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劉高
鄭天壽來到清風山下時,花榮已先他一步找到了柴慧。兩人一前一後地走着,好像鬧了什麼矛盾。好在人沒事,鄭天壽終於鬆了口氣,待跟着他們回到鎮上,又再次隱入來往的人群中。
花榮亦步亦趨地跟在柴慧後面,想問她去了哪裏卻擔心再說錯話,想認個錯緩和一下氣氛又拉不下臉來。偏偏柴慧是個絕不先低頭的,他跟了半日最後還是落得個被關在門外的下場。
客店老闆一時沒忍住,在樓下笑出了聲,花榮聽到后難免覺得尷尬。他不怨天不怨地,就怨柴進沒把妹妹教得溫婉賢惠。若是自己的妹妹這樣刁蠻,那她來年也別想出門轉轉了。
「花知寨,夫人譴兩個使女尋您來了!」
花榮聞聲臉色一變,往樓下一看又想起被打翻的劉高等人,頓時覺得柴慧生氣並不是一等一重要的事。他飛也似的衝下樓,經過櫃枱時還不慎碰掉了鄭天壽的吳鉤劍。
「做什麼去,風風火火的。」鄭天壽埋怨完,花榮早奪門而去,他問對面的店主人道,「平日裏常聽人說,花知寨雖年輕,但卻是個少有的穩重人。今日一見,怎麼和傳聞不大一樣啊?」
「今天事兒多。」客店老闆說道,「午飯時來了一位大官人,約莫有歲上下,他帶着許多打手,還綁了個小娘子來陪酒。這時候柴娘子正要出門,一看見那伙人便過去叫他們放人。哎呀,好幾三粗的打手一下子就圍上來了,給我嚇得呦……」
「動手了?」
「沒有。那官人說柴娘子生得比綁來的女子標緻,叫她過去陪上幾杯,若是把他喝躺下,他馬上放人。」
鄭天壽忍俊不禁,又問:「結果怎麼樣,大官人躺下了?」
「都沒有,都沒有。」老闆捋了捋鬍子,用自豪的語氣說道,「我這店裏出奇人吶。誰能想到柴娘子身量纖纖,居然有那樣的海量!這麼跟您說吧,到花知寨找上門來的時候為止,大官人出去吐了兩回,柴娘子卻是面不改色!」
「她有這量,你繼續說。」
老闆接著說道:「平時柴娘子都出門與花知寨喝茶,今天被這事兒絆住沒去,花知寨就找來了。他一看被綁的是自家妹妹,頓時火冒三丈,再加上柴娘子在一旁煽風點火,他三二就把什麼官人、打手的給丟大街上狠狠地揍了一頓。」
「打得好!是條漢子!」
「好什麼呀,您知道他打的是誰嗎就在這叫好兒?」
鄭天壽一愣:「不知。」
「我聽花知寨說,那矮胖的大官人就是朝廷派來的文知寨,叫劉高!」
「文知寨,所以是……花知寨的上司官?」
「可不是嘛。今天打了他,往後花知寨的日子肯定難過。唉,這世道,地痞流氓也能混一個知寨噹噹。」
鄭天壽聽他意有所指,問道:「聽店家的語氣,好像以前認得這位文知寨?」
老闆拿起手邊的茶壺,一邊擦拭一邊說:「我認得他,他可未必認得我。客官,您是外鄉人?」
「我是蘇州人,來青州也有些年月了。」
「難怪啊。他們做下偷梁換柱的大事,瞞得了遠在天邊的當今皇帝,瞞得了您這外鄉的客人,卻瞞不了我這糟老頭子。咱們這位劉知寨啊,背後的靠山可大着哩!」
這老頭兒,陰陽怪氣說了半天,一句有用的也沒有。鄭天壽不知他是不願意說還是不敢說,總之有一點可以確定——劉高的來歷不簡單。
當晚三更時分,鄭天壽在客店老闆的帶領下正大光明地敲開柴慧的門。二人用老朋友一般的語氣互相告別後,老闆堆滿笑容的臉終於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你還認得他?」
門一關上,柴慧就迫不及待地問:「不是說要在暗處嗎,你怎麼露面了?」
「問題都解決了,為什麼不出來?」
「你解決什麼了?」
鄭天壽伸出三根手指,在柴慧眼前晃了三晃:「我有三件事要告訴你。第一件,花榮不會進來道歉,因為他娘喊他回家了。」
「我就知道你沒有正經事。」
「正經啊。三更天你不睡覺難道不是在等花榮?」
「如果後面兩件事仍舊與花榮有關,那麼請哥哥早點回去歇着吧。」
她說著就要去拉門,鄭天壽趕緊拉住她:「別別別,後面兩件是真的正經。你午後是不是見什麼人了?」
「是家裏派來保護我的人露面了。」
「那就沒錯了。」鄭天壽正色道,「每當你離開花榮獨處的時候,跟蹤你的兩路人馬就會交上手。」
「不是三撥人嗎?」
「你且聽我慢慢說。」鄭天壽取來兩個杯子,在桌上比劃着,「就以此時此刻為例,在追殺者眼裏你已經離開了花榮的庇護,如果他們要謀害你,首先就要縮短和你的距離。但是每一次,他們剛一露面就會被一群武藝超群的挑夫擋回去,以至於跟到現在都沒能近你的身。那群挑夫肯定是你家裏派來的,那麼追殺者呢?家裏有告訴你他們是誰嗎?」
「沒說,想必他們也不清楚。」
鄭天壽寬慰道:「無妨,還有一件頂重要的事,你絕對想像不到。」
「什麼事?」
「慕容彥達受財枉法的大事。」鄭天壽得意地拍拍腰帶上的錢袋子,裏面的銀錠子互相摩擦,發出誘人的聲響,「我花了十兩銀子才從店主人口中買到這條只有咱們外鄉人不知道的消息——劉高,不是原本要來清風寨的劉高。」
柴慧不解:「不是要來清風寨的劉高,那是什麼劉高?有好多劉高嗎?」
「對,有兩個。」鄭天壽又舉起了手裏的兩個杯子,「我左手這個是文官劉高,他有功名在身,奉聖上之命要來清風寨做個正知寨。而右手這個是小吏劉高,他沒有資格參加科舉,更不可能在朝為官,他的一生應該終結在祖傳的押司職位上。可是他沒有,因為他遇見了一個膽大包天的妻子和一個貪得無厭的上司官。」
「啪」的一聲,鄭天壽將右手的茶杯扣在左手的茶杯上,兩個杯子都出現了不小的裂紋。
柴慧瞪着那數道裂紋,問道:「慕容彥達讓手下的押司頂替了朝廷指派的官員?」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花榮說過他打了上司的話,那他一定是收到了劉高要來清風寨的公函;店主人身為一個世代居住在此的老人家,他認得白天的大官人就是過去那個常來清風鎮作威作福的劉押司。若不是冒名頂替,難不成慕容已經能左右朝廷用人了?」
「店主人還說了什麼?」
「三年前,押司劉高奉慕容的命令來清風鎮鬧過一陣子。他們以為天子湊花石綱的名義大肆搜刮錢財,強行奪走崔老知寨祖傳的天外奇石,還要擄走知寨的女兒。崔老知寨被他們活活氣死,奇石也歸了慕容彥達……」
「他女兒呢?」柴慧急道。
「劉高來接親之前許給旁人了。」
柴慧這才放心:「錢財終究是身外之物,人沒事比什麼都強。」
「你覺得它是身外之物,劉高卻拿它收買推磨的鬼。據說他有個蛇蠍心腸的渾家,劉高做十件壞事得有八件是受她挑唆。他們夫妻可謂天造地設,臭味相投,總之等他上任,你就瞧好吧。」.
儘管鄭天壽說得雲淡風輕,柴慧心裏卻早已掀起了驚天駭浪。她是懷着希望離開滄州的,柴進在家裏活得像個憤世嫉俗的土皇帝,像個只見過配軍的井底之蛙,整天說世道不好,說女干臣當道。可她偏偏不信,你柴進一個遠離廟堂的土皇帝都知道哪個是女干臣,人家高居尊位的真皇帝會不知道?
杞人憂天!
然而後來到了陽谷縣,她親眼目睹了西門慶草菅人命的手段,見識了他的手眼通天。陽谷知縣在他的面前唯唯諾諾,那分明是在膜拜金錢,若當初死得只有潘金蓮一個,她柴慧還能用無法證實的郡主身份換武松一條活路嗎?
陽谷縣的經歷不僅是開啟武松殺戮之門的鑰匙,也是柴慧重新認識大宋的開端。
如果說陽谷知縣對金錢的貪婪是自古以來官員的通病,那慕容彥達呢?他公然違背祖制,試圖用偷梁換柱之法使一個地位卑賤的胥吏躋身士大夫的行列,金錢已經使他不畏懼天子,不畏懼刑罰,不畏懼死亡了嗎?
「在想什麼?」
「天壽哥,當今的天子是不是個好皇帝?」
「他不是個好皇帝。」鄭天壽話音剛落,見柴慧臉色不好,又補充道,「但是若把天底下的所有罪惡都歸結於他身上,那對他也不公平。」
「可是他有為改變現狀而努力過嗎?堯舜再賢明,他們的治理下仍然會有惡人存在。他們之所以仍被後世稱頌,是因為他們縱使無法消除罪惡同時也從不容忍罪惡。天子呢?他看不到貪官污吏,還是他忙着鬥雞、蹴鞠、打獵而沒有時間看?」
她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大堆,鄭天壽也沒看出來她是生氣呢還是單純地發發牢騷:「這話跟我說說就罷了,要是有第三個人聽見,當心你的頭。」
「你同慕容彥達說去,風水輪流轉,他目無法紀,遲早要在這上面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