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殘骨生花-08
顧棲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個什麼惡劣的玩笑。
然而另一方面,他卻又清楚的知道,宴殊同的確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了,還說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去擾亂他的心緒——那沒有任何意義,而宴殊同也向來不耍這種低劣的手段。
那麼在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之後,無論剩下的答案究竟有多麼荒謬,顯然都是不得不被接受的現實。
——他真的是一株生長在血肉之軀當中的加吉拉。
不受主株的影響,完全獨立於其之外,但是擁有着所有加吉拉所應該擁有的特性,是與那一株給人類、乃至於是這一整顆星球帶來了大麻煩的星外生物系出同源的存在。
「我們原本並沒有必須要成為敵人的必要。」宴殊同的話語乍一聽上去,簡直找不出任何的破綻和漏洞來,任是誰來聽了,都得贊一聲在理,「你盡可以怨憎我對你做出的一切,可是如果我沒有我的實驗,你甚至活不到五歲,就已經因為吸引陰氣的體質而死亡。」
「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無可否認的是,我的確為你打開了一個更加廣博的世界的大門。」宴殊同朝着顧棲伸出手來,是一個毋庸置疑的邀請的手勢,「而現在,我再一次帶着【門】來到你的面前,0422號……不,顧棲。」
他問:「如何?」
這個世界上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宴殊同相信,只要最終給出來的好處足夠,那麼這個世界上就不應該有無法調和的矛盾。
顧棲自然是毫不猶豫的給出了拒絕的答案。
「你為什麼覺得。」顧棲匪夷所思的問,「我會同意?」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宴殊同低笑了一聲,「若是錯過了的話,那麼以人類短暫的一生,你將根本不可能觸碰到這等成為更高階、更完美生物的階梯。」
「那又如何?」任憑他再怎麼說的天花亂墜,顧棲卻只是不為所動,「我不在乎,也不需要。」
如此油鹽不進的態度,顯然是折斷了雙方所有合作的可能。宴殊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顯然對於顧棲這樣的選擇感到非常的惋惜。
「你總是拒絕我的好意。」他假惺惺的說,「這可真是讓我覺得……」
「遺憾。」
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周圍原本平靜的地面突然開始劇烈的波動了起來,就像是有什麼龐大而又可怖的東西在幾千米的岩層下開始動作,於是讓整個世界都跟着顫動了起來。
有無數長長的根系破土而出,拍打在地面上,掀起無數的塵土;地面四分五裂,因為那些根系的動作而開始坍塌。
在海底也有同樣的事情發生,於是海洋跟着劇烈的搖顫,海面上掀起了數米高的海嘯,轟轟烈烈的朝着海岸線發起了衝擊。
「你看。」宴殊同望着顧棲,故作姿態的搖了搖頭,「因為你的拒絕,所以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如果你答應我們、願意回到加吉拉當中,打開那通往外側的通道,這一切本都不會發生。」
「別給我身上套這樣無畏的道德約束。」顧棲卻絲毫不為所動,「那是你們的罪孽,但並不是我犯下的。」
「這不是我的過錯,我為什麼要感到愧疚?」
和他的話語一同的是冷不防從銀白色的□□當中射出的子彈,以誰都沒有想像到的速度和角度命中了宴殊同。後者捂住自己胸口的傷,從指縫裏面一點一滴的溢出來的卻並非是屬於人類的血液,而是某種略有些黏稠的、深綠色的液體,青翠欲滴,只是這樣看着的話甚至會覺得那種色澤比任何的寶石都要來的更為美麗。
顧棲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似乎是在笑,然而那笑容當中又夾雜了太多絲毫不加掩飾的嘲諷:「我還要以為,你出賣了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兢兢業業的當了一千多年的狗,都換到了什麼。」
他望着宴殊同那已經並非是人類、而完全同植物混合的下半身,又看了看那些淅淅瀝瀝的灑落在地面上的翠綠的血液:「你就是把自己給弄成了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那你還不如把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放到你自己的身上去,至少還能夠保持一個囫圇的人類的模樣。」
然而宴殊同並不為顧棲這樣在他看來堪稱拙劣的挑釁生氣,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包容而又溫和,看上去可真的像是一位關心孩子的父親,樂於助人的長輩。
「看來我們之間原本可以和平的談話現在宣告破裂,那麼我也不得不採取一些激烈的手段,來邀請你去做客。」
那些藤蔓與根系開始蠕動,在顧棲的頭頂編織起無法離開和牢籠。宴殊同鬆開了捂住傷口的手,子彈在他的體內炸開,將內里破壞的亂七八糟,只留下了最外面的這一副勉強掛着的皮囊。
但是這看起來並不會真的給宴殊同帶去什麼阻礙,因為他下半身的那些扭曲的樹枝開始飛速的增長和攀爬,將他整個都包容吞納了進去,隨後迅速的和周圍的藤蔓融為了一體。
宴殊同的臉從旁邊一側的棕綠色的樹榦上浮現了出來,看上去可怖而又怪異:「你殺不死我,現在的我已經是加吉拉的一部分。」
「而你沒有辦法殺死加吉拉。」
低緯度的生命無法向著高緯度的存在揮出手中的刀,這是無數旋轉的宇宙所遵守的不可撼動的法則。宴殊同和顧棲說的那些話也並非全部都是忽悠人的騙術,因為當他自願的成為加吉拉的一部分的時候,便相當於他也是加吉拉,是那星空外側的高緯度的生物。
「我不會在這裏對你做什麼,即便你拒絕了我的邀請。」宴殊同說,「我希望你好好看看……這即將開始的狩獵。」
以他的這句話作為一切的開始,顧棲能夠感受到地面在震動。加吉拉用葉片、根莖還有藤蔓打造了一個特殊的牢籠,將他關在了裏面,像是提走了一隻這個世界上面最珍貴和羽毛華美的鳥。
顧棲被帶到了高高的空中,掛在了加吉拉的一根生出來的藤蔓上,距離那一朵金色的花很近很近。
從這個高度俯瞰下去,能夠將地面上發生的一切都盡收眼底。於是顧棲看到,有無數的粗壯的根系從地面下揚了出來,在地面上不斷的拍打着。
而從那些縫隙當中所能夠隱約窺見的地面下,能夠看見更多的根系在不斷的生長和延長,向著更遠的地方以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生長着。
加吉拉的根系原本就已經覆蓋了足夠多的土地,然而眼下卻猶如被解放開了什麼原本施加於其上的束縛,開始了無止境的擴張,像是要藉著這個機會,一舉將整個星球都變成自己生長的巢穴。
沒有誰預料到這突然的暴動,就像是原本有着一定默契你來我往在棋盤上拼殺的雙方,但是卻突然有人掀翻了整個棋盤,為一切重新書寫下規則。
他們回來的太晚了,顧棲意識到了這一點。
如果在一開始沒有被宴殊同給坑進去虛構空間、而是在加吉拉剛剛紮根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外面的話,那麼顧棲一定會要求天師協會和人類政府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情,第一時間集中火力將加吉拉摧毀,絕對不能給那個玩意兒成長的時間。
然而沒有。
了解宴殊同的宴潮生,與了解加吉拉的顧棲全部都在最關鍵的時候被迫失聯,於是給了加吉拉成長發育的時間與機會。他們在最初,並沒有意識到那一株花是多麼不得了的東西,而優先選擇了將普通民眾轉移到安全的區域去。
這樣的做法無可厚非,那時候誰也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個模樣。從發現宴家本家的失聯,到派人前去探索,到加吉拉的花粉擴散與人類方的應對和轉移……這當中固然有一些拖沓,但整體流程來說似乎也並沒有太多的錯,他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和時間賽跑,因而有所懈怠。
可是這一點破綻卻像是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得到了最後發展成了現在這樣——徹底屬於加吉拉的局面。
「你看到了嗎?」宴殊同似是對於顧棲的拒絕耿耿於懷,眼下那一張臉出現在某一根藤蔓的末端,直直的杵到了關着顧棲的那個鳥籠前面,務必要顧棲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這個世界,在成為【我們】的東西。」
有更多的藤蔓簇擁到了顧棲的身邊,每一個藤蔓上都有着一張臉——那都是這幾十年當中,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聽到了星空的呼喚、並且因此成為了加吉拉的信徒的人。在這個加吉拉邁入了成熟期、開始要汲取星球的本源並且孕育果實的特殊時刻,他們被加吉拉所召回,成為了它的一部分。
顧棲甚至在那些臉當中找到了江不換——只不過後者看起來顯然並不如宴殊同一般享有着這樣的絕對的自由,他緊閉着眼,面上表情安詳恬靜,像是陷入了一場甜蜜的夢境當中。
其實並不需要宴殊同刻意過來提醒,便是他不說,顧棲也足夠看到下面發生的事情。那是大廈將傾,是比起六年前百鬼天災的降世還要來的更為符合人類對於「末世」的定義和幻想。
地面坍陷,山體滑落,大海咆哮,火山噴發。人類在這樣的環境下艱難的渴求生存,但是一切的行為都那般無力,他們根本無法同自然以及整個世界抗衡——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什麼非常不得了的東西,出現了。
他們的到來是如此的悄無聲息,所以在最開始甚至並沒有被察覺到存在。可是慢慢的,人們發現,有很多事情在他們沒有注意到的時候發生了。
頭頂掉下來的石塊被看不見的手擋住;即將要摔倒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形容猙獰的精怪一把撈了起來丟在了背上,在遍地的廢墟上迅疾的奔跑;落入海水當中的意外失足者沒有感覺到從口鼻當中倒灌的淚水,茫然的睜開眼之後,才發現自己被半透明的水鬼所包裹,在海面上隨着海浪起起伏伏,卻終歸不會沉下去。
那是他們一度恨不得同對方你死我活的敵人,是曾經與人類共享了這個世界的擁有權、強行的劃分走了另外一半生存的領域的鬼怪,如今卻向著人類伸出了援手,在他們唯一的王的帶領和命令下。
天空當中的五彩石還閃爍着光澤,那也是由陰鬼與人類所共同完成的偉績,在末法的時代重現了補天的神話。
宴殊同向來都運籌帷幄、彷彿泰山崩於面前也可以色不改的表情終於崩塌,扭曲有如惡鬼。
「那是什麼。」他問,「老鷹和兔子聯手——人類與陰鬼言和?!」
「這有什麼不可以嗎?」
在這離地萬米的高空之上,響起來了第三個人的聲音:「人類最強大的天師都能夠與鬼王共許未來,那麼兩個種族為了生存而走到一起,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地方?」
身後舒展着幽藍色的蝶翼的鬼王不知何時出現在這一座精美的鳥籠外,身後鱗翼的每一次扇動都會灑下來燦燦的鱗粉。
「宴潮生……」
宴殊同將這個名字一個字一個字的念出來,看起來像是恨不得將名字的主人剝皮拆骨。
「又是你,干擾了我的計劃!」
在這一刻,宴殊同開始深深的後悔,如果當初就直接將宴樂殺死,又或者,沒有將對方派去天師學校,代為監視和看管顧棲的成長,那麼或許早在三年前,顧棲便已經如他所希望的那樣成為了鬼王,打開了通往世界外側的道路!
然而這麼一個甚至已經沒有了屬於自己的身體、只能夠依附在加吉拉花上的可憐蟲,可根本引不起宴潮生的興趣。
他的手中有光芒吞吐,最後逐漸凝實,成為了一把銀白色的彎弓。陰氣匯聚成了閃爍着漆黑寒光的箭矢搭在了弓上,宴潮生久違的拉動弓弦,對準了這將顧棲困在其中的鳥籠。
伴隨着「嗖」的一聲破空聲響,燃燒着黑色的火焰的長箭擊碎了鳥籠,也順帶斬斷了宴殊同所附着的那一根藤蔓。
宴潮生接住了從天而降的顧棲,兩個人一起看宴殊同發出了不甘的怒吼,而承載着他的那一截被切斷的藤蔓從萬米的高空落下,很快便已經徹底的消失在了兩個人的視野當中。
顧棲有理由相信,即便是星外生物的加吉拉花的藤蔓,從這個高度摔下去,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也只會摔成軟趴趴的一灘泥。
至於附着在上面的宴殊同,想來也不會怎麼好過。
「嗯……」宴潮生稍微的沉吟了一下,「我覺得有點不真實和惆悵。」
顧棲看他。
「畢竟你知道,對於我來說,他是自幼便操縱了我一切,一手遮天的存在,是根本繞不過去的心理陰影。即便是百鬼天災爆發之後,我因為自己的實力在天師界擁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我也不敢對他的存在發起挑戰和反抗……」
宴樂緘默的認可了宴殊同的存在,任由這個陰影籠罩在自己與宴家的上空。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宴殊同,即便是與他最為親密的、被看的比自己還重的顧棲都對宴殊同的存在一無所知——這本身便已經是最好的佐證。
結果現在宴潮生髮現,宴殊同死的是如此的迅速、毫不拖泥帶水……乃至於是兒戲。
也就難免會生出一種茫然的感覺來。
顧棲一巴掌按在了他的臉上。
「他已經死了,這一次是徹徹底底的從這個世界上面退場了。」他說,「失敗者不需要被記住。」
「現在我們需要去攻克的最後一個難題——」
「是那個。」
宴殊同的死亡對於加吉拉來說,甚至連一點多餘的眼神都不值得分去。這並非是冷漠,而是星空外側的生物自有一套自己行事的準則和標準,要用低緯度的淺薄的見識與認知去衡量祂們的存在,未免也有些太過於狂妄和可笑。
或許是因為根系肆無忌憚的在星球上紮根、擴張、成長的緣故,加吉拉幾乎是每一秒都在產生了不得的變化。那黃金色的花苞在不斷的脹大,已經取代了天空,成為遮在全世界上空的巨大的「傘蓋」。
花苞下綠色的主莖粗壯,無論身處這一顆星球的什麼地方都能夠看到它佇立在自己的眼前,有如生在地平線盡頭聯通了天地的世界樹。
但是那當然不是孕育奇迹與新生的世界樹,而是外來的惡客,是惡極的鳩鳥,要碾碎主人全部的血肉來供給自己的成長。
在顧棲和宴潮生的注視下,那已然覆蓋了整片天空的花苞的最外側的花瓣緩緩的張開來。
——它開始開花了。
開花之後便是結種,在種子落地的那一刻,通往世界外的通道便會展開,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
「帶我過去吧。」顧棲說,「如果這個世界上面真的還有誰能夠處理掉那朵花,那麼只能是我。」
他重複:「那麼一定是我。」
因為按照宴殊同的話,他也是加吉拉,他與它是同一緯度的生物,只有他的攻擊才能夠真正的造成傷害。
誠然,以二者之間的力量差距,更像是一場屬於顧棲的掙扎。
可即便如此,這世間也從來不存在沒有努力過便輕言的放棄——更何況,他的努力也好,放棄也好,天平的另一端放着的都是整個世界,顧棲做不到無動於衷。
宴潮生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狠狠的吻住了他,撕咬着他的唇舌,交換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吻,像是在藉此宣洩自己所有的情緒。
但是他仍舊是按照顧棲要求的那樣,抱着自己的戀人,朝着加吉拉花的方向飛去。
這是一場慷慨從容的赴死,只為了從大道五十當中找出那盾去的一線生機。
「我其實在想一件事情。」在這種時候,顧棲卻偏過頭去,同宴潮生說。
「在想什麼?」宴潮生配合的問。
如果不去考慮他們兩個人此行的目的地,這看起來還真像是小情侶優哉游哉的一次空中約會。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宴殊同總是在向我強調,我是惡念的容器,一切不堪與罪的聚合體。我當聯通萬鬼之淵,嘗遍世間諸苦,歷經浮世百惡。」
「然後埋在我身體裏面的那一枚種子會因此生長,並打開那一條通往外側的通道。」
「不過他失算了。」
人性是這個世界上面最複雜和難以琢磨把控的東西,宴殊同自以為將顧棲投放到人類的世界當中不會出現任何問題,只會帶來災厄和不幸的存在,註定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又或者是什麼美好的結局。
以絕大部分的情況來說,他是正確的。
然而在另外的、某些不起眼的角落,宴殊同沒有看到那些朝着顧棲伸出去的手,沒有看到那些被默默的放在幼童身邊的蛋糕和糖果,沒有看到少年撿拾到的被刻意掉落的禮物,沒有看到那些落在青年身上的崇敬的目光與毫無保留的信任。
「我成為了他從未想過的模樣。」顧棲說,「我從陰暗當中誕生,卻被信俸為光和希望。」
「那是你應得的掌聲和讚譽。」宴潮生低下頭去,吻他的唇角,「就像滌盡鉛華后,珍珠仍舊擁有讓所有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所以我也想配得上這一份掌聲和讚譽。」顧棲輕聲道。
他們已經距離加吉拉很近很近,鼻翼間甚至能夠嗅到幽然的花香。顧棲注視着加吉拉厚重的花瓣,以及花瓣掩映下的那一枚眼睛。在他的耳邊有隆隆聲響,是很多很多年前他打敗了蜃龍、拿回了眼睛的時候就曾經聽到過的,那個來自星空外側的聲音。
【你要回到我的身邊嗎?】
【你要和我一起回歸星空的外側嗎?】
「誰要和你回去什麼星空?」
「我是顧棲。」
他說。
「是一個人類。」
——我這一生,都本在向光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