了指示只能忍着這口氣。
餘光掃了眼氣得臉色發黑的知蓮,江淺收回目光,淺淺一笑:「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