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陋室心得
「凡事硬要分門別類,是你們那一干文明的做法。如今看來,倒顯得有些粗笨。」卿奇兵說,「我們便不這樣,常常以實化虛,講究的是一個氣字。」
「還說別人是神棍?」麥克挖苦道,「你快教教我這化外之人,家裏無非擺幾件東西,還能擺出什麼氣來?」
「其中大有追求,大體上可以分為六類。」卿奇兵說,「獃氣、匠氣、秀氣、貴氣、英氣與生活氣。」
「其餘的我略知道些,只不明匠氣是什麼?」麥克問。
「百代趨從,技法嚴明,別無新意,見解低下,流水產品。故常與獃氣混為一談。」卿奇兵說,「一千年前便是這一個題材,一千年後還是這個題材。」
「卿總性情中人,不玩出花來是不罷休的。」麥克瞧了眼刺繡道,「想必這是生活氣了?」
「非也。」卿奇兵說,「潮綉風格華麗,技藝精湛,家裏有它,是家裏的臉面,而非性情之表達,故其創作主題不重要,看重的是貴氣。」
「卿總還瞧不起風水先生?」麥克譏問,「這無非是另一種心理形式的攀富逐貴。」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卿奇兵從容地說,「我意在一個道字,所行皆有章法,豈是任意胡來、由人擺佈的?」
他們說著走進廚房。麥克見一裝飾,頓時大笑,手指道:「你如何狡辯我不好說,但這絕對是俗氣!」
眾人看去,但見灶台周邊牆壁瓷磚飾有卡通圖畫,多是些成熟小麥、杯碟咖啡之類的小物件,史在懷亦嗤笑一聲:「瞧不出卿總還有這孩子脾氣,竟貼上幼兒園習作了。」
「一看你們就不是過日子的人。」卿奇兵悠然自信,「廚房是一個家與生活短兵相接處,一概色調、風格,總要沉着、樸實,才是調治煙火的預備。最早受生活所限,連白瓷磚也無,不過一堵爛牆罷了。等後邊,好容易才不過添了幾方生活氣。二位休道我是胡亂貼的,豈知廚房白瓷磚久了沾染油污不說,長久看着,視覺也不得調劑,如此才有幾幅卡通,一表我生活快意,二抒我殷實悠哉。」
「再說下去,你這幾塊磚要成傳世名作了。」麥克笑道,「我便勉強判你有理。可你廚房外那一面凹牆置物架,卻貼了青花的瓷磚,實在太過繁複,生怕一處不插手,便不能突顯你的本事。」
「此秀氣也。懷方之理解,如秋季大雁飛往極北——差得地遠天南。」卿奇兵一面笑,一面與三人至置物架前。
蕭立仔細觀察,見那青花圖案為花枝藤蔓,擬傳統纏枝蓮圖形,但去掉了幾分繁瑣,亦不用那常見松柏繪畫。想是松柏孤冷高潔,裝飾效果本就不好控制,更不消提如今市面上尋常貼磚皆是機繪,更墮入那死板獃氣中,不符此間高雅、靈動、低調的空間設計,故他只用花朵裝飾,百無一錯,倒顯此架秀美雅緻、端莊可愛。
只聽卿奇兵與麥克所言,亦是此意,不料史在懷突然問:「卿總既置架,想必也愛收藏了?我有好些美酒,儘是陳年佳釀。如何美妙,暫且不提,單看那滿瓶黃金琥珀明耀耀,就知那酒已到了天時,非敬獻予貴人不可。」
「這就是你不懂卿老闆了。」麥克拍了拍他,笑道,「若論威士忌、葡萄酒、神州白、吳越黃,一來,不符卿老闆之氣質,二來,卿總自己難道不曾囤過?可見,送禮縱是美物,也得送對人才好。」
卿奇兵忙擺手:「酒精究其根本,是對生活的消耗,我一概不要。」
「卿老闆所囤積者,陳皮、普洱、橘紅也,全是些神州土地物產。」麥克對史在懷說,「你如今知道了。」
史在懷剛想說話,卿奇兵便打斷他:「全然無需你送。我於收藏上有些嬌氣,只愛幾處田地的出產,別處皆為泥土。別人給我,多半是看不順眼,轉手不知哪去了。」
「卿總這話是見外了。」史在懷說,「若是蕭總給的,便是隨意撿片破爛木板,卿總也必愛如珍寶。」
「如今給他送金箔的,他才當破爛木板看待。」蕭立對史在懷笑道,「他這人癖性與別人不同,本質是個泥胎,任憑外面如何繁複,裏頭一片樸素是不變的。因我與他認識久些才知道這點,史伯伯,你可學着些罷。」
見史在懷一時喏喏,麥克道:「我不信有人金箔貼面而維持本心的。卿總不過初嘗榮華滋味,日子久了,一樣地花團錦簇、富貴風流。屆時巴不得多多加以修飾,以掩蓋內里的泥胎,只深恨自己並非生而黃金,必不以泥土為榮。」
「這便是我兩家出身不同,因而見解不一。」卿奇兵道。
「我兩家出身如何不同?」麥克問。
「汝等,石之文明,我等,木之文明。石質易存而木質易毀,焚燒只在旦夕片刻,稍有兵荒馬亂便得歸零,只得苦着臉再回到地里,向大地艱難索要產出。」卿奇兵說,「因土地不計一切,只默默生養,我神州人待泥土便如待父母。木為土心血結晶,故我等對木極為愛重,便是時移世易,人已被鋼筋水泥框住,還得設法引進些鄉土氣息,哪裏會嫌惡泥胎出身?」
又說:「我一點木頭修飾也在二樓,請諸位上去一觀。」
他一樓裝潢,氣場上雖壓着些,已盡得豪門儀態,別的不說,光那幅大畫,便好氣魄,更不知二樓如何?史在懷邊上樓邊想,定有些稀世珍藏,字畫更不乏名家手筆,只不好全擺出來,便精心收攏,或置展架,或置匣中,以供主人吹噓賞玩。
上了二樓,史在懷卻有些怔了:因房間分得詳細,此間面積看上去較一樓小些,因此沒有宏闊之感,反倒分外清雅、樸素。
他書房從來這樣的。蕭立微微一笑,心想此處仍似他少年時,月下讀書那房間模樣。
「卿總怎麼如此暮氣沉沉?竟是一掃樓下壯懷激烈,滿紙老邁消沉。」麥克眉頭一皺,指着一幅豎版水墨問,「原一點豪邁不過予人看的,實則心裏虛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