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 合圍
八月十五突降大雨,大的出奇,皇城內竟出現積水的現象,人在屋裏若是不關上門,臉對臉說話都聽不清楚。
睿思殿外儘是冒雨忙碌的宮人,他們中的極大部分自出生以來就沒見過這麼大的雨。柴慧趟水而來,兩個年邁的內侍遠遠看見,忙替她推開大門。
「官家在嗎?」柴慧扯着嗓子問。
內侍面面相覷,其中一個指指耳朵,示意自己聽不見。他們比了個「請進」的手勢,沒有要通報的意思,柴慧只得進門,順手將蓑衣脫下來遞出去。老內侍接過蓑衣,低着頭將殿門合上。
有一道門做防護,噪音小了很多。此時雖為白晝,由於陰天的緣故,殿內已經燃起燈燭。洞明在這種天氣叫她來肯定有急事,柴慧跺跺腳要往裏走時,那個熟悉的動聽聲音響了起來。
「門口有乾淨的衣物鞋襪,換好了進來。」
柴慧左右觀察,果然見右側門後放着張小小的竹几,上面層層疊疊放着整套衣物,不禁感慨萬千——感情細膩的男人果然更細心些。
換好衣服來到後殿,洞明不在御座之上。她循着燈光找到屏風後面,只見「趙佶」穿着素凈的中衣,正垂足坐在羅漢床上擺弄手裏的香爐。
此地已是宮殿深處,雨聲只依稀聽得見些許。昏黃的燈光下,洞明點燃龍涎香,將小巧精美的香爐放在床前的案上,叫柴慧到近前坐。
「你要是趙佶我便坐了。」柴慧苦笑着,往後退了幾步,「確定喊我來是要談正事,不是讓我給你講故事催眠?」
「趙佶的本意是要睡一覺的,當然,他確實認為自己此刻正在熟睡。」他說著話從背後取出一個包裹,「今天十五,按理趙佶該在紫宸殿接見百官,然後根據蔡京的安排,攜百官到宣德樓觀看御街上的繁華景象。這雨下的真不是時候,我還打算邀請你賞月呢。」
他絮叨着打開包袱,裏面盛放的竟然是柴慧失落在高唐州的物品。
「咦,怎麼在你這裏!」
「不是在我這裏,是在趙佶這裏。他從鄭皇后口中得知了程芙的現狀,又收到許多抨擊林靈素的本章,大概察覺到局勢不利於隱元,想徹底跟你們合作吧。這是昨天深夜他從暗道裏帶回來的,我看像你的東西。」
暗道?難不成他把這些東西藏在李師師家中?
「李承睿……就是天權,他應該是把有用的東西都替我取回了。不過當時我身邊還有把唐制橫刀,不曉得被趙佶弄到哪裏去了。」
「你沒問問他?」
「我不確定他跟隱元之間關係如何了,此事事關重大,萬一透露給隱元怎麼辦?」
「嗯,你的顧慮也有道理。」洞明稍作停頓,復又問道,「你去看過葯人了嗎?」
柴慧立刻做出嫌棄的表情:「我以為葯人有什麼要緊的,居然是一望無邊的……嗐,險些沒吐死我。」
「不能那麼說。你不知道,當中十之七八是曾在天宮與我們共事的同僚,他們被打去司術精魂,灌下毒藥,送進來供隱元驅使;其餘有法術不精的小妖,有做成仙美夢的愚者,更有毫無反抗之力的凡人。當肉身或者仙躬承受不了毒害時,他們發瘋、發狂、暴死,最後通通被丟進深坑,在互相毆打、啃食、踐踏中糊裏糊塗地死去……」
他發現柴慧正嚴肅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你想說什麼?」
「我很好奇,為什麼你的感情里只有悲憫和同情,沒有怨懟和憤恨?你簡直像西方教的那些人,對受害者與施害者抱以同樣的慈悲心,殊不知放縱施害者就是對受害者最大的褻瀆。」
洞明陷入沉思,顯然他只顧着哀悼想哀悼的人,從來沒深入思考過柴慧提到的問題。
「洞明,我也常出現類似的問題,比方說優柔寡斷,或者不譴責敵人只反思自己。過後我總告訴自己那樣很蠢,但是總難以抑制地去重複同樣的錯誤。我偷偷地說自己是扶不起的阿斗,但即使蠢到我這種地步的人,面對隱元的惡行時也不該再被私人感情挾制。」
柴慧滿懷期待地等着洞明表態,她已經知道了隱元的藏身之處,但還是想讓洞明開口說出來。逼他做決定可能不太妥當,也違背了自己的承諾,可她是柴慧,那股傻勁一上來,會在喜堂痛罵宋江的柴慧。
等待過後是失落感,洞明緘口不言,雙眼無神地盯着裊裊白煙。
柴慧嘆了口氣,按照慣常的表現,這個時候她該後悔自己口不擇言了。
「洞明,你絕不會主動做任何傷害隱元的事對嗎?哪怕是……促進她的死亡?」
洞明點點頭。
「那好吧,只要我能做到,還是會帶你出去,這一點言出必行,絕不改變。至於隱元的事就如你所願,你徹底抽身出去,不然我死或者她死,你都「難辭其咎」。」
洞明投來愕然的目光,他隱隱覺得柴慧已經知道了一切,並且要同隱元決戰了。剛才那句話像是善意的忠告,不是惡毒警告。
他猶豫了很久才說:「我的確沒辦法幫助其中一方去傷害另一方,但她作惡太多,她死了我不會太難過,而你……」
「一定會死一個。不,以她的謹慎程度,更可能同歸於盡。」
「你想幹什麼!」洞明背後一涼,不屬於他的軀體出了一身冷汗。
「你不該問,與你無關。」
「不能說與我無關,我……」他緊張地抓住手下的布料,平整的褲子上出現褶皺,一如他不平靜的內心,「我不想讓你半途而廢,這裏的日子……太苦了。」
他的話讓柴慧想到自己生生世世都在過這種充滿殺戮、欺騙、愚蠢和利用的生活,還好以後不會了。因為被李承睿影響而恢復天宮記憶,進而被三生石捕捉,可以避免再受輪迴之苦。哪怕永遠與五行結界裏的黑暗相伴,也好過再經歷眼前的一切。
此刻的李承睿在柴慧心裏比任何時候都要可愛。
「那我再問你最後一句話。」
洞明抬起頭來,期盼又畏懼的看着她。
「我的橫刀,在哪兒?」
「你……」
你怎麼知道該向我打聽橫刀的下落?
洞明吞下後面所有的字,不為別的,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柴慧提着刀殺回家的畫面撞進他的腦子裏。那把是天帝的人屠殺她族人的刀,也是她血戰東門山口的刀。握着那把刀她準會殺紅眼,讓她母親和隱元一起魂飛魄散。
那可是隱元啊!
七位北斗星官身居要職,從無閑暇理會「透明」的左輔星君。在天宮的千萬個雷同的日日夜夜裏,跟他作伴的只有隱元。他確實把所有北斗星官都當作親人,可實際上他的親人只有隱元一個。
為什麼要做那麼多壞事?如果她沒做那麼多壞事,柴慧問起來時,他就能堂堂正正地替隱元辯駁了。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寂,柴慧再次什麼都沒等到。他不想說,也不願撒謊,他很為難,自己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他,何苦呢。
「你找個安全的地方歇歇吧,不要再現身。等有機會離開渡劫世界的時候一定會有人來找你,到時候別再避而不見。」柴慧從包袱里取出一隻鬧蛾兒,多少年過去了,銀制的蛾子有點發黑,但翅膀仍靈活地隨她的動作震顫,「我只拿這一件走,其餘的你放回去吧,免得被趙佶發現。」
洞明木訥地點點頭,腦子裏還在想着他和隱元在北斗宮頂層忙碌的點點滴滴。回神時,柴慧已經走了。
好不容易回到神女殿,又是一隻落湯雞。
顏曉回看見她的囧樣兒強忍着笑說:「你大概是不想等花榮做決定就要把那孩子折騰死,我贊成,你們倆不太適合為人父母,兩個都不適合。」
「我恨死趙佶了,這種鬼天氣召我去,居然就是為了給我看當年隋曉從高唐州帶回來的一個包袱。裏面有價值的東西早就被李承睿挑走了,白跑一趟。」
「手裏拿着什麼?」
柴慧看向那隻老舊的簪子:「這叫鬧蛾兒,是婦人們常在上元節戴的一種髮飾。」
「冒着大雨跑一趟就拿回來個這?」
「這個對我來說挺重要的,背後有一段年少無知時做下的……不堪回首的荒唐往事。」
「收起你的「往事」如何?鄭皇后的人把程芙送過來了,我不太喜歡她說話的調調,竹海在裏頭陪着呢。」
「送過來幹什麼,不是說好讓她處置嗎?」
顏曉回攤開手,無奈地說:「處置了,皇後跟天子請旨,準備送她去瑤華宮當道士。無情的天子說任憑皇后安排,程芙便被人送去了瑤華宮。她去了多久就鬧了多久,最後嚷嚷着要見你,不然一定放火燒了瑤華宮,大家一起成仙去。」
「然後就送來我這兒?唉,咱們把球踢給皇后,皇后又給踢了回來。走吧,去看看。」
記得在東平府柴慧第一次看見程芙時,她充滿年輕人的精氣神,傲慢、天真、美麗。
一切都因無恥的董平而改變。初春美艷嬌嫩的花朵為臟臭的淤泥所污,紙魔用假人把她從惡魔身邊換出來,她憑自己的本事淘汰慕容氏,博得隱元信任,坐上天子身邊貴妃的位置,抓住一切可能要把董平的命握在手中。
她很快就能成功。
不管因為什麼,在被天子赦免后,梁山一百零八位頭領全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現在正駐紮陳橋,等候召見。她能報復的何止董平,還有整個梁山!
可就在這時,隱元失勢了。她被禁止進入華陽宮,徹底斷了跟隱元的聯繫。同樣陷入困境的還有林靈素,那個在宴會上喝下毒湯的無辜道人。他渴望在天子身邊一展身手,卻跟德高望重的前輩劉混康一樣,喝下加了「婪」的湯。