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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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榮然的玩伴一般有三伙,大牆門內外的自家鄰居是一批自不必說。一夥就是祖母娘家的幾個侄子侄女們了。

孫榮然的大舅公楊維艮有兩個兒子楊祖乾,梁祖勤和兩個女兒;二舅公和三舅公從小就夭折了,四舅公楊維楨有兩個兒子楊祖蔭,楊祖浩和三個女兒;五舅公梁維超有兩個兒子楊祖茂,楊祖興和三個女兒;六舅公楊維晟就三個兒子楊祖橋,楊祖隆,楊祖康;小舅公楊維靖兩個兒子楊祖彥,楊祖璋和一個女兒;共十一個表叔和九個表姑媽。

這個家族在當時村裡是最大了,祖母也因為有娘家這麼多人罩着,要好很多的。孫繼剛雖然是遺腹子,但有舅舅們在當爹管着他的。現在孫榮然在他們眼中也是自己的孫子一樣時時管着的,表叔們和表姑媽中只有四個結婚了。大舅公的大兒子楊祖乾比父親大,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楊國富也比孫榮然大三歲。這個家族和孫榮然同一輩的小男孩現在就只有楊國富和孫榮然。孫榮然在這些還沒結婚的表叔和表姑媽眼裏就是小把戲,是他們尋開心的小玩意。他們會時不時帶孫榮然去逛街,去看戲看電影。孫榮然的第三伙玩伴比較特殊,這伙玩伴在孫家大牆門外面的溝這邊,也就是孫榮然的堂哥孫榮橋家的茅草屋北面,這裏是一個c型的聚居區,也是全大隊典型的貧民區。

c型開口朝南,中間空的地方是共用的操場。c型圈上共住着四戶人家,從西到東分別是老大楊矜生,老二楊妙生,老三楊寶生,老四楊寶賢,從輩分上排,祖母都叫他們叔的。

這四家都是赤貧的貧農,房子是很破舊低矮的,四兄弟身體都很羸弱的,老大得的癆病歷史很悠久了,從解放前一直到解放后,氣喘的凶,說句話都會隨時瞪眼就走的。孫榮然從懂事開始就知道這老大沒老婆的,不知是死了還是跟人走了,這事大人們反正是很忌諱的,跟人走的可能也許最大。

老二個子特別矮,身體也好不了到哪的,娶的老婆倒高大,是隔壁新光大隊孫榮然姑父徐博濤那家族的,這個老婆卻是比男人還要男人的,喜歡到處捕魚摸蝦的,甚至還會去捕蛇捕鼠殺來吃的,她平時的言行讓人感覺腦子很正點的,以致全大隊人都叫她“阿二癲婆”的。老三相貌堂堂,可惜兩條腿有粗細的,解放前得的不知什麼病造成了一條腿成了大腳,“大腳”比他的名字還常用的了,在生產隊挑挑背背這些重活都是幹不了的了。他的老婆倒還是長得模樣俊俏的,可惜兩條腿卻是拐的,走路的時候,一條這邊一撇,另一條腿那邊一捺,就像划船一樣忽左忽右地往前走的。當年媒人在給老三做媒時說:“隔壁村上有個漂亮的姑娘,你相貌這麼好,唉,可惜你這腳......,本可以給你去牽牽線,唉,你這腳....唉,這腳...”。

老三見有人願意給他來牽線,自然是巴不得的,畢恭畢敬地央求他幫這個忙。媒人假意無可奈何地說:“唉,看你這麼心誠,我就去試試吧,看人家姑娘願不願意見你了。”

其實他在姑娘家那邊也是這麼說的:“隔壁村上有個漂亮的小夥子,你相貌這麼好,唉,可惜你這腳......,本可以給你去牽牽線,唉,你這腳....唉,這腳...”

在姑娘父母請他吃飯反覆央求后也是這麼說道:“唉,看你們這麼心誠,我就去試試吧,看人家小夥子願不願意見你們姑娘了。”

過了幾天,他便和老二說:“你這腳是絕對不能讓人家看到的,這樣吧,我約了個下雨天,這樣你可以穿上田裏的長靴到他家樓下看一下姑娘,也不會露餡。”

回頭他又和那姑娘去說:“你這腳是絕對不能讓人家看到的,這樣吧,我讓小夥子到時到你家樓下,你可以坐在樓上看一下小夥子,也不會露餡。”

於是在媒人的巧妙安排下,兩個小年輕就這樣互相把自己的缺陷掩飾了,而給對方看到的是那俊俏美貌,雙方都很滿意,一見鍾情是最好的詞來描述這場相親的,很快就結婚了。在洞房的晚上才發現對方的不足的時候也無話可說的,反正大家都有不足,也算門當戶對,怨不得人家做媒的。四兄弟中老四稍微好點,但似乎腦筋不太好使,平時不聲不響的,整個人就跟機器似的,你讓他往東他就絕不往西,你讓他往西就絕不會往東,因此在生產隊一直都是大夥尋開心的活玩具的。這四兄弟除了老三雖然兩條腿有粗細卻還能下地勞動外,其餘生產隊都不讓他們參加田裏的活了,讓他們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拿隊裏的平均工分的八折的。老大隻能在生產隊曬穀場管管鳥,成了“倉庫老總”。老二在生產隊牧場裏喂餵豬的,成了“牧場主”。老四平時管管瓜田或西紅柿園的,成了“田園主”。但這種活的安排讓他們在生產隊的收入也是很低的,他們的子女在生產隊裏也總被人瞧不起的,家裏的生活在全生產隊是最苦的,子女們往往吃不飽穿不暖的,因此他們只能到外面捕魚捉蝦,撿爛菜葉,去畜牧場餵豬用的番薯地收割后仔細翻尋挖剩下的番薯或人家上樑的時候去討個彩,撿饅頭拿回家來充饑的。

孫榮然最要好的就是老二的兒子楊振發,按輩分孫榮然要叫他舅公的,而孫榮然也的確是這樣叫他的,但是帶着名叫他:振發舅公。

楊振發是他的所有堂兄弟中最聰明靈活的一個了,身體遺傳了他那高大的母親,體格特別好,就是只有說話不知怎的有點結巴。他年齡比榮然大七八歲,但特喜歡榮然,榮然也最喜歡和他一起去撿上樑饅頭,看熱鬧。也不知道咋的,他對哪戶人家上樑的消息特別靈通的。上樑在農村是極其重要的事情,其重要性甚至還超過婚喪嫁娶的。造房子的人家一般都會請風水先生挑一個良辰吉日來舉行上樑儀式。

上樑前幾天,女主人娘家會挑來上樑儀式上要用的饅頭,米粉做的白色的元寶為銀元寶,玉米做的黃色的元寶為金元寶,豬肉,魚,甚至煙的。一般挑來的東西越多,主人家就越有面子,有一些至親的親戚會送絲綢做的被面子過來,貼上紅紙寫的對聯,寫上某某某賀喜。

上樑的時候,堂前早早地擺上兩張八仙桌,把女主人娘家挑來的東西都放在八仙桌上,一般情況下由一位泥水匠和一位木匠兩個人一起主持,吉時一到,一人便喊:“良辰吉日時辰到,鳴炮!”

外面早準備好放鞭炮的左鄰右舍這些幫工們便紛紛用手中的煙點燃炮杖,頓時空中硝煙瀰漫,很遠的地方便得到信息,人們紛紛擁來準備撿饅頭。上樑這家便開始先恭請各方神仙菩薩,這個儀式之後便是祭祀家宅中歷代昭遠列祖列宗,告知今日家裏上樑,列祖列宗靈魂均安居於新居。這之後,那個主持的木匠便在樑上披置紅綢,紅綢不能用鐵釘釘的,一定是用銅錢嵌入木樑的。

包裹好后,這個梁便被泥水匠安置在屋頂。而木匠師傅便開始拋上樑饅頭,首先他站在雲梯上向東家家人拉扯着四隻角的大紅被單里扔饅頭,喊一句吉利話就拋一次饅頭,“一致高升”,“二龍戲珠”,“三元及第”,“四季發財”,“五穀豐登”,“六畜興旺”。

這樣之後,東家會把饅頭包裹好藏起來,意為四季發財了。這時屋外已經聚集了許多前來拾上樑饅頭的男女老少了,因為生活拮据,很少能吃到饅頭的,只要上樑的消息,大家都會早早地等在外面拾饅頭的。

上樑的一家子此時站在房子的最高點向下面拋饅頭了,而下面的會拼搶着去接上面扔下來的饅頭,接不到的會向樓上喊“這邊,這邊。”此時樓上的主人也是很春風得意的看着樓下拼搶的人群擁過來擁過去,他手裏的饅頭就像釣魚線一樣溜着這人群,看哪邊人氣不旺的了,就往那扔過去,於是人群又向那邊游去。楊振發因為人高大,再加上他的那一跳,往往是先於別人碰到饅頭的。更何況他每次去都是帶着秘密武器的----一把巨大的油布傘。當開始扔饅頭的時候,他便把傘撐開了,用兩隻手反握着傘頭,將雨傘朝天對着扔下來的饅頭,面積大了,饅頭都被接在了雨傘里,加上雨傘布的柔性給了很好的緩衝,饅頭也跳不出雨傘,這樣一來,他接到的饅頭往往是最多的,因此和他一起去拾饅頭一般不大會空手而歸。孫榮然在他身邊只是個小跟班了,負責把他接到的饅頭倒入到背去的竹簍里的,結束后一起回家分幾個開心開心的,他也不在乎有沒有的分,因為父親平時經常幫人家去造房,人家上樑也會請他去吃上樑酒的,每次都有饅頭帶回來的。他只是喜歡跟着楊振發一起去趕熱鬧的快樂。冬天來了,整個新莊大隊似乎也被凍住了,腳下的泥路都被凍的堅硬如鐵了,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少了很多,太陽也只是象徵性地出來值個班的,懶洋洋的,毫無生氣。徐家河的河面也被凍住了,上面零零星星的有幾塊小孩扔的小石頭。這個時節,人們都躲在家裏,老人們手裏攏着個火熜坐在牆邊避風處半閉着眼把陽光當成了月光地做着夢。只有小孩子們還是喜歡出去找玩伴一起盼望着一場大雪,商討大雪后一起怎麼耍的事情。孫榮然一早醒來,也無處可去,想到去找下他的振發舅公看看有什麼好玩的,便跨過溝上的石橋來到c型曬場。

貧民區的房子在寒風裏瑟瑟發抖,陽光在這裏似乎也是給了輕蔑的一眼,本就萎縮的梁家四老坐在陽光里更縮的像刺蝟一樣變成一團了,他們懶得看誰來這了。

整個死寂的貧民區只有楊振發在曬場上舉着他自己做的“杠鈴”,兩個小磨盤被他用木棍掛在兩頭扛在肩膀上到處晃悠,時不時還試着舉一下,嘴巴里還“嗨,嗨”地喊幾聲,他居然已經赤膊了,額頭還掉下來幾滴汗。天太冷了,他本來就缺衣服穿的,棉襖棉褲是沒有的,他每年只有把所有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三個季節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越冬的,但這依然還是單薄,抵禦不了寒冷的。他只有弄了這麼一個東西來讓自己趕走寒冷。這幾晚他都沒好睡過,因為那幾個該死的跳蚤虱子,咬得他比冷還要難熬。唉,世界上也只有這些東西偏偏不是嫌貧愛富,而偏偏是嫌富愛貧,本就窮的只有那麼一床破被子的,沒有替換的,時間長了,這些該死的東西居然和他一起同枕共眠了,抓又抓不住。

他的母親“阿二癲婆”很聰明地昨天傍晚把這被子放到徐家河裏全部浸透,然後把它掛在曬場上的晾衣桿上,一晚上被子就被吹凍了。

此時她正拿着老花鏡在陽光仔細地一片一片地在被子上分區搜索,嘴裏還喊着振發過去:“振發,你來看看,你來看看,這些虱子該被冰凍了吧。”說著這些話,她還敲下被子,希望冰塊連帶着虱子一起掉下來。一個晚上沒被子蓋,而最後鑽到草窩裏捱過一夜的振發也只是哭笑不得地“哦”“哦”幾聲地回應了下。

見孫榮然來了,便顯擺似地做了幾個舉杠動作給他看,然後把它扔在地上,讓孫榮然提起來,孫榮然自然是提不起的,對這個振發舅公一臉的佩服。兩個人對於冬天的話題也聊不出什麼,振髮結巴地說:“等...等等...等下...下下...雪了,我我...”老半天,他才說完等下雪了,兩個人一起去堆雪人玩。“這,這...幾天天我...睡覺都沒...沒地方睡。”“要不去我家和我一起睡?”榮然毫無把握地邀請他,雖然父親一直教育他要樂於助人的,但畢竟是邀請一個外人去自家留宿的,說是這麼說了,但沒有父親點過頭,這種邀請是沒有分量的,因此這話很軟綿綿,一點底氣也沒的。“能...行行嗎?”振發似乎也感覺有點不妥的。“我去和我奶奶,父親說一聲看。”榮然只能留着一點餘地地說。“嗯,好...好的,不行...行的話,也沒...沒事...的。”孫榮然回到家一直不敢把自己發出的邀請和祖母,父親說。但人家那頭等着回話的,又不能不說,一直到了晚飯的時候,實在不能再拖了,他便把振發沒地方睡的事告訴了他們,把邀請振發來家裏睡幾晚的事一併說了。孫繼剛看了眼榮然,眼裏透着一絲讚許的眼光,但他卻說:“這事你先得問問你奶奶同不同意,她可是家裏的長輩,一切要她決定的。”孫榮然帶着央求的眼光看向祖母,祖母看着他說道:“既然你已經叫人家來睡了,那隻能去叫他來睡了,以後事情得先和你爹你娘他們說過了,才能去應承人家的。”

孫榮然聽祖母那麼一說,心裏開心的不得了,祖母畢竟還是疼着自己的孫子的,孫子答應人家的她肯定幫着答應的。其實祖母對這個娘家的遠房小弟們都很同情着的,平時也一直偷偷在照顧她這些羸弱的遠房堂叔們的,加上那個“阿二癲婆”又是自己女兒那邊的族裏人,在這被人瞧不起,只有祖母有過同樣遭遇的人才特別會幫助他們的。因此在c型曬場這塊的人都很喜歡這位“大姐”的,平時振發他們都“大姐,大姐”的叫的比親姐還親的。就這樣,振發在孫家和榮然一起睡了好幾晚,一直到他的棉被徹底晒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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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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