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殘骨生花-09
他們終於無限的靠近了加吉拉——近到顧棲只需要一伸出手來,就可以摸到最外側那些金色的,柔軟的花瓣,捏在手指間的觸感像是綿軟蓬鬆的雲朵。
他一隻手攬着宴潮生的脖子來保持自己的平衡不會掉下去,另一隻手平舉起來,對準了眼前輕盈的鼓動着的花苞——是的,雖然很奇怪,但是這兩個詞語居然能夠奇異的結合在一起——銀白色的□□顯然沒有任何要憐香惜玉的意思,口徑噴吐着炮火,將那些軟蓬蓬的花朵全部都碾碎,金色的汁液淅淅瀝瀝的從半空中灑落。
面前巨大的花苞瑟縮了一下,從碎裂的花瓣當中隱約出現了一條幽深的、通往最中心的道路,只是影影綽綽,除了入口的那聿隙一小截之外並看不分明什麼,簡直就像是一隻張大了巨口等在那裏的凶獸在請君入甕,端看你咬不咬這口餌。
都已經走到這裏了,難道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宴潮生帶着顧棲輕巧的落在加吉拉上,肥厚的花瓣在他們的腳下,身邊是同樣金色的花苞以及綠色的葉片、主莖與延伸出去的藤蔓,簡直像是誤入了什麼綠野仙蹤的片場。
只是這路的盡頭可不是會讓他們學習到魔法、勇氣、愛與希望的宮殿,也不是可以將他們送回家的王國。他們將要面對的是未知全貌亦不知底細的敵人,但無論是顧棲還是宴潮生,面上都是一派的從容。
相比起人類——乃至於是相比起這個世界上面的任何生物來說,有如擎天之柱一般的加吉拉已經與其他所有存在之間都拉開了差距,以至於即便是花瓣緊密貼合的、尚未展開的花苞,花瓣與花瓣之間留下來的縫隙竟然也足夠他們兩個在其中穿行,就像是走在一個巨大的迷宮裏面一樣。
「噠噠。」
「噠噠。」
起初尚且還只是非常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響,但很快的,便已經成為了近到根本沒有辦法忽視的程度。走過下一個由花瓣所構成的轉角,出現在眼前的是數量眾多的、因為加吉拉花粉的影響而成為其手中提線木偶的活死人。
或許加吉拉並不在意這些對於自己來說太過於渺小的東西,以往操縱他們的權利全部都握在宴殊同的手上——如果拋卻這個人曾經都做過些什麼,以及他對於星空的瘋狂的嚮往不看的話,那麼你必須承認,這的確是一個天才,因為即便是加吉拉自己都不一定能夠將他的花粉開發出如此的妙用來。
然而眼下,失去了宴殊同的控制,這些曾經為虎作倀的人卻也並沒有能夠拿回失去的自我,而只是如同現在這般渾渾噩噩的圍攏在加吉拉旁邊,就像是朝着火光飛攏過去的飛蛾,又或者是自發的聚集在花蜜旁邊的工蜂。
受到加吉拉花粉影響的究竟有多少人?
這個數據截止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一個準確的數字,但是那絕對不是什麼小數目;而現在,這所有受到了加吉拉吸引的生物全部都匯聚在這裏,將前路堵的水泄不通,根本沒有留下讓顧棲和宴潮生前進的路。
要解決掉他們、然後清理出前進的空隙——這並不難,但是卻會耗費掉足夠長的時間和力量;而很顯然,他們眼下最缺的就是時間,必須要趕在加吉拉完全開花、並且開始結果之前到達那最中心,將這一株花朵完全的剷除。
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從他們的身後也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像是又有一大批的人正在朝着他們所在的這個位置趕過來,彷彿要形成兩麵包夾之勢——
顧棲的目光微微停頓。
「怎麼了?」宴潮生看到,從他的面上露出一種極為震驚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來。
「看不到血條和名字。」顧棲說,「我們後面的那些人沒有敵意。」
難道那些不是加吉拉操縱的傀儡?
而就像是為了回應他的想法一樣,顧棲很快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和他打招呼——雖然對方的語氣聽上去奄奄一息,活像是熬了好幾天的大夜,下一秒就可以一頭栽下去。
「衛星捕捉到了你們進入加吉拉的影像並且傳遞了回來,我們就立刻跟上了。」庄羽問,「希望我們沒有來的太遲?」
他的身後跟着的大概是人類如今最精銳的有生力量,放眼望去甚至沒有五級以下的天師。而在這一支前來支援的隊伍當中,也並不只有人類——
「王。」
大鬼們向著宴潮生行禮,以最恭敬的態度和最高等的禮節。
這還是不少天師第一次見到鬼王,他們不免就多看了幾眼,隨後其中不少曾經見過宴樂的人的臉色都開始變的微妙了起來。
他們看了看宴潮生,又看了看顧棲,目光在兩個人之間不斷的來回巡遊,臉上的表情逐漸變的古怪了起來。
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因為如今是這樣嚴肅而又緊急的關頭的話,想來他們一定有不少問題想要劈頭蓋臉的砸到顧棲的臉上去。
即便現在的場合併不適宜將那些問題說出口,但是顧棲也能夠察覺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帶着濃郁的八卦意味,火熱的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給戳成篩子。
這是一部分天師。
還有一部分的天師則不知道都擅自腦補了一些什麼了不得的狗血劇情,看着宴潮生這一位鬼王的時候目光裏面滿是同情,但是再一轉,當那些眼神落在顧棲的身上的時候,頓時就又變的像是寒風一般凜冽,簡直像是在看什麼驚天大渣。
顧棲:?
不是,你們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不是我是人類、是和你們同一陣營的隊友,那邊站着的宴潮生才是鬼王嗎?
怎麼覺得你們這些傢伙的立場都已經要調換過來了?
這些眉眼間的官司的交鋒也不過是一瞬,眼下顯然還是以大事為重。顧棲朝着庄羽點了點頭:「沒有來遲,不如說你們來的正是時候。」
他伸手指了指那些加吉拉的傀儡:「那些東西都交給你們來,沒問題吧?」
「這誰好意思收自己有問題?」庄羽笑了一聲,面上的表情很快的沉了下去,「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這些不起眼的雜事,放心交給我們就好。」
「顧棲。」庄羽說,「三年前,是你深入羅城,獨自為人類爭取了一條生路……這一次,不會再讓你獨自負重前行了。」
他說:「我們這些傢伙也不可能總在後面等着來自於你的庇佑和保護,多多少少也應該發揮點自己的作用才是啊。」
銀白色的靈力絲線悄無聲息的展開,交織成為了天羅地網;幽藍色的冥火在網與線的交點上燃起,紅裙的厲鬼揮動了手中的長鞭;長笛奏響婉轉的樂章,從笛孔當中飄出的每一個音符都閃爍着靈力的光芒,晃晃悠悠的四處飛散開來;紫色的陣法在所有人的腳下瑩瑩的張開,陣法中心的術士抬起臉,眼底有光芒明明滅滅。
這或許是第一次,人類和陰鬼兩個本應該站在完全敵對的種族如此毫無芥蒂的展開合作,而其所達成的效果也好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平地颳起的狂風吹開了加吉拉的花瓣,在原本被圍堵的水泄不通的路上硬生生的又開闢出來了一條新的路來。
根本不需要再多說什麼,顧棲與宴潮生繞過了所有礙事擋路的存在,從這一條新的「路」朝着花心奔赴了過去。
之後的一路上前行幾乎可以說是暢通無阻,就像是所有的阻礙都已經集結在方才那裏,後面全部都是快樂的「直通車」。眼前所見的景象是如此的重複和單調,一開始還好,但是當這段行程持續了過久之後,幾乎會讓人開始混淆空間與時間的概念。
如果不是因為身邊還有對方的存在的話,他們甚至會因為這長久的重複的場景,而甚至開始懷疑自身存在的真實了。
這一段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渾渾噩噩之間,眼前的場景驟然開朗,成為了一個非常廣闊的空間,抬起頭來甚至能夠看見頭頂的天空——是久違了的藍天白雲,是自從百鬼天災之後,陰氣佔據了整個世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從澄澈的天。
而在這一片空間的正中央,則是一枚豎立起來的眼球,同宴潮生在顧棲的精神空間當中見到的一般無二,彷彿時間的流逝、以及外界那些劇烈的變動,對於它來說都不過爾爾,沒有值得特別關注和分心的必要。
顧棲朝着它舉起了槍,而宴潮生手中的弓也已經搭箭上弦。這個世界上,分別立於兩個種族的最頂端的存在再一次攜手並肩共同對敵,而那被針對的眼睛這才若有所覺一般朝着他們的方向轉了過來,片刻后發出了模糊不清的囈語。
「我記得你們。」它說,「我們見過。」
「在虛幻與現實的夾縫之間。」
然而顧棲和宴潮生顯然並沒有要和他敘舊的意思,他們同時發動了攻擊,靈力的子彈與陰氣的長劍命中了那一隻眼球,隨後又因為截然相反的力量屬性而相互碰撞,產生了驚天動地的爆炸,掀起了無匹的風浪。
加吉拉的聲音響了起來,帶着某種迷惑和不解:「為什麼對我的存在抱有如此的惡意?」
它問:「你們難道不期待我的開花和誕生嗎?」
「即便是在星空外側,這也會是被期待和讚譽的盛事。」
「那就滾回你的星空外側去。」宴潮生說,「不要用我們的世界當做你的墊腳石!」
一顆被抽幹了本源的星球會枯死,其上的所有生命都將會隨着星球的衰敗一起走向滅亡——這一點在這些年中便已經初見端倪,更是在這幾個月當中發展到了極致。
加吉拉還是和宴潮生記憶當中一樣有問必答,眼下聽到來自宴潮生的拒絕,也只是用平淡的語氣說:「已經來不及了。」
「你們來的正是時候。」加吉拉說,「我要開花了。」
那並不是一個形容詞,或者對即將發生的事情的預告,而只是對一件已經發生了的事情的描述——最外層的花瓣開始一層一層的綻開來,代替了原本陰暗的天空,成為新的、倒懸於所有人頭頂之上的金色的海。
清淡卻又無處不在的花香充斥了整個世界,無論是在高空當中還是在地面之下,花香能夠到達任何的地方,沒有任何存在能夠拒絕。
加吉拉的根系開始朝着更深的地幔下方延伸,一直刺入了地核當中。儘管普通人根本聽不到加吉拉的聲音,但是所有人卻都覺得自己的耳邊似乎響起來了一聲滿足的喟嘆,像是久旱之人終於得到了充足的水源。
那一朵巨大的、金色的花完全綻放了,誠如加吉拉自己所言,那是無與倫比的美麗,是窮極任何的語言和詞彙都沒有辦法描述的盛景。金色的花蜜從花瓣的縫隙之間流淌了出來,淅淅瀝瀝的灑在了地面上。開始有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朝着那些花蜜走了過去,伸出雙手來將地面上金色的液體捧起,眼神迷濛的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顧棲和宴潮生當然看不到這些在加吉拉的花外面發生的事情,但是他們卻能夠看見自己身邊的花瓣舒展,直到最後,這一間原本被緊緊的包裹在最中心的花房也徹底的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一枚眼球開始了驚人的蛻變和成長,它膨脹到了足有兩人多高,從眼球的兩側生出來了寬厚的棕綠色的莢膜,一點一點的朝着中心圍攏,要將那一枚眼球完整的包裹在其中。
顧棲和宴潮生幾乎是同時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那枚眼球便是種子的胚胎,它將會在莢膜的包裹當中得到根莖輸送的、從地心抽取到的屬於這一顆星球的本源,然後成長為一枚符合要求的「種子」。
必須將這樣的行為阻止,這既是最後的放手一搏。
「阿樂。」宴潮生聽到顧棲在他的身邊說,「幫我撕開進去的通道。」
宴潮生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到過這個稱呼,眼下幾乎是身體本能的、甚至在意識反應過來之前就按照對方的要求作出了行動。陰氣自他的身後張牙舞爪的顯現,成為了無數只「手」,扒住了將將要合攏的莢膜。
而顧棲則藉著那一點微小的縫隙直接跳了進去。
那些陰氣匯聚而成的手能夠起到的阻礙只有片刻的功夫,幾乎是立刻的就在加吉拉的反抗下四分五裂。不過這已經足夠,因為發佈命令的那個人已經達成了自己所想要達成的目的。
只是徒留下宴潮生站在已經完全合攏的莢膜之外,看着那一個像是擁有生命一樣開始自發的膨脹鼓動起來的「包裹」,片刻之後從喉嚨當中溢出來某種宛若困獸一般的悲鳴。
「七七——!」
他聽到了。
在顧棲跳進去那個莢膜之前,他聽到青年對他說——
這一次,可總算是輪到我想一步拋下你了。
***
莢膜的包裹下是一片的黑暗。
不過這沒有什麼影響,畢竟從顧棲踏入這裏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已經喪失了自己的視覺——不僅僅是視覺,他的五感已經全部都失去了,甚至根本沒有辦法感知到自己的身體。
他的靈魂脫離了軀殼,在不知道由什麼構成的虛數內海當中漂浮,沒有來路,不知歸途。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很久很久,在顧棲的感知裏面,開始出現微小的細語,無法辨別的音樂,表意奇怪的畫面,還有——星空之外的囈語。
他跟着那些聲音和圖像「飄」了過去,最後來到了一株巨大的、黑影構成的植物前。加吉拉花不見蹤影,這一團黑影當中帶有着加吉拉的氣息,但卻又並不完全,而是在此之外海混雜了其他更多的成分——又或者,可以認為,加吉拉才是屬於這一團黑色的影子當中的、非常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霧氣在涌動着,膨脹后再收縮,像是一顆跳動着的心臟。時不時有漆黑的、大抵能夠被歸類為「觸手」的東西從黑影當中胡亂的探了出來,但是很快便又被收了回去,像是貓咪不受自己控制的尾巴。
顧棲和這一團黑影長久的對視,他能夠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的想要「破土而出」,回到這一團霧氣當中去。
——他於是想到了宴殊同帶着憐憫的眼神。
——你本身便是一株加吉拉。
顧棲像是被蠱惑了一般,朝着那黑影伸出手去——當他的指尖觸碰到對方的時候,那些黑色便從他的眼前散去了,露出這一棵植株的全貌來。
那像是一朵巨大的花,在主莖的最下方生有無數蒼白而腫脹的根。這些根系簇擁在一起,糾結纏繞構成了長長的主莖,是近乎於球形的樹榦。
而在這樹榦的最頂端,生有與下方蒼白的根莖色澤完全相反的、硃紅色的花籠,形狀看着像是一個倒扣的聖杯,是在任何的文化與審美當中都能夠被評價為「畸形」的花。花心的正中生着一張珍珠一樣蒼白卻又富有光澤的臉,是極致的妖異和極致的秀麗,每一處的皮肉、每一筆的骨相都透露出來一種勻稱的美。
那一張美人面睜開了眼睛,但是一邊的眼眶卻是黑洞洞的,裏面缺失了最重要的部件。另一隻完好的眼睛朝着顧棲的方向「看」了過去,是他在加吉拉的花心當中見過的那一隻眼球。
【你不回來我們的身邊嗎?】
這樣的聲音又一次的在他的耳邊響起。
顧棲的心臟開始劇烈的跳動起來——明明作為靈魂,已經無所謂□□如何了,可是他卻依舊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之下有什麼東西在瘋狂的跳動,像是隨時都可以破開他的血肉衝過去。
他於是明白了。
加吉拉是一定要結果、然後回到星空外側的。
因為加吉拉就是這一張美人面的「眼睛」。
加吉拉在地球上一共要結兩次果,第一次的果子被認為是沒有用的、死亡了的「廢種」,是被放棄的存在;可是誰都沒有想過,那枚種子會在一個人類的身體當中重新煥發生機,和這個人類之間緊密不可分,儼然已經成為了一體。
也可以將這稱之為……那枚種子擁有了人類的思維,人類的情感。
「它」脫離了星空外側的自己的本體,成為了一個「人類」。
顧棲想明白了這一切,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他開始打從心底覺得,剛剛衝進莢膜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宴潮生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好了,因為這的確是只有他能夠應對的局面。
他朝着美人面走了過去。
有漆黑的鬼紋在他的皮膚上恣意的生長,嶙峋的骨刺、猙獰從鬼角、還有身後的長長的鱗翼全部都在同一時間生長了出來,他看上去是與面前蒼白而又詭異的植株不分上下的怪物。
血肉一片一片的從這具怪物的身體上剝離,很快便只剩下了一具慘白龐大的骨架。有紅色的椿花在這具骨架上飛快的盛開,密密麻麻的簇擁着,很快便成為了一片艷色的花田,只能隱約從花瓣的間隙窺見一點點白色的骨骼。
有無聲的風吹過,椿花的花海隨着風輕輕搖曳着,花朵在風中頻繁的搖晃扇動,最後脫離了花莖飛了起來,是一隻只紅色鱗翼的蝶,偏偏在翅膀上又有着幽藍色的條紋,鱗翼的邊緣則是生了密密麻麻的一串猩紅色的眼。
這些蝴蝶落在了那顆植株上,很快就將其密密麻麻的全部都遮住,接着響起來了一串恐怖的、啃噬的聲音。有紅色的枝葉不時的從蝶群下滴落,帶着奇異的花香,只是這樣看上去倒像是鮮紅的血液。
「咔嚓」、「咔嚓」。
是根莖被咬斷、被吞噬的聲音。
最開始撲上去啃噬的蝶一隻只死亡,在黑色的虛空當中墜落,但是雙翼上的眼睛依舊睜的大大的,像是要不顧一切的注視什麼;它們空缺掉的部分很快被更多的蝶填補上,成群結隊,不知疲倦也不知死亡。
在黑暗當中,有誰小小的、輕聲的,「啊」了一下。
「阿樂……」
那個人說。
「我好像,找不到……」
「回去你身邊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