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中嶽伏法,世義遁逃
“劉老公,你劉氏能得這青龍港碼頭之利,還是多虧了蘇州監軍使劉忠愛命狼山鎮遏制使王郢為你劉氏派鎮兵扮作海寇劫掠華亭其餘各家之船,迫使其放棄與你劉家爭奪此港,所得之利七三而分。
這青龍港碼頭不過也是劉忠愛的半個私產,你劉氏所逐家生子劉世義在淮上替劉忠愛販私鹽,多次‘立功‘,得以拜其為義父,作了那劉忠愛的假子。
你劉氏為了分潤劉忠愛侵吞漕運之利,又將那劉世義認祖歸宗,恬不知恥攀附劉忠愛作了本家,當真是好算計啊!”
顧柯一進門便冷笑着說。
“比不得顧府君吳中四姓此等門第,吾等燕賊倡亂之時方才南渡江東的喬姓小家,為求得立足之地免不得要行此下策。
更何況即便是會稽顧氏,顧府君曾祖如此文才,不也遭那長安高門鄙夷,累世不第,以至於要操持那販鹽行商的勾當?”
不料劉僳一進門卻換了一副面孔,針鋒相對地說道:
“顧郎君的二兄前些日子自青龍港停靠後走海路去了潤州,老朽雖已是花甲之年,卻還未曾耳聾目瞎,這青龍港碼頭也是老夫當年與族人一刀一槍胼手胝足掙來,走了幾艘船,往何處去,某還是知道的。
顧府君莫不是以為劉氏以一介外來戶身份在這華亭縣紮根百年,全靠向那劉監軍使之流獻媚不成?”
劉老太爺一邊說還一邊扶着拐杖,不顧自己咳嗽連連也要撐直了背,橫過冷厲如刀的眼神,卻是不想在這小輩顧柯面前失了臉面。
“劉老公篳路藍縷之事本官早有耳聞,憶及父兄當年創業供某遊學長安的辛苦,本官對劉老公亦是敬重的。
只可惜國法昭彰不可欺之,本官安身立命的職責便是巡鹽,莫說有人打劫鹽船,就是意外折損了十來石官鹽,某也得檻車入京流配千里,劉氏勾結湖寇劫奪官鹽之事,在下實在是不敢通融。”
劉僳險些被年紀輕輕便學得這般打官腔的顧家子氣得喘不上氣,咳嗽連連,怒道:
“你那二兄早早便乘船往潤州去,只怕是賄賂了觀察使衙門才讓你這般有恃無恐,你卻是不曉得劉家在那觀察使衙門也並非無根腳的,欲抄沒劉家族產自肥,可沒那般容易。
那法曹主事吳中嶽早已出首言明你與蘇龠私相授受所行不法事!”
不料顧柯聞言突然竟怔住了,一時間露出極為複雜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剛才在湖上發生的事。
......
“吳中嶽!”
畫舫中傳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狂嚎,聲音之大,彷彿震得畫舫都抖了抖
比聲音僅僅慢了幾個呼吸,劉世義瞪大了佈滿血絲的眼睛,不顧兩人身高的差距,衝上來一把揪住吳中嶽的領子,咆哮道:
“窮酸安敢欺某!那湖州張操之為何偏偏在今夜巡鹽!莫不是你告密於那顧柯!”
吳中嶽臉上掛着劉世義曾經用來欣賞他崩潰神情的那種輕佻神色,頗為不屑地冷哼了一聲,並未作答。
那劉世義果然受不住激,大叫一聲猛地拔出刀來,正欲攮死吳中嶽時,手臂卻被人死死地抱住了。
“劉倭兒!休要放肆!”
一個沉穩的聲音從劉世義身後傳來。
幾乎在聽到背後那人的聲音同時,劉世義臉色的怒火便如湯沃雪般消散了,反而換上了一副
和善的神情,嘻嘻哈哈地將刀收起來,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拍了拍吳中嶽的肩膀“安慰”道:
“吳兄休要往心理去,某隻不過是試你一試,看來當真不是你啊!”
見劉世義如此喜怒無常,乖張暴戾吳中嶽也並未有露出什麼害怕的神色來,他心裏清楚自己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
劉世義身後轉出一身高六尺六寸,穿着身山文鐵甲的國字臉巨漢來,他沉聲說道:
“吳主事,某乃狼山鎮遏使王郢,今番也是奉了嘉興巡鹽監使劉中官之命來此抓捕私鹽販,現已將主犯劉世義逮捕,按律本該論斬,但浙西兵馬缺額頗多,龐勛餘黨時有作亂,故而將之發配至狼山鎮充軍服役。”
說罷竟真的讓隨從拿出一副鑲釘木枷來,那劉世義也毫不反抗,任由幾名全甲在身的軍漢把他枷住,還不忘扭過頭來衝著吳中嶽露出那有些尖銳的犬齒,笑道:
“此番是某小瞧了吳主事,可惜主事此等大才卻困於錢財,白白斷了前程,若吳主事早日追隨了吾父劉監軍使,何至於此?
某先前以為主事之膽略堪堪做得一州刺史,如今觀之,主事之才卻是應當佩金魚袋持班劍的。
今番是某輸了,可焉知某不會贏回來?只是吳主事卻要殞命於此,當真是造化弄人!”
說罷很是惋惜地搖了搖頭,彷彿是與吳中嶽做了最後訣別似的,與幾名軍漢一同走出了畫舫,登上了先前停在岸邊的艨艟。
隨即那艨艟上便猛地打起了火把,讓正往此處駛來的兩艘巡鹽船上眾人一驚,定睛一看,只見船上打着的旗號寫着:
“嘉興巡鹽使兼蘇州監軍使劉”
原來在顧柯以嘉興監名義發起與湖州張操之聯合打擊私鹽的巡鹽行動同時,在蘇州耳目眾多的劉忠愛也將計就計,把狼山鎮遏使王郢麾下兵馬戰船暗中借調至嘉興監名下,也來“參與”巡鹽。
王郢與劉世義等人早早便議定好了計劃:
若事成,則也可用巡鹽緝盜的名義將艨艟開出,把“湖寇”暗中接應回船后,再宣稱乃是顧柯勾結龐勛餘黨監守自盜出賣消息,龐勛餘黨為報復朝廷殺官。
可惜巡鹽船趕到時流寇已然逃跑,看守,牙兵,船夫眾人為保護蘇龠英勇犧牲。
而顧柯買兇刺殺蘇龠自然是因為其妄改鹽法號稱倍增鹽產,實則加重華亭百姓稅負卻毫無成效,因此素來清廉不願加重百姓負擔的蘇龠與他產生激烈衝突。
又因顧家本就暗中販賣私鹽,更兼勾結山越,顧家身為豪強在地方猖狂無比,如此行事是為了方便自家在華亭得鹽販賣取利,殺雞儆猴。
幸得蘇龠幕友吳中嶽深明大義,出首告發顧柯詭計與顧柯欲白白強佔蘇龠從女薛氏為妾,不惜逼其自賣入教坊籍下為營伎之事,劉監軍使方能捉拿此欺世盜名之賊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死無對證之下顧柯也只能認栽。
若刺殺蘇龠事有不濟,便打着巡鹽旗號搶先一步“緝拿”從犯劉世義,將之關押至狼山鎮,控制在手中,不讓顧柯有進一步借題發揮攻擊劉忠愛的機會,並將罪責盡數推託至吳中嶽頭上。
說吳中嶽因恐懼蘇龠發覺其賭博欠債謀害薛母等事,而向劉監軍使誣告蘇龠未能按時足額徵收兩稅。
實則是吳中嶽與劉世義勾結侵吞了部分漕糧方才使得劉監軍使“誤會”蘇龠未能足額,為彌補蘇龠的冤屈,自當奏明朝廷及浙西觀察使曹公為官復原職任華亭縣令。
如此便暫時將爪牙收起,待顧柯鹽法失敗后再與他計較。
然而王郢卻是沒有料到自己麾下兵將竟如此窩囊,死傷還未及一半便束手就擒,已然使得他現今無比被動,更是沒有料到顧柯當真有天授的才能,讓江南鹽監也能如那河東鹽池般年產數萬石鹽也不在話下,即便是坐等顧柯自敗也已是痴人說夢了。
吳中嶽見巡鹽船抵近畫舫,也不逃避,只是幽幽一嘆,束手就擒。
待顧柯一行人闖入進來時,王郢猛地將吳中嶽摁倒在地,給他口中塞了一團破布,然後大喝道:
“吳主事,你的事發了!幸得顧巡鹽監使與劉監軍使明察秋毫,堪破了你的毒計,方才與湖州張監使一同布了此局,只待你等入彀。
果不其然將此等賊寇當場抓獲,護蘇府君周全,還其清白,府君與你恩重如山,你還有何面目見他!”
隨即又貼在他耳畔用極輕的聲音威脅道:
“若要妻兒無事,你可知該當如何?”
吳中嶽一言不發,閉上眼睛,彷彿已經認罪伏法,也不去看王郢這在他眼中無比滑稽的浮誇表演。
不想顧柯冷笑着走上前來,將一件半破皮甲丟在地上,指着說道:
“王鎮遏使,本官有一事不明,還請王使君解惑,為何這皮甲竟會出現在湖寇身上?”
“想來是那龐勛賊黨,自是兵甲犀利,故而方才膽大包天劫殺官船。”
王郢絲毫不慌,矢口否認這些皮甲與狼山鎮有關係。
“哦?可本官抓獲的湖寇卻言稱要見王使君呢,不知王使君可否賞光?”
顧柯一臉嘲諷地說,隨即也不等王郢回復,揮揮手便讓徐逸等人將那被捆成粽子還滿臉是血的刀疤臉拖了過來扔在王郢身前。
那刀疤臉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絲毫沒有先前的猖狂。
畫舫中氣氛頓時凝固,王郢這邊的幾個甲士不動聲色地把橫刀拿在了手裏,而顧柯這邊也不甘示弱,將還染着血的狼筅和步槊舉起,時刻準備將這群兵匪捅穿。
一時間船艙內劍拔弩張,頗有些一言不合便要血濺當場的意思。
王郢見狀卻面不改色,只是對顧柯使了個眼色,說:
“想必此間是有些誤會,顧府君不妨與某上樓一敘?”
顧柯這才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姿態,笑了笑說:
“早有此意!”
不料吳中嶽聞得此言竟劇烈地掙紮起來,死死盯住了顧柯,彷彿顧柯背叛了他一般。
顧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感慨道:
“吳主事,某很敬佩你與蘇府君。
某到任之日,你便向蘇府君坦白自己所行惡事,欲以自身性命為引,藉機設局扳倒劉監軍使,還蘇州一片青天,也可稍稍消去自身業報。
只可惜,某卻不願學那強項令白白斷了前程。
某在長安遊學數載,早看慣了朝廷污濁不堪的官場。如若要真想有番作為,和光同塵便是免不了的。
如蘇府君那般行事,早晚落得康僕射的下場,某要救這天下蒼生,便做不得那愚忠之臣。
某與蘇府君,終究不是同路人,況且你所做之事傷天害理至此,即便你良心發現想要補償一二,薛姑娘的母親卻終究是回不來了。
某可向你保證,儘管此番要與其短暫媾和,但劉忠愛這閹賊此後必死於吾手!”
顧柯說完后也不再看吳中嶽死灰般的神情,嘆息一聲,與徐逸一同上了樓,他能得知劉世義與青龍劉氏乃至劉忠愛間隱秘的利益關係,也多虧了吳中嶽多年來收集整理在法曹案卷中的蛛絲馬跡。
先前他讓楊箕從縣衙拿回的案卷中便記錄著劉世義早年因犯家法被逐出青龍劉氏家門之事,只不過那時他名叫劉漢元。
名義上被逐出家門后便在劉氏控制下的鹽幫中販鹽,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監軍使劉忠愛,從此便在劉忠愛手下做事,頗得其歡心,即便此次大敗虧輸劉忠愛也未曾將他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